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画眉站在三楼后窗前看着外面,小院里的那几个人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她能看到那些人在动却听不到声音,所以画面是又像是静止的,很奇妙。
息画眉的眉很漂亮,就连当年他那样的男子都曾经说过,她的眉毛美的让人怦然心动。但此时,这两条很美很美的眉毛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红袖招的这个后院,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成为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大隋帝国的风暴中心,因为在那个小院里的床上躺着一个单剑杀透大隋兵部的疯子。
无论如何,大隋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忍的下去。
“小丁点,去把方解找来。”
她回身吩咐了一句。
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小丁点是第一次见到息大娘的脸色如此的凝重。所以她心里很害怕,有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错觉。一直以来息大娘就是整个红袖招的支柱,如果连这根支柱都开始动摇的时候,那么她们这些栖居在红袖招大树上的小雀儿,怎么会不惊慌失措?
她拎着自己的裙摆,几乎是飞一样下了楼去找方解。
后院方解把沉倾扇抱着放在躺椅上,让她接触一些温暖的阳光。大犬也好,沐小腰也好,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沉倾扇。尤其是沐小腰,在她的印象里,沉倾扇永远是那么高傲冷酷的一个女人。她不会对任何人示弱,从她第一天进师门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孤僻,跟师门中所有弟子都不来往。
她看任何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些许的蔑视,她看不起那些师姐。虽然那个时候的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但她好像从不怀疑自己会超越这个山门里所有的人。她就是一柄剑,如她怀里抱着的那柄长剑一样,不需要剑鞘来遮挡长剑的冷冽和锋芒。
可此时,被方解从屋子里抱出来的沉倾扇一只手勾着方解的脖子乖巧虚弱的如同一只小猫。她微微眯着眼睛,头依靠在方解坚实的胸膛上。而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方解的脸,沐小腰甚至错觉沉倾扇的眼神里竟然有一种依恋。
对于沉倾扇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她看不起所有男人,她同样看不起方解。
最起码以前一直是这样的,她不止一次骂过方解是个废物。也不止一次想丢弃方解,任由其自生自灭。在逃亡的路上,她甚至有一次用长剑方解的胳膊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那个时候,沐小腰他们都觉得沉倾扇对方解真的动了杀心。
她将自己隔离于所有人之外,她傲然独立。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现在如此娇弱?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看着方解的眼神会带着依赖和不舍?
所以,沐小腰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方解横抱着沉倾扇,将虚弱的女子放在躺椅上。当沉倾扇离开方解怀抱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里的不舍似乎更浓郁了些。
沐小腰将手里拿着的绒毯盖在沉倾扇身上,然后默默转身。
“谢谢”
她听到沉倾扇说。
沐小腰的肩膀微微颤抖,脸色变幻不停。这是十几年来,沉倾扇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谢谢这两个字。而且是对这个从进山门就被她定为超越目标的人说了一声谢谢,这个时候的沉倾扇,似乎不是沉倾扇了。
沐小腰没说话,也没回头。
沉倾扇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声谢谢而沐小腰竟然不知如何应对而得意。所以……她还是骄傲的沉倾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愿意表现的比任何人弱势。哪怕,她的手现在根本握不住那柄无鞘长剑。
“咱们今天就得走。”
方解看了大犬和沐小腰,又看了一眼坐在一边喝闷酒的老瘸子。
没等大犬和沐小腰回答,他走到老瘸子身前跪下来,认真的一丝不苟的磕了三个头,他没说什么,磕完之后就站了起来。吴一道救了他,离开散金候府的时候,他只是对吴一道说了一声谢谢。老瘸子救了沉倾扇,他却跪下来磕了头。
“老爷子,或许我只能磕头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或许再无报恩之时。
方解嘴角带着苦涩的笑了笑说道:“本来还想赖着您,怎么也得把一式刀学会了再说。可现在看来没机会了,我们无论能不能走,无论能走多远都得走,哪怕只能逃出去多活一天,可为了这一天的命还是得逃。虽然和卓先生萍水相逢,但他既然告诉小腰姐能压下来三天,我信他,有这三天逃命的时间,不错了……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卓先生。”
老瘸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或许……给的就是你们逃的机会。”
最终他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句,然后垂下头不再说话。
方解一愣,听到老瘸子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又背负上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卓先生说给沐小腰三天时间,老瘸子提醒他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卓先生的意思是,你们抓紧这三天时间赶紧逃吧。
他当时对沐小腰没有清楚的表达出这个意思,或许是忌惮着什么。
“即便现在没人知道沉倾扇是夜闯兵部那个人……”
大犬摇了摇头:“但现在长安城的所有城门都有重兵盘查,咱们怎么走?”
沐小腰指了指指了指自己之前丢在桌子上的包裹说道:“卓先生送的,他说咱们没准用的到。”
大犬把包裹打开,发现里面是几套簇新的飞鱼袍。
方解心里一震。
“卓先生……”
他低声叫了一声这个称呼,然后转身对着宫城方向遥遥一摆。
“十几年前他就是真性情的人,因为这个而被关进铜墙铁壁的大牢里,皇帝惜才不杀他……那是真的铜墙铁壁,否则根本就关不住他,只是被押了这么多年,他性子到现在依然没改变分毫。”
老瘸子沉吟了一声,语气敬佩。
“他曾经是江都丘家的人,当年数万精锐屠刀下唯一活下来的丘家的人。虽然他不姓丘,但丘家对他有大恩,他本能逃走,却固执的坐在丘家老太爷身边,两人对饮,坦然面对蜂拥而入的兵甲。”
老瘸子说。
方解站着,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
坐在椅子上的息画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问:“要走?”
“嗯”
方解点头。
“镇守大隋南疆的罗耀,朝廷的左前卫大将军……在平灭商国之前他曾经险些身死,这件事,你知道吗?”
息画眉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似乎和要谈的事情没有关联。
方解摇头。
息画眉语气平淡的说道:“罗耀其实有两个儿子,前几日在演武场夺了头名的罗文,应该是他才次子才对,是他长子死了之后才有的第二个儿子。那一年,罗耀不过是一个五品别将……他的长子罗武带着一些家丁手下游泰山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女子,强行占了人家的身子……后来才知道,那女子竟然是鲁郡郡丞的女儿。”
“罗武担心事情暴露出来,竟然带着家奴一夜之间将那个郡丞一家老小三十几口全都杀了。事情虽然做的很隐秘,但终究被查了出来。后来更是被人揭发,罗武竟然在泰山上当年太祖皇帝休息的石椅上坐过。这件事传到帝都,先帝震怒,本来已经拟好了旨意将罗耀一家抄斩,但就在要用印的时候,罗耀到了京城。”
“他带着四个兵丁入城,****着上身,身上绑着荆条。罗武就跟在他身后,样子如同一只吓坏了夹着尾巴的野狗。四个兵丁抬着一口大箱子,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显得很沉重。而进了城之后,罗耀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就在太极宫外面,他亲手剜了自己儿子罗武的心。然后命兵丁打开箱子,在太极宫前长跪不起。荆条在他身上刺出无数的伤口,血糊糊的一个人跪在那里的场面也不知道吓坏了多少人。”
“先帝让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当今陛下去看,陛下只看了那箱子一眼就变了脸色。箱子里,装着三十二颗人头。包括罗耀的父亲,妻子,小妾,还有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弟弟,弟媳,才十三岁的侄子。”
“陛下问他何必如此?”
“罗耀说,求见皇帝一面,只为认罪伏法,然后便自裁谢罪。国有国法,杀人偿命。孙郡丞家死了三十二口,臣也杀至亲三十二人为他抵命。大隋皇威,国法军律,臣不敢有一丝一毫亵渎,但教子无方论罪也当杀,臣之所以还不死,就是想来帝都,当着帝都百姓和满朝文武的面,说一声臣知罪。”
息画眉一口气将故事讲完,缓缓舒了一口气问道:“他最终没死,因为先帝感念其忠心,免去死刑,改为鞭笞三十。可他后背上被荆条刺的没一处完好的地方,连鞭笞都没办法打下去,最后还是免了。他现在是大隋南疆之屏障,武将该得的荣耀他都得到了。如果当时不是他的心足够狠……那就没有现在的扈国公。你难道以为……当初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飞扬跋扈欺男霸女?”
“到了后来,就因为当初他杀了自己全家,手刃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先帝每每想起居然觉着有些亏待了他,之后封赏不断!”
说完,她看着方解的眼睛等待着答复。
“很好,真好。”
方解缓缓出了一口气,似乎也被这个故事震撼了。
“这个故事很棒”
方解说。
“这不是故事。”
息画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别人身上发生的都是故事,所以……我不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我也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现在点点头,让卓先生带着大内侍卫把沉倾扇带走。一同被带走的或许还有大犬,他们被定了罪,砍了脑袋,在您的帮助下我或许真能苟且偷生活下来。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参加演武院的考试。按照我的性子,说不得三年之后也能如前阵子罗文他们似的,在演武场里和另外两个人一决胜负,然后飞黄腾达。”
“这真的很有可能,因为我信得过自己。”
他认真的说道:“从很久以前我就确定,自己是一个既然定了目标就一定会不惜代价达到的人。我从来不以自己是这样一个小人而觉得耻辱,也不羡慕那些被百姓尊为圣贤和善人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一个扫地不伤蝼蚁命的佛徒。也从来不相信,正大光明就比阴狠毒辣更容易出头更容易成功。虽然我的年纪并不大,但我懂得的道理似乎比一些老人还要多一些,看这个世界,也比任何人都冷一些。”
方解微笑着说道:“可我怕,怕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之后会有恶鬼来咬的脚趾头。很久很久之前我妈曾经告诉我,做了亏心事鬼就会叫门,会啃人的脚趾头。我做过亏心事,但也有底线。我坚信的是……只要不去触碰自己定下的底线,恶鬼就不会来找我。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前途对外人用尽手段百般算计,但对自己的亲人,心里必须很干净,这……就是我的底线。”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问息画眉:“息大家……您猜,罗耀他现在每天晚上,睡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