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婚期将至,夏未央以往都是素浅衣裳淡色妆,今天却穿了一件十分抢眼的长裙,明红色的绸缎衣料,衬着她窈窕的身段,即使在柔和的灯光下都依旧光彩照人。
霍希音扭过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咬着唇,有点后悔怎么刚刚不化一个比较浓艳的妆,现在她脸色苍白得分明像一只幽怨的女鬼。
夏未央朝她走过来,飘逸的裙摆微微翩飞,她在她身边微微弯下腰,精致的眉毛微微蹙起来,轻声问:“你没事吧?需要我帮忙吗?”
霍希音只觉得有颗冷汗正在她的额头上慢慢凝聚,微微牵动唇角,朝着她笑了笑:“没事,谢谢。”
夏未央看了看她捂住小腹的动作,有点恍然,又看到她额头上的冷汗,于是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递到她面前,声音照旧是很轻很柔:“擦擦汗吧。”
霍希音不好再推辞。接过来,抬手的一瞬却发现手帕的式样很是眼熟,可她实在太难受,甚至连思路都迟钝,想了片刻,脑中竟然是一片空白,只隐隐地觉得似乎见过类似的。
她有点迟疑,捏着那块手帕一动不动。夏未央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吗?”
“没事,”霍希音笑了笑,把手帕又还给了她,“只是觉得现在随身还带着手帕的年轻人似乎不多了。”
“哦,你指这个。”夏未央笑,声音愈发柔和,“以前是一位朋友有一块,我有次借用了一下觉得还不错,就自己又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后来用久了,随身带着就成习惯了。”
霍希音点了点头,算是听到了。她觉得小腹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点,于是慢慢地向外走。夏未央跟上来,问她:“你可以吗?我扶你出去吧。”
霍希音摆摆手,不着痕迹地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谢谢,没事,我能走。”
因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走廊里空空荡荡。霍希音听着两个人高跟鞋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她本来以为她跟着纪湛东混久了,就算没能袭得纪湛东能装会笑的精髓,至少用来对付绝大多数人都绰绰有余。但今天她才发现,她修炼的那点道行不仅赢不了诡计多端的纪湛东,连性格温柔气质恬静的夏未央她都没把握能很好地应付过去。
霍希音本来打算视她为空气或者是路人,那样交谈起来或许会少点尴尬,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夏未央那点温柔的笑就像是绵绵化骨掌,让她的攻击力瞬间就降到了最低值。她的一口气憋在心里,冲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如今反而让她觉得更加难受。
她能感觉到夏未央在她身后欲言又止,于是回头,正瞧见她咬着唇欲说还休又楚楚可人的模样,霍希音在心里叹一口气,一边自叹不如一边又觉得不耐:“有什么话就说吧。”
“关于公司被收购的事……”夏未央继续欲言又止,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霍希音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场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能用一套官话来堵住对方的嘴,而这些官话又总是无用而又信手拈来,比其他什么抚慰语什么开场白都要容易多了。
她慢悠悠地开了口:“这些东西我不大懂,而且这也是你妈妈和收购方的事,和我无关。你如果觉得难以开口,就不用说了。”
不软不硬的几句话,让夏未央的动作都滞了一秒。霍希音看着她,轻轻地扯了一下嘴角,一眼瞥到对面正急步走过来的陈遇,轻轻地又扯了一下嘴角,接着便收回视线,淡淡地说:“如果没事了,我就先走了。”
“你还撑得住吗?等陈遇来了送你回去吧。”
“谢谢你的好意,我打车回去就可以。”
纪湛东从旅游回来的当天就一直都处于忙碌状态,霍希音除了周末平时基本见不到他。霍希音请了一位驾校的教练陪她学车,然后她发现,没有纪湛东在一旁,她反而学得快速而专注,甚至连不苟言笑的教练都夸她协调性好,反应机敏又灵活。
纪湛东在第二个周末终于得了空,挑了周六和她一起去郊外练车。但是他明显精神不振,从市区到郊外的那一段路程,纪湛东虽然称不上是疲劳驾驶,但他修长的食指点着眉心的那个动作,很明显地表明他最近正严重睡眠不足。
霍希音觉得此刻不问候一下身边这位敬业的纪先生自己都有点良心不安:“你最近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了?”
“那倒不至于。”他想了一下,含糊地说,“只是有点失眠。”
“就因为一个收购案?”
“也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也谈不拢,最近麻烦事堆在一起,所以有点失眠。”纪湛东盯着面前一点点变小的数字牌,眉头微蹙,“这红灯变得真慢。”
霍希音愈发确定今天的纪湛东有点不正常。她以前从没见过他因为红灯抱怨过,今天简直见鬼了。
纪湛东今天明显精神萎靡,虽然强打精神,但是反应比她还要慢半拍。霍希音的方向盘都已经向右打了一圈,他才迟钝地说了一声“该拐弯了”,简直让霍希音哭笑不得。后来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只是撑着下巴看着她开车,并不再指点她要怎么做。
后来两人回去的时候,纪湛东竟然提出让她开车回市区。
“我又没驾照,你是想让我当马路杀手还是心存不轨想让我进警察局?”
“我看你今天一直都开得不错,应该可以上路了。”
“实战演练和模拟演习能一样吗?”
纪湛东歪着头看着她,一双眼睛似闭非闭,表情慵懒姿态随意:“我也没有让你一直开回家。郊外车子很少,你练习一下不会出问题的,等快到市区的时候再换回来就好。”
“……”
“而且我很困,我觉得现在你开车比我开着还安全一点。”
“…………”
“你开车的时候我会在一边看着的,放心好了。”
“………………”
纪湛东不清醒的时候她都说不过他。霍希音握住方向盘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车子便一下子冲了出去,害得纪湛东连安全带都没来得及系好。
霍希音真正把车开进机动车道的时候还是有点胆战心惊,她全神贯注一心一意,但纪湛东似乎就是不想让她如愿,他本来是昏昏欲睡,现在却好像来了兴致,在一边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话:“不必这么紧张,真的。这车子安全系数高着呢,就算是真的撞到了也不会有什么。”
霍希音无视他的话。
后来他又拿出手机给她拍照留念,霍希音那副拧眉毛瞪双眼抿嘴唇的表情被他拍了下来,纪湛东还在红灯的空当给她看,于是理所当然地招惹了霍希音的一番掐咬抓闹。
再后来她又不理他,车内渐渐安静下来。霍希音在一个十字交叉路口慢慢减速,盯着前方的红灯问:“下面是该往右还是该往左?”
但良久都没得到回答。她扭头一看,纪湛东已经歪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
他一手支头,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交叠的腿上,嘴唇微微抿起,浓密的睫毛遮出一小片阴影,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此刻连眉头都没有完全舒展开。
他这副蹙眉的模样倒是十分少见,在霍希音的印象中,这甚至还是头一遭。她平时在他脸上见到的最多的便是那副标准外交面孔,漂亮完美又从容不迫的笑容,甚至是带了一点漫不经心,不论事情好与坏,姿态总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连笑意都不会清减半分。
看来他最近真的是累得不轻。霍希音把车内空调关小了一点,然后皱着眉看了看前方的路况,见车辆基本都汇入了右侧的街道,她想了想,也小心翼翼地向右拐了弯。
她的开车技巧到底不熟练,前方车辆越发密集,霍希音没胆量再开下去,只好慢慢将车停在路边。她偏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时至黄昏,光和影在那张俊脸上分了界,金色的夕阳柔和了侧脸的棱角分明,让他看起来无害又无辜。纪湛东睡着的模样显然那要比清醒的时候可爱得多,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一旦闭上,这个人看起来便比平时还要温和。
霍希音觉得他现在这副模样十分有趣,悄悄地凑了过去,冲着他的脖子做了一个砍的动作,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见他没有反应,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叫醒他,自己扭过头,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漫天发呆。
她最近的思路有点混乱不堪,这两天竟然莫名其妙地总是想起夏未央,而更莫名的是,她考虑的最多的问题竟然是夏未央在婚礼那天她会不会去参加。即使夏未央不做邀请,陈遇也必然会在直属部门逐一地派发请帖。而上司的婚礼,虽然不情愿,但她不去参加显然说不过去。
霍希音再次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再次觉得头疼。她眯眼看着渐暗的天色,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笑,回头,纪湛东正一脸清湛笑意地看着她。
他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顾盼生辉,嘴角也有着一个她熟悉的弧度,刚刚眉眼间的那点迟疑已经不见,纪湛东的声线带着一丝沙哑,低低地很是好听:“我一直等着你砍完我的脖子说句话,没想到你竟然一直在发呆。”
“说什么?”
“这要看你啊。电视剧和武侠小说里不都这样么,在杀人之前或者之后总要留几句话,好让人家死也瞑目,然后安心上路。”
“但是我总记得,在告诉对方自己的目的之后,往往被杀的人会在最后时刻侥幸逃脱掉。所以如果是我,绝对会痛快地结果对方,不浪费时间做一丁点的解释。”
纪湛东淡淡地笑:“即使被你做掉的那个人是冤枉的,你也不会管么?”
在这种地方讨论这种话题真是有点不适宜。霍希音瞥了他一眼,说:“那假如换成是你的话,你会管么?”
他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纪湛东勾起唇角,送了她一个迷人的微笑,接着便倾身过来,想要抱一抱她,却被霍希音轻轻躲了过去,他的动作顿了半秒,仍旧是执意做着同一个动作,她挣扎不过,最后还是被他腾空抱了过去。
空间不大,两人呼吸交缠,肢体相贴。他那双漂亮的眸子明明黝黯而深邃,霍希音此刻近距离看过去,却又觉得里面是一片澄澈的坦然。
“纪湛东,”她看着他,轻吸了一口气,静静地开口,“你收购了那公司,会不会赔?”
她这话没头没脑,纪湛东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随即一笑:“不会。”
“我要听实话。”
“那还是不会。”
“纪湛东,”她又叫他的名字,然后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强迫他低下头和她对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管在什么方面,你如果敢骗我,小心我威胁你,不和你结婚了。”
“嗯,知道了。”他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但最后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你这点出息。”
她放开他,僵直着脖子,重新扭头看窗外:“我最近一直在想,你娶我,有没有可能会后悔。比如说你可能会觉得做了赔本的买卖,资不抵债,然后抱撼终身。”
“不会这样的,放心吧。”纪湛东笑意更浓,把她的脸扳回来,对上她的眼,然后吻了吻她的唇角,又捏了捏她的下巴,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就像是在呢喃,“就算是赔,我觉得我也还赔得起。”
周日的时候两人一起回了纪家。霍希音刚进家门便被纪母搂在了怀里,拍了拍她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胳膊,说:“太瘦了,比上次来还瘦了一点,瞧瞧这下巴都快尖成什么样儿了。湛东又欺负你了吗?”
纪湛东在旁边清咳了一声:“妈,你最后一句话太冤枉我了。”
身后纪父不苟言笑地开了口:“他俩每次回来你都这两句话,你都没觉得老套?”
纪母向后面扔过去一眼:“你看到孩子们回来笑都不带笑一下,现在还好意思说我吗?”
于是这对老夫老妻再次进入每日一吵的无限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