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音没有得到律师的正面回应,笑弧越来越大:“纪湛东既然已经猜到我会拒绝,又何必多此一举给我张支票让我随便填?不就相当于明知道会赢,却还在结局之前意思意思地让我打上不痛不痒的几拳?有意思么?”
赵律师那种装模作样的劲头和纪湛东如出一辙,表情半点没变,只是说:“纪先生说会尊重你的意愿,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他说,假如你在上面填上一个高昂的足以让他破产的数目,可能会比拒绝更加解气,并且不失骨气。”
“你让他永远别再猜我的心思,我就永远地谢谢他。”霍希音一动不动,下巴指着茶几上的文件,“他这么做真是让我感到却之不恭又受之有愧。总之,现在还是请您拿回去吧,这么多的东西,我一个也消受不起。”
霍希音晚上和江行一起去吃饭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她属于一旦有心事就面无表情的人,在车上许久都挤不出笑容一个。偏偏江行的笑话又很冷,霍希音一路上都很郁闷。
他们很快就到了店门口。霍希音跟着他下车,接着就听到江行隐隐带着笑意的轻快声音:“哟,还真是巧。你们今天怎么也来了这儿?”
霍希音跟着他看过去,只觉得嗡地一声,瞬间头大。
阳光洒下来,明媚得要命。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几位都是熟人,纪湛东,周笑非,周臣,还有楚尘,这几位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可谓光彩照人,各有千秋,万种风情,让她都快晃不开眼。
霍希音今天头一遭发现头顶的太阳格外的大。这世界真够小得神奇。霍希音猜测自己今年一定犯了太岁,否则怎么会遭这么多罪。她现在只想到四个字,阴魂不散。
纪湛东手中拿着车钥匙,对着他们两人略略笑了一下。他一向都是这种回应,不开口的时候总是有种淡淡的疏离,姿态懒散又自成风度,太聪明也太狡猾,外界影响不了他。
霍希音不小心看过去,发现他也在看她,于是立刻若无其事地别开了眼。
这种碰面对她来说多少有些尴尬。这群人圆滑得要命,绅士的礼仪做得完美。周笑非几个人笑着向她致意,纪湛东则十分镇定地和江行寒暄,霍希音瘦瘦小小地站在这群高个男人们中间,十分具有压迫感。
江行问:“你们在几号房间?”
“天一阁。”
“竟然这样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和我们的包厢挨着。”
纪湛东没有再开口。霍希音自动将其理解为他已经没了耐心说下去。他的面子大概都快被江行折磨没了,说什么都不对劲,做什么更不对劲,毕竟她还曾经纪假的准媳妇,纪湛东如今再怎样装腔作势,有旁边那三双精明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估计都不会太舒服。
霍希音十分无言。她有点神游太虚地想,这场景若是搁在某社会人文类杂志里的话,大概足够有料被添油加醋,还可以取个题目,叫《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多么有噱头又没内容的标题党。
自始至终她和纪湛东都没有说一句话。霍希音一直盯着前方花盆里的一株仙人掌出神,而纪湛东则一直是漫不经心地微笑,寒暄,握手,然后就是彼此双方潇洒的点头告别。
霍希音这顿饭吃得很有一点食不知味。她夹了一大块辣椒,想都没有想就直接咽下去,最后辣得眼泪都出来。
“你今天挺魂不守舍,心里存着事呢吧?”江行把夫妻肺片推到她面前,双手交叠在桌子上,淡淡地说,“这是你刚刚点的。比较辣,少吃一点。”
霍希音抬眼看他:“江行,就算你眼力好反应快口舌强,也拜托别在这个时候把真话说出来好不好?”
江行却笑了:“一句话就恼了,今儿你的火气难得的大啊。谁招惹你了?不过这样也不错,偶尔发发脾气有助于身体健康,老在心里憋着容易得病。”
霍希音提起一口气,觉得不妥又勉强压下,嗤了一声再不说话。
江行继续笑,低头抿了一口茶咽下,悠悠地说:“今天让你炸毛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霍希音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江行无视,再接再厉:“其实你没有觉得,好像你一遇到纪湛东甚至只是一提到他你就会炸毛?”
霍希音连眉毛都开始拧了起来:“你今天中午话特别的多。”
“可你的话却是特别的少啊。”江行眯着眼笑,“我每句话都说对了不是?”
她瞥他一眼:“你见到几次我抓狂?就敢这么下定论。”
“举一反三哪。这地方我估计是以前他带你来过的吧?话说回来,你俩今天的表现,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呢。如果我刚刚表现得再雀跃一点得意一点,我估计纪湛东跟我握手的时候就该把我手腕拧断了。”
霍希音长久沉默,最后低声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跟他以前一起上过培训班,还一起听过讲座。甚至我俩当时的宿舍还是挨着的,怎么,你没想到是不是?”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么久远,你们今天一见面就跟老熟人一样,真能装。”
“前两天也见过一面,他来单位找程局,看到了就顺便说了几句。不过当时你没在。”
“江行,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像什么吗?跟一个暴发户那洋洋得意到欠抽的眼神差不了多少。看着别人郁闷特好玩是吧?”
江行还是笑:“你别用这么阴森恐怖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叫什么吗?学名曰迁怒。哎说真的,今天来这地方真是失误,让你郁闷属于我失责。”
霍希音再也坚持不下去,在他一脸戏谑的表情中站起身来:“我去趟洗手间。”
但是她刚刚关上包厢的门,一扭头,就看到了纪湛东。
纪湛东本来正轻靠着一边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墙壁,手中有一支烟,但只是拿着把玩,敛着眉眼,依旧是痕迹很深的双眼皮,表情漫不经心,似乎是在出神,然而听到她这边的声响后动作却又很快停了下来。
他穿着休闲,长衣长裤,衬衫似乎还是他们一起买过的其中一件。头发剪短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了不少。但依旧是好风度好气质好模样,嘴角又挑起了熟悉而细微的弧度,以及让人看不分明的眼神,还有脸庞熟悉的轮廓,都没有怎么变。
他的半截袖管挽上去,露出的小臂比其他地方都要白皙。纪湛东的眸子黑黢黢地深不见底,嘴唇微微抿着,定定地看着她,见到她也并没有讶然,但也似乎并不打算说话。
霍希音却突然想起她前段时间在医院无意识的时候,落在脸颊上的那滴泪。她事后回想,觉得那很不真实,现在看他这副淡定又从容的模样,就更加怀疑那会不会仅仅是她的梦境。
他这样的人,心怕是早已磨砺得刀枪不入,又怎么可能会哭。
看起来他没打算要打招呼,霍希音也不是主动的人。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接着便听到后面淡淡的笑意:“洗手间在我这边,出口也在我这边,你那边下楼是厨房。”
霍希音差点咬住舌头。她转身,纪湛东眼中染上了一点笑意,他侧着身,一脚支起靠着墙壁,抱着双臂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为了躲着我,就连路也不打算过了么?”
又是这种笑容。歪着头,带着一点戏谑,还带着一点无辜。纪湛东向前走近一步,霍希音下意识要后退,但在行动之前又恢复镇定,只是警戒地看着他。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霍希音依旧保持站定。
纪湛东唇边的笑意扩大,似乎对她这种强撑的镇定十分感兴趣。霍希音在以前就发现,他最大最无聊至极的恶趣味就在于,最乐意看到别人着急或者慌张,然后在一边隔岸观火乐不可支,等到别人濒临爆发边缘他再过来帮忙或者来一句话让人脾气无处可发。
霍希音恍过神来,在心里暗暗地骂,这种鬼地方以及他们现在的这种关系,纪湛东竟然还保持着这种恶俗的习惯,而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还真就中了招。她本来可以不理会他,可事实是她竟然忘记自己有这个权利。
他们本就离得近,霍希音再逃已经来不及,纪湛东突然拦腰揽过她,他的动作十分快,又仿佛是笃定了霍希音不敢声张,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她挟持到了几步以外一个无人的死角。
他的掌心熨帖在她的腰际,隔着薄薄的布料,有无法阻挡的熟悉而温暖的温度传过来。两个月,许多记忆还没被删除完毕。他挨她十分近,近到霍希音有点喘不过气。
她一到死角,就立刻拍开他,脚都恨不得也跟着踢过去。
纪湛东眉头都没有皱,也没有挡,只是看着她又站远了一点,脱离了他的可触及范围。
这个角落够隐秘,十分适合做掩人耳目的勾当。地点太不对,人物也不对,霍希音抱着双臂盯着他,凉凉的墙壁及时沁醒神经,她说:“你又想说什么?”
纪湛东看着她,眼神晦暗难明,略略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今天上午的事,我只觉得那些股份和房产比其他东西更实际一些,况且那些股份也本该属于你,没有其他的意思,请你别多想。”
“我还真就多想了,真是不好意思。假如你只是认为感情上亏待了我,就没必要补偿什么,这种事用不着兑换成实物。支票能让你换取心安,可我不会因此舒坦。我相信你当初的诚意,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并不专一的情况下,还要允诺一个婚姻。”
霍希音听到包厢有开门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嗓音,接着说:“你把解释轻描淡写,根本没有戳中重点。我相信你没有骗过我,可我也告诉过你不止一次,隐瞒比欺骗更加可恨。我不相信你当初不知道我在怀疑,可你竟然没有想到要解释,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想解释。”
她还有句话没有明说,是很小妇人也很酸气冲天的一句话:纪湛东说到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最后到底还是比较维护谁。
霍希音抱着双臂瞧着他,说:“纪湛东,说实话,我现在真是有点儿恨你。”
他们对峙了两秒,霍希音别开眼越过他去了洗手间。她的勇气总是无法贯穿始终,每每说完话便也泄了气,连对视都显得底气不足。
她走了没几步便听到后面有声音,听起来像是周笑非的:“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是希音。” 纪湛东的声音没有迟疑,也很平静。
霍希音的脚步反倒顿了顿,之后便走得更快。
霍希音很久都没有再见到纪湛东。其实在那一天之后,霍希音反省,觉得到底还是自己有些锱铢必较。明明已经分开,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她偏偏要提那些那些往事,还都是些伤心事,真正是徒增难堪,自找罪受。
她本可以更大度一点,也更有气势一点,两袖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留下一片云彩。
不过她和纪湛东仍旧有些若有似无的交集,比如从沈静那里。
那天她给霍希音打来电话,语气轻快:“我出差给你带了一点礼物回来,你什么时候来取一趟?顺便也尝尝我新学的几道菜好吃不好吃。”
“还有,前两天我又办了张美容卡,你也和我一道去做好了。不是很远,就在正江对面那座大厦的一层……”话还没说完却又噤了声。
正江集团是纪湛东的老巢。气势离霍希音的办公地点也一样不是很远,只隔了一条街,但霍希音已经许久没有去过那座大厦的附近,就算是不得已有聚会或者是K歌也是绕道而行。
沈静瞧她不做声,又忖度着开了口:“纪湛东前阵子去了国外度假,公司也扔下不管,并且一去就是一个月,前两天刚刚回来。”
“而且他回来的第三天正巧是他三十岁生日,周臣他们一起帮他庆祝,结果都被纪湛东灌得烂醉。不过据周臣说,那天纪湛东一个人喝闷酒喝得比他们更多。”沈静说完又说,“我没有要说和的意思,我只是随意一说,你就东风射马耳地随意一听。他当初做错了事,喝醉酒也算是他应得。”
霍希音笑了一声,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