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之后,蔚蓝蔚蓝的天空被洗似的格外透彻。这样的天气,连呼吸都显得那么顺畅。天空中的白云优哉游哉的飘着,似乎任何事都无法打扰它们的自在。城中的百姓们已经散去,之前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消失不见,就好像现在的天空一样晴朗。因为他们都知道,既然方解说了,就一定算话。
有些人很少会承诺什么,但只要说出口就不会反悔。
青山县县令魏西亭跪在县衙门口等着方解,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布衣,看起来很干净,但离着近了就会闻到一种淡淡的潮味,显然这套衣服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了,不过从衣服上的折叠痕迹就能看出来,即便是这样一件已经旧了的衣服依然保存的很好。
方解看了他一眼没有停下脚步:“跟我进来”
魏西亭抬起头看着方解,然后起身跟在方解后面往里走。或是因为跪的时间有些长了,所以走路的姿势有些发颤。
方解进了县衙后没有在大堂停留,而是直接进了魏西亭的书房。
书房很小,但收拾的格外整洁。书桌一侧是满满的一个书架,方解留意到其中大部分都是旧书。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的很整齐,方解坐下来发现,笔架就在一抬手能触及的地方。桌子上还有不久之前擦过留下水迹,显然收拾这里的人刚刚离开不久。
“大将军,属下知道错在哪儿了。”
魏西亭微微伏着上身说道。
方解摆了摆手:“这件事先不说,我有件事想想问问你。”
他看了看窗外,那些被下了兵器的衙役都站在院子里,骁骑校的人围了一圈,而那些衙役则伸着脖子往这边看。
“怎么没见嫂夫人?”
方解问。
魏西亭诧异了一下,实在没有想到大将军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她说大将军来青山县做的都是正事大事,而且属下身上还有过错,她不适合出现,若是出现,便会让人以为她要为自己丈夫求情。她说以妇人眼泪哀求,只会影响大将军的决断,是为不智。若是因为她求情而大将军轻饶了属下,那么日后人人效仿,只要犯了错就让自己女人苦求,规矩也就不是规矩了。”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这个女人如此明事理识大体,少见。
许多妇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自己男人犯了错就跑来苦求,即便上司一时不好拒绝而轻饶了她丈夫,可难道她丈夫日后还会有机会吗?
“嫂夫人高洁,出身何家?”
方解又问。
“出身寻常农户,没读过书,粗手大脚,倒是颇贤良。”
魏西亭如实回答。
“好好好!”
方解连说了三个好字:“来人,取锦缎十匹,银五百两给魏西亭家里送去,就说是给嫂夫人添购新衣的。”
“喏!”
守在门口的锦衣校应了一声,转身去办。
“你是正七品县令,按照黑旗军的制例,每个月有几十两银子,但你身上这套衣服最少也有六七年了吧?上次添购新衣,是何时?”
“属下不记得了。”
魏西亭回答:“属下平日穿的,都是发下来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有。所以不需要添置衣服,节余的银子都在内子手里存着,将来给女儿做嫁妆。嫁妆丰厚,将来女儿日子也会过的如意些。”
方解嗯了一声:“我问你,我让你们推行分田入户,你以为这措施如何?”
因为这转折太大,所以魏西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肃然回答:“有利有弊……弊在富户,利在百姓。”
“利大弊大?”
方解又问。
魏西亭道:“近期看,百姓欢愉,人心所向,利大,实则弊大。往远处看,世家富户针对,向外每一步都要面临困苦,弊大,实则利大。”
“怎么说?”
“大将军,现在看起来,在平商道推行分田入户,百姓们皆可有自己的田产,要想多种,可以向官府租种。田地到了百姓自己手里,打的粮食越多,他们落在自己手里的也越多,所以满心都是欢喜,自然尽心尽力。在平商道,怎么看都是利大。可正因为如此,平商道之外的人却会心生仇恨。”
“平商道之外的百姓听闻大将军的举措,都会羡慕平商道的百姓。可所有世家富户都会视大将军如仇寇,不惜代价也要阻挡,本来各不相谋的诸世家也会因此而联络起来,联手抵抗大将军,所以,实则是弊大。”
“可是到了以后,平商道的百姓都已经尝到了甜处,外面的百姓自然更加艳羡,不免心里会盼着大将军去解救他们。那个时候,世家富户之间已经联络密切铁板一块,大将军想对外动兵难上加难。可因为有了平商道的推行,所以其他地方的百姓都盼着呢,即便富户再铁板一块,大将军登高一呼,百姓尽皆应从如火,烧化了铁板也不是难事,利大。”
“但……”
魏西亭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大将军这法子,若是用到极致,自然是利大于弊。但用的不好,利不在,而弊端尽出。”
“你倒是说说,什么叫用的极处?”
方解问。
魏西亭抬起头看着方解的眼睛严肃认真的说道:“属下刚刚听闻大将军要推行此政的时候,心里都是担忧。可到了青山县主管推行此事,真正运作起来方明白大将军之远见。之所以在平商道推行迅速,百姓认可,是因为没有世家富户的阻挠,说白了……因为大将军杀的人足够多,能阻挠的人都死绝了。”
“可是,以后大将军进兵,会如在平商道一样吗?那些世家富户或是因为战败或是因为畏惧所以妥协,但只要他们在,推行此政必然艰难。除非……大将军到一地而屠一地,将所有阻挠此政的人都杀了,百姓们没有了顾忌,才会放心大胆的跟着大将军!”
他大声到:“此为极致!”
说到底,他的意思就是要想成功,就只能一口气杀到底。若是不杀,方解总不能在一地长久停留不走,只要他走了,自然还是那些世家富户作威作福。留下来的官吏要想推行分田入户,怎么可能容易?有那些富户在,积威犹存,百姓们心里畏惧,也不敢放手去拼。百姓们都畏首畏尾,那留下的官员依靠什么?
但是这番话,从一个文官嘴里说出来让人太惊讶了些。
“属下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在想一件事……”
魏西亭停顿了一下说道:“自有史以来,历朝历代朝廷更替,坐上龙椅的没有一个寒门出身之人。在创业初期,寒门出身之人或许势如破竹,但最终都会沦为世家大户的傀儡,最终被吸干了血后抛弃。历来成大事者,都有两个选择。”
“其一,也是自古至今所有有雄图壮志的豪杰一直在走的路,就是联络世家,寻求后援。只要能得到世家大户的支持,就能迅速笼络一股力量。往前看千百年,大成大就之人都是这样选择的。只要能获得世家大户的拥戴,事半功倍。”
“其二,是一条谁也不曾依靠它走到最后胜利的路,那就是依靠百姓。不管是哪朝,都有百姓揭竿而起造反之事。所以依靠百姓来举事的并不少,可最终没有一个彻底成功的。最接近者,便是大周时候的孙良之乱。孙良起兵,靠着难民流寇一直杀到大周都城,被推举为皇帝,建元农兴,国号大庆。可才登基不足两月,孙良被部下所杀,几十万大军分崩离析……”
“在征战的时候,他们所向披靡,上下齐心,所以才能破大周都城,建邦立业。但是孙良登基之后,开始笼络大周贵族,想把这些人招致麾下为他效力。没多久,他就被那些侃侃而谈且敬献了诸多宝物美人儿的世家迷惑,开始将兵权从自己的老部下手里收回,转交给世家之人。他的老部下无法忍受,遂起兵而反。最终孙良被杀,手下军队溃散,大庆国两月而终……”
“击败孙良的不是强大的军队,只是一些金银财宝和几十个美人儿而已。”
魏西亭道:“孙良败在,他以为那些世家大户之人会帮他,会成为他的得力手下,孙良也希望会是这样,因为越是到后来,他越觉得那些老部下没有学识不体面,而世家大户之人博闻多才彬彬有礼。殊不知,那些人只不过把他当个玩偶摆布而已。千百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智慧,让世家之人远比寒门子弟更懂得如何玩弄权术。孙良最初靠百姓而成,成之后就弃了百姓……所以他输了。”
他看着方解道:“第一条路很多人走,其中佼佼者成功。第二条路也有很多人走,没有人成功……为何?因为走的不彻底,走到半路,又想转到第一条去走。结果第一条上的人不喜欢他,第二条路上本来喜欢他的人也都背弃了他。”
方解微微皱眉,他知道魏西亭的意思。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些话会从一个最不应该说出这样话的文官嘴里说出来。文官历来排斥杀戮之举,不管是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文官向来对武夫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多认为成事要靠教化靠说服,而不是直接挥刀就砍。
魏西亭能说出这种话来,在这个时代当得起惊世骇俗四个字。
“那你来说,我当走第一条路还是第二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