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堕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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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谌老师一宣布放学,我就跳起来说:“走吧,谌老师,现在去我们那儿。”

晏家组坐落在学校西南方向,一路蜿蜒两公里,十几分钟就能到。我欢呼跳跃在前面领路,谌老师紧随在我身后。长久失耕的田野里,杂草已然枯萎焦黄,在微风中摇曳;塄砍上野草吐出的嫩芽密密麻麻,正待破土而出。放眼望去,一片片梯田黄绿相间,在和煦的阳光下,有的期待着生长,有的却不得不面对死亡。

谌老师问我跟谁过,我说跟父亲,他就问:“你妈妈呢?”我说:“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他说:“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我说:“还有,我们组一共四人,除了我的父亲和我,还有我的四婶、杨妹妹,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谌老师说:“这么说,加上我,咱堕坪村一共还有五个人。”

翻过一个小山丘,越过大溪沟的木桥,走到公路上,我问:“谌老师,你来过我们晏家组吗?”谌老师说:“来过,小时候来吃过酒。”

离家越来越近,我们寨跟其他寨一样,修建房屋的位置也像梯田,以公路为分界线,一家比一家高,只有两户落在马路下,在村子的南边。

绕过马路的一道弯,我们就到了村寨,我带着谌老师穿梭在逼仄的巷道中,谌老师说:“你家在哪儿?”

“最顶端。”我说,“杨妹妹就住在我们家砍下。”

路过四婶家,四婶正坐在阶阳上撩起衣襟喂杨妹妹喝奶,看到我们,把衣服码下来。

“四婶。”我喊道。

“末生,放学了。”四婶说。

“嗯,”我扭头瞧了瞧谌老师,回头对四婶说,“他是我老师,姓谌。”

四婶站起来说:“谌老师,你好。”

谌老师回了声你好,脸忽地涨红了,我指了指四婶怀抱中的杨妹妹说:“谌老师,她就是我跟你说的杨妹妹,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谌老师低头说,“还是先去你家吧。”

我推开木门,把书包挂在墙上的一颗钉子上,又使劲推开第二道木门,进了满楼屋,让谌老师在桌前的条凳上坐下来。

“你们都不锁门啊。”谌老师挪了挪条凳坐下来。

我打开碗柜,拿出两个碗说:“都没有人了,锁不锁都一样。”

“倒也是。”谌老师若有所悟地说,他又询问我爸爸去哪儿了,我说出工了,他每天把饭菜做好,自己吃了,然后焖在锅里,我回来后再吃。

我端上饭菜,客气地对谌老师说:“谌老师,没什么菜,你将就吃。”

谌老师笑了笑,推辞道:“我一早就吃了,不饿,你自己吃。”

我把饭碗强硬塞给他:“那就再吃点。”

谌老师接了碗筷,诧异地看着我:“人小鬼大,你还很世故呢。”

我嘿嘿笑了笑,搛菜吃饭,菜很单调,一盘蒜薹炒腊肉,一大碗清水煮白菜,一小碗辣椒酱。谌老师吃得津津有味,称赞我爸爸的厨艺很佳,我见他吃得香,就使劲用勺子按了满满一碗饭给他。谌老师一边掏饭一边说:“这晚饭的密度很大。”我疑惑地问:“什么是密度?”谌老师停止嚼饭,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他双手捧起盛白菜的大碗,倒了白菜汤,咕嘟嘟喝了一口说:“密度就是物质的质量与体积的比值。这个你不懂,等上初中了,老师会教。”

饭吃完了,我拾掇碗筷,从水缸里舀水到锅里,开始涮碗,谌老师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看着我问:“你们家都是你洗碗吗?”我说:“是啊,洗碗扫地抹桌子擦板凳这些活都是我干。”我不愿意在谌老师面前塑造一个懒惰的形象,因而稍微撒了点谎。谌老师中计,夸奖我,“勤劳点好,在哪里都不愁饭吃。”

我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声,父亲回来了,我对外面喊:“爸,你回来了?”父亲在房屋后头应了一声,我接着说:“谌老师来我家了。”

父亲闻声赶来,招呼谌老师到满楼屋坐下,问他是否吃了饭?谌老师润了润嘴唇,说:“吃过了,叔叔厨艺不错,比我强多了。”

父亲习惯性的从兜里摸出草烟,“你抽吗?”谌老师摇摇头,父亲便独自搓捻起来,拿废纸包在外面,卷成一筒,点上火,烟雾立刻在整个屋子弥漫开来。

谌老师被烟味刺激的呛了两声,父亲意识到吸得太猛,便小嘬一口说:“谌老师,我这娃娃怎么样?好不好教?”

“这孩子很聪明,就是有些调皮,不过还好,这是孩子的天性。”谌老师顿了顿说,“只是叔叔,你得跟我一道监督他完成每天的作业。”

父亲轻轻吸一口烟,点点头,“现在全村人口只有四人,我们组三人,加上你……”

我打断父亲的话,更正道:“爸,我们组不是三人,是四人,你忘了杨妹妹。”

父亲一点也不在意我的话,瞧也不瞧我一眼,对谌老师说:“一你个大学生,只教我一个娃儿,我心里怎过意得去。”

谌老师说:“我是老师,有一个学生我就教一天,这是我的职责。”

父亲把烟头在桌沿边杵灭,一脸诚恳地说:“我听说上头让你到乡里教书,我看你还是去吧,可别为了我一个孩子,耽误了你的前程。”

“叔叔说的哪里话。”谌老师一脸笑容,“在哪里不是教书,我情愿在堕坪教。”

“你这是为什么嘛?”父亲加重了语气。

谌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叔叔,我的事你大概晓得。我父母在我年幼时相继去世,我从小无依无靠,全赖乡亲们支持,我才能够活命,才能够上大学。我从小立志,长大了一定要报效家乡,报答乡亲们对我的无私帮助。哪里想到,如今我毕业没几年,村里的人都走了,但我不能走,只要有一个学生,我就要教下去。”

父亲大概被谌老师的“志向”打动,便不再劝他离开。父亲确实知道,很多年前,谌老师的父亲死于脑血栓,那时谌老师的母亲不过二十来岁,悲伤过度,自从料理了丈夫的丧事后,就不再是一个正常人,整天游村串巷,神经兮兮,东瞧西望,人们问她找什么呢,她说找她丈夫。人们骗她说,你丈夫出远门了,你回家守,不要到处乱跑,他会回去找你的。她说,你胡说,我丈夫在跟我捉迷藏呢,我找不到他,他就不出来。后来,村里的人有几天没见她,张家组组长就喊人去找。当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漂浮在张家河沟一处深水塘上,尸体已经浮肿。

“既然这样,你到我家吃住,教孩子读书,免得跑来跑去的。”父亲说。

“不,”谌老师否定说,“教书自然要在学校。”

我又暗笑谌老师迂腐,书呆子。父亲说:“你一个人撩锅撩灶多不方便。”

谌老师淡淡笑了笑说:“没事,习惯了。”

父亲说:“以后你吃的粮食我包了,不要跑到乡里购买了,扛着挺累,粮食我多的是。”

谌老师这次没有拒绝,连说:“谢谢,谢谢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