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在黑旗军中算是名符其实的老人了,从方解还没有定下黑旗军这个番号的时候他就已经跟随在方解身后,只比孙开道稍稍的晚一些。他是当初方解到了西北狼乳山接管那支隋军的时候,选择留在方解身边的。
这些年风风雨雨,也为黑旗军做了不少事。
不过此人做事虽然谨慎,但可控小局而看不过来大局。吴一道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可文可武,是个人才。但眼界太小,能力有限。吴一道的的评语很中肯……让张楚治理一道之地,勉为其难。若给他一郡之地,没人能比他做的更好。给张楚十万人马,他无力控制最终兵败身死是下场。给他一万人马,治军将井井有条小胜尚可也不会有大败。
但方解这个人最重情义,张楚跟他的时间久了,难免对多照顾些。为了不让张楚觉得自己委屈了,思前想后,方解把他安排在一个极重要的位置,虽然官位不是很高,但以他的能力纵然做不到面面俱到,可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谁知道,偏偏是在这样的位置上,他还是让方解失望了。
一桌酒席
一壶酒
张楚坐在那,看着面前满满的一杯酒有些发呆。
方解也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的喝酒。
“主公……”
张楚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叹一声,然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方解端起酒壶为他满了一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给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开脱。我仔仔细细的把你在跟着我之后立下的功劳全都想了一遍,然后折去你的罪过,看看如何处置。”
“主公,这错了。”
张楚放下酒杯,有些发苦的说道:“主公为黑旗军定下的规矩,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我以前是做了一些事,但主公已经赏过了,而且赏的很丰厚。现在有了过错,已经没道理再去拿以前的功劳折换……功劳就是功劳,过错就是过错。”
方解看着他:“我向来知道,黑旗军中原则最强的人便是你,可你明知道如此,为什么还要去触犯律法?”
“因为主公你。”
张楚再次把杯子里的酒喝尽,然后笑了笑:“既然已经到了现在,属下也没有什么需要忌讳的了。其实属下有一肚子话一直想说,可这些话很多都没有办法说出口……毫无疑问,主公是最好的主公,普天之下那么多英雄豪杰都算起来,也没人能比主公待部下更好,这一点,若是有人怀疑,属下愿意以命相博。”
“论奖赏,黑旗军最高。论福祉,黑旗军最。论饷银,黑旗军最高。”
张楚道:“可是……主公啊”
他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您知道您什么地方最让人觉得不安不稳吗?”
“什么?”
方解问。
“正是您太过在意情分啊。”
张楚大声道:“主公不够一个枭雄,弟兄们跟着您,因为您有情义这没错,可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大家都希望跟着主公能得来一个好前程,一个好归宿。封侯拜将,光耀门楣。可主公你的许多决定,都让手下人失望啊……”
“说吧。”
方解道。
“其一,主公做事太过念旧情,比如如今长公主在大营里,这是多好一面旗子?若是主公举着这面旗子出兵,名正言顺!可是主公呢,只是把这个公主养在大营里,好吃好喝,根本就不用她!”
“其二,主公到现在已经坐拥一方天下,可名号呢?很早之前就有人劝过主公,先晋位称王,这样一来,赏赐下面人也名符其实。可主公一直到了长公主来之后,才接受了一个国公之位。国公爵位是不低了,但怎么封赏部下?黑旗军四出征战,将领们军功赫赫,可主公手下的将领们有个将军的名称,有品级吗?没有!”
“其三,以之前说的两点如果得出推论是什么?是主公没有争霸天下的心!”
张楚哀叹道:“这第三点,才是最让人心里不踏实的啊。大家跟着主公是因为主公好,也是为了自己好,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可是大家看不到主公的野心雄心,也就看不明朗自己的前程。”
“所以……”
他话到了这,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
“所以,你们开始为自己找后路了。”
方解轻轻叹了一声,喝了一口酒:“你们觉着我的心思没在天下之争,而是想做大隋的一个大将军罢了。不然不会对长公主那般的尊敬,不然不会不晋位称王。我若是只想着做大隋的一个大将军,那么手下这些人自然前程都到不了一个大将军。日后若是我助大隋恢复了天下,那么功劳如此之大,手下人却得不到该得到一切,心里不甘。”
“不止!”
张楚道:“还因为主公的旗帜不明,所以人们忐忑不安。主公若真是为了大隋在平叛,那么将来这样大的功劳,大隋不管是谁继承皇位,怎么可能不忌惮手握重兵的主公?到时候必然想办法从主公手里收回兵权,必然要打压主公部将。就如同太宗年间的大将军李啸一样,就算太宗再重视再相信他,可为了国家,也迫于其他人的压力,自然要下手。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何去何从?”
……
……
方解沉默了很久。
张楚看了看方解的脸色,歉然的说道:“其实这样说,无非还是在为自己的过错找借口而已。错还是在属下等人身上,只是因为对主公的不信任。属下其实深知这是自己的过错,如独孤文秀,如崔中振,如夏侯百川,甚至如散金候吴一道,他们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是因为他们坚信主公将来必有大成大就。”
“他们都是心志坚定之人。”
张楚道:“主公难道没有察觉?”
方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黑旗军中这样的事,属下等人不是第一个犯的。比如……孙开道。”
张楚道:“主公,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共同之处?”
不等方解回答,张楚自己说道:“我们的共同之处都在于,能力有限,而只是因为跟着主公的日子久了所以被安置在颇为要紧的位置上。我们不是散金候,不是独孤文秀,不是崔中振,因为他们是主公麾下最得力的人,将来必然也一样地位在我们之上。而我们呢,将来甚至还不如现在……”
“现在主公正在打天下的时候,部下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职责,都显得重要。将来不管是主公去坐了天下,还是为大隋在平天下,战事结束之后,四海清平,我们这些人在那个时候应该还不如现在把?”
他苦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将来最好的归处,就是主公赏一个可有可无的官位,一个不高不低的爵位,靠着那份俸禄过活……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提前为自己存下来一些银子?不管主公将来是做皇帝还是辅佐皇帝,我们都不会前程似锦,索性就去冒险,为自己将来存一大笔银子养老。”
方解点了点头:“你们这样想,是我想的不够多。”
张楚忽然有些愤怒:“主公!”
他大声道:“主公要有一颗枭雄之心!要有一种这天下就是我的气势!我说了这些其实主公根本无需去听,无需歉然,甚至没有必要见属下,直接按照黑旗军的军律把我们拉出去砍了就是!主公何须因为一个死罪之人的无稽辩解之词而内疚?主公若真是心怀天下,现在就应该把属下退出去,乱刀斩之!”
方解摇了摇头:“有些事是我考虑不周,多谢你提醒。你说无需听你的辩解,这错了……我要听你们的心里话,是因为我要防范在有这样的事发生。我可以对敌人扬起无数次刀子,却不愿意对自己人扬起一次。”
他站起来,缓缓的踱步:“我听你说这些,也不是还在考虑怎么给你减刑。我用了几天的时间都没有想到,那是因为我心里其实已经下了杀你之决心。若非如此,怎么可能找不到一个理由?”
“军法……”
方解看向张楚:“就是军法,以前我错过一次,以后不会再错一次。当初我该杀孙开道却没杀,这助涨了你们的贪欲。现在我若是不杀你,军法就形同虚设。而我这个首领,也没有人再尊敬。”
“是!”
张楚重重的点了点头。
“若只出现一个孙开道,我可以把出现这事的责任推给贪欲二字。可出了你,出了这么多人,我怎么还能欺骗自己这是因为贪欲?还不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
方解缓缓道:“所以,我要从你身上找到我的缺点。然后应对以后发生的事,到了现在,我哪里还有往后退的路?”
张楚一怔,忽然笑了起来:“若我早见过主公这样的眼神,未必会有今日这死罪啊……主公,你刚才那眼神之中,有天下之权舍我其谁的气势。”
“我今日之罪,早晚是难逃劫数的。”
张楚道:“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主公不查,我早早晚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其实这段日子,每每想到我收了银子保了贪官污吏,便夜不能寐。属下不是没有想过找主公坦诚一切,可缺的便是勇气啊。”
“你错了……”
方解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人在做,天未必在看。人在做,最终还是别人在看。什么是天?”
方解眼神里闪过一丝别有深意的光彩:“百姓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公平,所以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天上,以为神灵可以公正无私。其实他们自己何尝不知道,天本无情无义?天才不会去管人间之事,再大的冤屈再大的不公也不会去管。人在做,天在看。不过是百姓们的一种幻想而已,一种寄托……换句话说……”
方解道:“谁让百姓看到了公正公平,谁能替他们做主……谁,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