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人坐在椅子上,指尖轻轻的敲打着椅子扶手。声音很轻,很有韵律,他不急着说话,看起来也不急着让罗屠解释什么。罗屠已经退到了门口,然后他才醒悟自己其实早就无路可退了。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就算自己退到天涯海角又能怎么样?
“我……”
罗屠张了张嘴,嗓子里疼的已经发不出第二个字。
“我喜欢有想法的年轻人。”
白衣男人的手指敲击出来的韵律,就好像有魔力一样让罗屠狂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弹击,就好像被什么美轮美奂的东西吸引了一样,难以收回视线。
“这个世界上起主导作用的,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一群老人。只有到年老的时候他们才能到达人生的巅峰,不可否认,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才会有足够的阅历和智慧在主导一些事,但难免会缺少些改变的勇气和魄力。”
白衣男人缓缓说道:“因为他们已经很老了,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地步,好不容易有说了算的机会,为什么不多过几年这样的生活呢?改变……留给下一批人来做吧。然后下一批人上来的时候,也已经年老了。这样的想法一代一代的轮回,最终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他看着罗屠说道:“所以我很喜欢乱世,乱世中崛起来的总会有一批年轻人,有锐意,敢拼争,不怕死,能改变……”
“你……”
罗屠小心翼翼的问:“想让我改变什么?”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如果是因为我想让你改变什么你才去改变什么,我为什么不杀了你?”
他的反问让罗屠吓得颤抖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挺聪明。”
白衣男子敲打着扶手说道:“我本以为当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冒险拼一拼。但你没有,从一开始你就能发现自己应该怎么选择,这样挺好。这样的性子,能让你避开很多危险。当初你能在罗耀手下一直得宠,也是因为如此吧?”
罗屠嘴角抽了抽,没敢否认。
“你听闻书院被杨坚灭了的那天整整笑了一夜,就坐在这间屋子的椅子上一直在笑,好吵,吵的我一夜也没睡好。”
白衣男子指了指屋子里那张床:“枕头里加了紫草,能安神,难道你一直以来睡眠都不好?年纪轻轻,如果一直睡不好就是因为心里有鬼,这样不好。另外……你的枕头稍稍高了些,躺着也不舒服。”
这话一说完,罗屠整个人好像僵住了一样!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个白衣男人的可怕之处在什么地方了!那天自己听闻通古书院被杨坚灭掉的时候,确实太高兴了,高兴到有些得意忘形。所以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到底是不是傻笑了一夜他自己不记得了。但他确实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想了很多事情。而这个白衣男人,竟然就躺在他的床上睡觉!
而他,却毫无察觉。
所以,如果这个白衣男人想杀他的话,他在那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不……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以为书院败了,没了,却没有人来找你所以你高兴,你一直在担心因为你避开杨坚的事书院来找你麻烦,所以你一直提心吊胆,即便是放了这么多的紫草这么浓的味道,也依然让你无法入睡。”
白衣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换做我是你,也会很高兴吧……不过,有些人的命运从被别人决定一次开始,就注定要永远被人决定而挣脱不开。有些人则不一样,挣脱开一次后就永远不会再被别人决定。你从接收了书院的吞天功开始,就没资格再逃避了。”
这话,似乎是宣布了罗屠的命运。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罗屠问。
“去做你该做的事。”
“不!”
罗屠忽然从心里涌出来一股愤怒:“你明明那么强大,为什么自己不去找杨坚?以你的修为,要杀杨坚绝不会艰难,为什么选择让我去!如果你愿意,杨坚根本就不可能灭掉书院吧!可你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书院没了,现在又来逼我!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书院是我的,我当初创造它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可以促进改变来的快些,所以才有我之前对你说的话,老人总是会懒惰些也贪婪些,贪婪既得的东西而不愿意放手。书院里那些座位,一批人死了一批人坐上去,还是一些老人。他们的贪心在于觉得那样就已经很好了,不想改变什么。”
白衣男人有些失望道:“所以书院也就没用了,既然是一个已经没用的东西,我还留着他做什么?多年之前书院的事我就已经不再过问,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杨坚灭了书院,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书院那些人拿了我给的好处,为我做了几百年的事,该还给我的也差不多都还了。而你,才刚刚拿了我给你的好处,我又怎么能让你避开?”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杨坚和你之间,只有一个可以活。如果不想死,就多努力一些。”
“为什么是我……”
罗屠有些傻了似的喃喃道。
“杨坚靠吞噬血脉之力达到了巅峰,你靠吸食被人的内劲达到了巅峰,这都是不合规矩的事,所以不应该存在。”
这句话在罗屠的耳边绕着,白衣男人已经不知去向。
“不该存在?”
罗屠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朝着外面怒吼:“如果不是你们给我!我怎么可能成为不该存在的人!”
他说的没错,但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长江北岸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扑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休息的士兵们,其中不少人都受了伤,军中的医官此时是最忙碌的人,不停的来回奔跑着为那些伤者诊治。哀嚎声那么清晰,就算是堵住耳朵也会清晰的钻进人的脑子里。
但大部分士兵们却已经麻木,似乎没有人被哀嚎声影响。战争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最初西北叛乱到蔓延至几乎大半个大隋的战争已经让他们麻木,他们睁开眼就要厮杀,闭上眼却不一定是睡着了,而是死去。
血腥的场面见的太多了之后,已经不能再刺激人的兽性。现在的他们,就好像一群行尸走肉一样,哪里还是为了什么理想而拼斗?他们甚至不是为了活着而拼斗,看他们那呆滞的表情就能感受到,或许到了这个时候死亡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可怕,反而是一种他们并不抗拒的归宿。
金世雄的人马不断的在进攻,长江北岸的防线被突破了一次又一次,但又被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夺回来。拉锯式的厮杀每天都在进行,人们面无表情的休息,喝水,吃饭,听到号角声响起之后,再面无表情的拿起刀子,面无表情的去厮杀。
一支已经没有了目标的军队,还能坚持多久?
扑虎有些难受。
他一开始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朝廷的士兵还不如那些叛军的士兵有斗志?
现在他明白了,那些叛军的士兵之所以有斗志,是因为造反的人给他们画出来一个特别美好的未来,告诉他们只要取得最后的胜利,那美好就触手可及了。而朝廷的士兵们,看不到什么美好。
“将军!”
一个亲兵过来,难得的在他脸上看到了激动:“有消息过来,说咱们的援军已经出发了,用不了多久就能从江南赶回来。只要援军到了,咱们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金世雄的人马粮草不足,江北道京畿道都是达官贵人,连罗耀在江北的时候都不敢过分的搜刮粮食,金世雄更没这个胆子,只要援军一到,咱们就能反击了。”
“反击?”
罗屠将思绪从那种特别迷茫的状态里收回来,却依然有些迷茫:“反击之后呢?灭了一个金世雄,还有王一渠,还有高开泰,即便他们都被灭了,还会有更多的人出现……什么时候,才能杀完?”
这话从一个主帅嘴里说出来,对于他的军队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幸好他不是当众说出来的,不然军心立刻就会溃散。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了一个编造出来的谎言而去拼命。那些反贼,只是给他们的手下画出来一幅美好而已,就让士兵们前赴后继的送死。即便是面对死亡,士兵们也没有退缩……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那样无畏。”
“他们……或许并不是看不穿反贼首领编造出来的谎言,仅仅是因为那谎言太美,他们没有办法抗拒。说的简单些,就是因为他们渴望改变。他们已经过够了那种日子,所以他们不希望朝廷取胜。朝廷取胜的话,他们就又会回到从前。”
“从前?”
亲兵不明白扑虎的意思:“从前不是很美吗?从前没有战争,大隋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这不是最美的吗?难道回到从前,对那些叛军来说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扑虎摇了摇头:“或许,这只是一种惯性吧。从战乱开始,人们就不想再回到从前了。这正是你们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如果我问你们,如果再回到大隋太平的时候好不好?你们一定回答好,你们很愿意回去。如果我问叛军士兵回到那个时候好不好,他们不会说好,他们的回答只能是……回不去了。”
“所以,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战乱之后的改变,让生活更好些。”
亲兵还是没懂扑虎的意思,他觉得今天大将军的话有些太深奥了。
“那……到底咱们是正义的,还是叛军是正义的?”
他忍不住问,特别想知道这个答案。如果是战乱初期的时候,朝廷的士兵们肯定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可是现在,虽然他不懂扑虎之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却开始动摇,到底自己是不是属于正义的一方?
“呵呵……”
扑虎笑了笑,拍了拍亲兵的肩膀:“当然你是正义的那一方。”
亲兵笑了,特别憨厚。
扑虎走向远处,眼神里有些伤感。他不想告诉这个士兵,战争……尤其是乱世中的战争,从来就没有什么正义和邪恶之分。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士兵心里最后支持着他的那点美好消亡,人活着……总要有些信念支撑着,哪怕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