雍州城北门
一身黑袍的方解负手站在城门口,在他身后是黑旗军十余名主要将领。扑虎的队伍已经出现在视线里,方解一路不迎,到了城门口没有必要再故意摆出一副姿态来不迎。况且,他迎的是红袖招。
自从离开长安城之后,好几年没有见过息大娘她们了。说实话,息大娘为人虽然稍显刻薄,但对方解帮助很大。楼子里的那些姑娘们,也都喜欢方解时不时去聊天。方解离开樊固,若不是与红袖招同行的话,说不得就被李远山那五百精步营踩成了肉泥。
老瘸子骆爷出手震住了精步营,那是救命之恩。
那个时候方解就是一只雏鹰,还需要红袖招这棵大树来遮风挡雨。可是现在,轮到他做大树为红袖招遮风挡雨了。
当那些身材雄壮魁梧的铁甲军士兵出现在方解眼里的时候,他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领兵多年,方解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支队伍有多可怕。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铁甲军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更像是一群战争机器。
方解第一眼就确定,自己的黑旗军轻骑,即使以两倍的兵力对阵这一千铁甲军士兵,也没有胜算。黑旗军轻骑靠的是速度,靠速度横刀扫过可以将一个人的脖子轻易切开。可要想切开铁甲军士兵身上的厚重铁板,没有一丝可能。至于羽箭连弩,对他们来说更没有丝毫作用。
之所以方解这样肯定,是因为方解手下有十个给事营精锐。春姑他们的战力方解早早就领教过,在黄牛河北岸,他和春姑他们在叛军数千人中依然能稳守一直杀到援军到来。
而铁甲军士兵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每个人都相当于一个给事营士兵。
方解心里一阵发寒,他有十个给事营精锐,而那个铁甲将军手下,有两万这样的精锐。
怪不得罗耀的百万大军也挡不住铁甲军一冲,正面交锋,铁甲军几乎没有任何对手……不是几乎,是绝对没有任何对手。
然后他看到了扑虎
骑着一头老黄牛,挑着一根竹竿。
老黄牛一侧挂着一个巨大的铁锤,扑虎后背背着一个巨大的蒲扇。
很怪异。
看到方解的时候,扑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看了谈清歌一眼,然后笑着摇了摇头。而谈清歌看到方解的第一眼,是哼了一声随后抬头看天。
谈清歌很帅气。
虽然他不识多少字,可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书卷气。女子对这种气质总是容易沉迷,况且他面貌生的还算俊美。这本是他自负的资本,可是这些资本,在方解面前好像一点优势都没有。
一袭黑袍的方解负手而立,身上那种气质尤其是谈清歌可比的?
一个从万军之中杀出来,从尸山血海中经过,手握重兵,坐镇一方的大将军,那种大气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
扑虎从老黄牛背上跳下来,朝方解抱了抱拳:“方将军!”
“扑虎将军!”
方解也抱拳回礼。
红袖招的人知道这会不能和方解相见,索性就在马车里没有出来。这种时候的相见,对于方解来说反而是一种压力。反正已经到了雍州,只要扑虎没有必杀方解之心,没道理不放行红袖招的人。息大娘早就吩咐过,在城门口谁也不要下车。因为息大娘明白,此时她们下车和方解相见,方解在扑虎面前就会失了气势。
这种很细节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也要注意。
“方将军”
谈清歌往前迈了几步,从袖口里将那份圣旨取了出来:“陛下有旨意。”
方解看了看,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进城。”
谈清歌微怒,再次往前上了一步:“方将军,陛下有旨意!”
方解微微皱眉,那种不解的眼神在谈清歌看来就是轻视。
“怎么,身为大隋官员,难道不知道领旨要下跪?还是说,方将军已经不把自己当大隋的官员了?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大隋官员,为何不敬皇命?”
谈清歌冷声问。
“这位……是钦差大人?”
方解问。
谈清歌点了点头。
方解嗯了一声:“请问钦差大人,你知道如何宣旨吗?”
谈清歌一怔,之前稍显倨傲的神色随即褪去。
“我已经在雍州将军府里摆下香案,开正门,军列队,待我换好正装之后,行三拜九叩大礼。如果这圣旨不是给我个人的,那钦差大人更不应该急着宣旨,我黑旗军将领皆在将军府里列队候着呢。”
说完这句话,方解转身就走。
扑虎看了谈清歌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马车里,看着这一幕的小当家狠狠的瞪了谈清歌一眼,旁边一个少女叹息道:“还真是个棒槌啊……”
将军府
扑虎将谈清歌手里的圣旨一把夺过来,笑了笑递给方解道:“将军为国戍边,驱逐蛮夷,恢复河山,哪里需要讲那么多繁文缛节。便是陛下亲至,也用不了这许多规矩。谈清歌久在演武院中从未出门远行,人颇木讷。不过论起来倒是和方将军算是半个同窗呢。”
方解抱拳笑了笑道:“朝廷规矩还是不能荒废,该如何还是当如何的。”
扑虎一把拉了方解的手臂,回头对谈清歌使了个眼色,谈清歌无奈叹道:“方将军,抱歉了,之前在城门口多有不敬,是我有心试探而已。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过,将军劳苦功高,不必参拜。”
方解笑了笑问:“那谈大人试探出了什么?”
谈清歌脸色难看,避重就轻道:“我身上没有功名,将军不必称呼我为大人。”
方解也不再理他,陪着扑虎走进客厅。谈清歌也不说话,跟在后面进了屋子。那柄看起来明晃晃秋水一般的长剑,就在他腰畔随着走路来回摆动。这剑无鞘,他也不怕刺伤了自己。扑虎故意落后几步,谈清歌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倒是帮他?”
扑虎微笑着低语:“你以皇命让他下跪,他接了旨意之后,你身上没有功名,陛下也没有明旨任命你为钦差,他要是再让你跪回去,你跪吗?”
谈清歌愣了愣,一脸懊恼。
扑虎进了门之后在客位上坐下,对方解抱了抱拳道:“这次来,是奉了陛下旨意犒赏三军。”
扑虎笑了笑道:“不过将军也知道,现在国库空虚,朝廷入不敷出,这些都不必瞒人,也瞒不住人。可陛下觉着,黑旗军战功卓著,为大隋出生入死,尸山血海中将敌寇击败,护佑一方百姓,保大隋边疆稳固完整,必须要厚厚的赏赐。”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这笔赏赐,由地方上出。”
扑虎看了方解一眼:“我已经知会过北徽道,南徽道,雍北道,三道总督,让他们从各道筹集一批物资钱粮尽快送到雍州来。另外,陛下准许西南诸道应该送往朝廷的钱粮赋税,将军可以自留使用。就当是陛下赏给黑旗军将士的了。”
方解心里冷笑,这就是所谓的赏赐了。
打白条而已。
西南诸道的赋税,本就不往朝廷里送。自从罗耀起兵之后,西南诸道虽然没有与罗耀同时举旗造反,但这本就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朝廷知道,没有四道总督的支持,罗耀也没那么轻而易举过了长江。再说,真要是还心系朝廷,罗耀造反西南会没有一兵一卒挡在罗耀面前?
方解冷笑,不是因为小皇帝打白条,而是因为这白条打的实在没安好心。
给黑旗军将士的赏赐,让西南四道来出。且不说平商道,北徽道总督钟辛,南徽道总督迟浩年,雍北道总督杜建舟,这三个人会心甘情愿献出来一大批粮草银两?现在方解占了西南一南一北,三道被夹在中间,那三位总督大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给方解提供钱粮,把方解养的壮壮实实的,然后再吞掉三道江山?
除非那三个人傻了,才会再送钱粮给方解。
小皇帝是明知道那三个人不会轻易交付钱粮给方解,所以才把白条打在那三个人身上。方解要想要钱粮,就得和那三个总督闹翻。小皇帝才不愿意方解成为第二个罗耀,和地方上的封疆大吏联起手来。
这看起来是因为朝廷实在拿不出来东西,实则还是离间之计。
“陛下有心了!”
方解淡淡的说了一句。
“黑旗军是大隋的军队,为国效力理所当然。我麾下儿郎们也都以是大隋军人而骄傲,有陛下这嘉奖的旨意,他们也必欢欣鼓舞。不过西南诸道,被罗耀这些年剥削压榨的极狠,百姓们也不富足。尤其是平商道,又刚刚经历战祸,百姓十去七八……让我跟百姓们伸手要钱粮,我也伸不出去手。”
扑虎笑了笑道:“早就听闻方将军爱兵如子,爱民如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大隋有方将军这样的肱骨之臣,是陛下之幸。”
他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这次来,还有件事要和方将军商议。”
方解道:“请讲”
扑虎站起来,走到方解书房里悬挂着的巨大地图前指了指:“叛逆罗屠,如今占据江北道,朝廷大军由许孝恭和刘恩静两位大将军率领正在清剿,奈何实在兵力不足。江南贼子也是蠢蠢欲动,京畿道又实在抽调不出人马,将军可愿意再为国立功?”
方解心里冷笑,抱了抱拳:“为人臣,自然要忠君之事。若陛下有旨,我即刻带兵北上。”
“好”
扑虎点了点:“这才是朝臣楷模!”
他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睛问:“还有件事……我带兵南下护送红袖招来雍州,半路遇到了埋伏……这件事,方将军应该知道了吧?”
方解点了点头:“也是刚刚得知。”
扑虎嗯了一声:“那方将军以为,是谁要杀我?”
这句话,问的格外森寒。
谈清歌往侧面退了几步,退到扑虎身侧。他看着方解,眼神里同样有些诡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