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扑虎的缘故,方解将对南燕动兵的事再次提上了议程。方解明白扑虎的意思,但他不理解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满目沧桑的黑小子。方解总觉得这个人身上会有很多很多故事,有很多很多秘密。
走在雍州的大街上,扑虎似乎从谈清歌的死中恢复过来。方解本以为他会悲痛一阵子,所以方解特意观察了一下这个人,发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很不寻常的东西。那是一种……经历过许多事才能拥有的释然和豁达。方解总以为这种东西,只有在老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到。
可看起来,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
“这里虽然刚刚经历过战乱,可我总觉得雍州比长安城要安逸些。战乱再凶猛也没有到长安城,可长安城里总有一种比战乱还乱的感觉。人们错觉是高墙隔断了外面喧嚣,其实是城里的喧嚣比外面更猛烈,所以人们反而对外面没什么感觉了。雍州这边虽然才从杀戮和战乱中恢复过来,但这平静是真实的,真实的让人踏实。”
这话有些模糊,方解依稀懂了。
长安城里不管发生什么,似乎永远都很平静。因为长安城太大,就好像大海一样,就算是一座山倒下去掉进了海里,也影响不到整个大海。又好像是因为长安城的城墙太高了太坚固了,以至于所有的波澜都撞击在城墙上被拦住。别的东西进不来,有的东西也出不去。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但因为我和扑虎将军的关系还不够,所以一直没有问出来。这不是冒昧不冒昧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而是该不该。”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想知道我从哪儿来的?”
扑虎看了他一眼。
方解点了点头。
“为什么又忍不住问了出来?”
扑虎问。
方解想了想回答:“因为我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很直接的人,如果不能说你会直接拒绝我,而且,我总觉得我看着你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这个问题而不问出,才是不该。”
“你太狡猾。”
扑虎似乎没有生气,对方解的话他给出了你太狡猾这样的评语。方解也笑了笑,不置可否。
“还不能告诉你,因为有些事不真实。不真实到……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以为一直活在一个梦里。我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里发生的。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惊醒了的或许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梦。”
扑虎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不真实不仅仅是听说的人觉着,便是亲身经历的人也如此觉着。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些超乎你想象的事情在接二连三的发生,不管你怎么去想事情的发生都不合理。”
“有人说,存在就是合理。”
方解说。
扑虎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这是哪个王八蛋说的?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存在即合理?我就没有听过比这更消极敷衍的话了,这不是为任何一种无法反抗的事找到的不去反抗的借口吗?”
方解觉得这话有些偏激,但也合理。
“有些事,不合理就是不合理!哪怕它存在。”
扑虎有些激动的说了这句话,让方解对这个人更好奇了。
“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回长安?”
方解问。
扑虎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怅然的说道:“出长安之后,我以为我自己会特别心急的赶回去。我出门办事,已经越过了以往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若不是大将军说了那句已经经历过那么久的黑暗难道还不敢在光明中行走,我还是不肯出来的。我宁愿躲在黑暗里,因为黑暗中我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我。”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光明中行走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你看……”
扑虎指着大街上那些过往的行人:“他们看到了我,却也只是好奇的看一眼而已。他们好奇的只是我为什么这般黑这般丑,但是这好奇很快就会过去。如果在以前,这种眼神会让我很不适应。可是经历过黑暗之后,我反倒有了多晒晒太阳的冲动。”
方解觉得他的话前后有些矛盾:“你不是说更喜欢在黑暗中吗?”
扑虎笑了笑:“那是以前我的想法,然后我真的如愿以偿的生活在黑暗中了。然后我才发现,黑暗太久太久之后,哪怕是一丝光都能让人激动。”
他本想说,比如你在一个巨大的墓地里,到处都是死人,只有你可以在黑暗中行走,却没有一个同伴可以说说话。那么你就会明白一个人的转变就会自然而然的发生,从喜欢黑暗变成恐惧黑暗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这样的话,他不会说出来。
“我想知道,你没有完成大将军的交待,回去之后他会不会责备你?”
方解问。
“责备我?”
扑虎犹豫了一下后摇了摇头:“他不会责备我的,因为你不懂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会失望,但不会说出来。”
方解确实不懂。
“再多留几日吧,谈清歌生的那般漂亮,也没有什么朋友,还不是因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之所以觉得他可以做朋友,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一直处于自己幻想中的自己。”
或许是知道这句话太难懂了,扑虎笑了笑解释道:“因为我生的太丑,所以我总觉得我没有朋友是因为这个缘故。于是,我在一个人的时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在幻想中。我想象自己是一个特别漂亮的男人,走在大街上也会有很多人看,但那种看是羡慕嫉妒而不是嘲笑。”
“我一直在想,我要是漂亮些,我一定会有很多很多朋友……认识谈清歌之后我才明白我错了。他很漂亮,所以他就是那个我幻想之中存在的自己。但他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我迷惑了很长时间。和他不断的交谈中,我找到了答案……其实有没有朋友和相貌无关,而是是否愿意打开自己世界的门,让别人进来。或者,是否有勇气走进别人世界一直开着的门里面看看。”
方解懂了:“所以,你以后会有很多很多朋友的。”
扑虎嗯了一声。
正在这个时候,几个锦衣校从后面追上来,在方解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递给方解一封信。
方解拆开来看了看,随即变色就变了。
他下意识的看向扑虎,而扑虎的眼睛也在看着他。这封信里写的话虽然不多,但一旦宣扬出去,整个中原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整个中原的格局,都有可能随之而改变。
“怎么了?”
扑虎问。
方解将手里的密信递给他:“长安城里,出了些事。”
因为长安城里的事,扑虎想再留几日的打算不得不放弃。
“我不信”
扑虎看着方解认真的说道:“这些事,都是你手下人推测出来的,但我了解大将军,知道他有些事终究是做不出来的。所以,这件事我不信。你们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猜测,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大将军绝对不会杀皇帝!”
“我要回去了”
扑虎道:“我必须回去了。”
方解本想说,你这样急着回去,其实何尝不是因为你也有了怀疑?纵然你为大将军辩护的语气那么肯定,可你的心里在怀疑了。但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扑虎这样的人本就缺少太多的美好,有些话,能摧毁他为数不多的美好。
“走水路吧,我请萧真人护送你进京畿道,只要距离长安城近了,哪怕是张易阳那样的大修行者,也不敢轻易动手。”
方解道。
“不”
扑虎摇了摇头:“我自己先回去,你安排人带我手下那一千铁甲军回去。他们不认识路!”
说完这句话,扑虎抓起铁锤和蒲扇跃上了老黄牛的后背。他拍了拍老黄牛的脖子说道:“现在咱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回去,如果你再偷懒的话,我保证你不会有好日子过。”
老黄牛像是听懂了扑虎的话,抬起头叫了一声,然后猛的一踏地向前冲了出去。这头看起来老迈到连走路都很懒的老黄牛,竟然化作一道黄色的流光,方解的眼睛远比一般人要好,所以他看的也比别人清楚。老黄牛的每一次迈步其实依然不快,但每一次踏地,它都会向前疾冲很长一段距离。只片刻,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趴在远处打盹的白狮子浑沌猛的抬起头,看向远处那隐隐约约的背影,似乎连它也没有预料到,那头老黄牛竟然如此强大。
“铁甲军……不认识路?”
方解将视线从扑虎消失的方向收回来,喃喃了一句,若有所思。
不只是长安
这个月份在中原几乎都有拜农神的惯例,而且作为祈祷丰收的典礼,一直就被百姓们所重视。以往地方上拜农神是由衙门负责的,在地位最高的官员带领下,各世家大户都要派人参加。百姓们要抬着敬献给农神的祭品,组成浩大的队伍到农神祠,将祭品献上。地方最高的官员,要亲自念诵一段敬献农神的祭词。
方解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兴趣,索性交给了散金候去张罗。平商道百姓十去六七,所以今年拜农神的活动也显得冷清了不少。
听着外面的鞭炮声,方解心里一直想着的是扑虎急着离开前说的那句话。铁甲军不认识路……这句话,似乎能给人太多太多的启示了。然后方解想到了在雍州城外,第一眼看到那些铁甲军士兵时候的感觉。
冰冷,杀意凛冽。
没有感情,战争机器。
这些词汇全都从他脑海里冒出来,然后他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很轻,从脚步声方解也能判断出是谁。他侧头往外看了看,发现那个绝美的女子在门外停了下来。
看到她,方解就有些尴尬。
沫凝脂
“有事?”
方解问
沫凝脂指了指外面:“陪我出去走走,算是你欠我那么多的利息。”
方解摇头苦笑。
这个女人,真的让人无法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