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时,林九治郎和荣臻先后到达,开始有关“中村事件”的会谈。因事极秘密,林会说中国话,就没有带译员。会谈还没有开始,双方都绷着脸,甚至连一般外交礼节都免了,屋内只有荣、林和李。林九治郎嘴角朝下一撇,首先发问:
“关于‘中村事件’现在已到严重关头,参谋长如何答复?”
荣臻一转身将中村的间谍罪证拿出来,有中村在兴安岭一带绘制的军用地图和其他文件,让林九治郎看:“林领事你看看,这些东西让我没法办,你们没有向交涉署照会,没有我们的护照,我们不能负保护之责。”
林九治郎不情愿地:“参谋长,现在经过这么多次会谈,还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干啥!”他看这些物证时,精神很紧张,一会儿脑门就沁出一层汗珠,急得掏手帕紧擦。他的情绪稍一平静,眼里便露出凶光,对荣臻说:“日本军人横暴,不服从外交官指示,行动自由,这是我们陆军省的断然办法,到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别的谈不到了。”
荣臻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我们的军人也是横暴。你们没有护照,擅入兴安岭屯垦区绘图拍照,辱骂他们,我们也没办法。”
一边的李济川急了,额头渗出许多汗珠,看这架式势必要僵,“呼”地站起来说:“参谋长,我是副官处副处长,本没有参与军事外交大事的权力,不过我有传达任务,请参谋长按辅帅指示办事。否则,我担负不起责任。”
林九治郎用手帕擦汗,瞅了李济川一眼,张大嘴巴吃力地呼吸着。
荣臻突然站起来,横眉侧目地吼道:“我不能做亡国史的头一页!”
李济川接上一句:“亡国史头一页不是你做的,谁说了谁负责。”
这句话让林九治郎领悟到中方的态度,一下回复到原先的冷酷,马上一跃而起说:“这件事情不能办了,我回去了。”并用威胁的口吻说:“中日友好关系最后破裂,我不能负责!”说完转身而出。荣臻送出二门,李济川送到大门外。
林九治郎走后不久,辽宁省主席臧式毅到,问林九治郎来怎么谈的。荣臻摇摇头:“没有结果。”李济川告诉臧式毅,荣参谋长没有按辅帅的意思去办。荣臻叹气:“这事我算办不好了。”臧式毅说:“赶紧找王明宇(外交特派员)来。”
一会儿,王明宇手执文明棍,若无其事笑哈哈地进来。荣臻不满地瞅了他一眼:
“明宇,你怎么才到?”
王明宇两手搭在一起,靠在文明棍上,说:“我去南站大和旅馆,本想面见本庄繁(关东军司令)谈谈,未遇。土肥原(特务机关长)对我说,本庄司令有事去大连,你们对‘中村事件’怎么办呢?能办就办,不能再推了!”
臧式毅顿足对王明宇说:“你赶快去日本领事馆找林九治郎,对他说,有关‘中村事件’的任何赔偿道歉,我们都先担过来。至于讨价还价,明天辅帅回来再合计。”
至夜间林九治郎返回重新谈判时,提出四项条件:一、道歉;二、处罚责任者;三、赔偿一切损失;四、保证以后不得再有类似事件。
在每项条件里,林九治郎都附有一个解释,如:第一条,必须由兴安区首长行之。第二条,按中国法律自行处罚。第三条,除行李马匹作价赔偿外,须按日本陆军抚恤条例,中村大佐按阵亡抚恤之。第四条,洮索铁路之建设,可购买满铁剩余材料,并准许日本人在兴安区购买土地从事开垦耕种。
林九治郎在下午离开谈判桌时说了一句:“事关军部,我得回去请训。”现在,荣臻看完林九治郎的四项条款,目光冷峻地刺了一眼林九治郎,说了同样一句话:
“我也得请训,等候张副司令批示再行换文。”双方谈判至此遂告中止。
这天夜里10点刚过,喧闹一天的沈阳刚刚静寂下来,突然在城北上空,从南满铁路方向掠过一道细微的闪光,响起了一声不太强烈的爆炸声。但它震撼了沈阳全城,也震醒了刚刚入睡的官兵。爆炸地点是在沈阳北门外约一公里半的柳条湖附近,和三年前炸死张作霖的现场只隔着几公里。
然而,虽则是小小的爆炸,却炸开了日本关东军入侵的妄念。他们自己下手爆破南满铁路,是为开启侵占中国东北的战端而制造借口。此后,使中国卷入绵亘14年战火的抗日战争,就从这里开始。
9月18日晚上,病始痊愈仍很羸弱的张学良,偕其夫人于凤至和赵四小姐正在前门外中和剧院看梅兰芳演出《宇宙锋》。戏演到11点前后,张学良的包厢里,一会儿跑上一个副官,在张学良耳边说了几句话,张学良一扬手,副官就走了。一会儿又跑来一个,一连三四次,张学良就悄悄返回协和医院,接通荣臻的电话。
张学良的包厢一空,剧场里便开始嗡嗡嘤嘤,有知道消息的,便拢着声耳语道:
“伙计,坏啦,奉天炮响啦!”
荣臻向张学良报告:“驻沈阳南满站的日本联队,突于本晚10时许,袭击我北大营,诬称我方炸毁其柳条湖铁路路轨,现已向省城进攻,我方已遵照蒋主席‘铣电’
的指示,不予抵抗。”(蒋介石于8月16日,曾有一“铣电”致张学良谓,“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予不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张学良曾将这个“铣电”转告东北各军事负责长官一体遵守。)张学良命令荣臻将续得情况随时报告,但此后沈阳电话再也呼叫不通。19日午夜1时,接到荣臻十万火急的电报,内容与其电话相同。当秘书处将此电报送到协和医院时,张学良正在召集于学忠、万福麟、鲍文樾等重要将领开会。大部分时间都是张学良在说:“日人图谋东北,由来已久,这次挑衅的举动,来势很大,可能要兴起大的战争。我们军人的天职,守土有责,本应和他们一拼,不过日军不仅一个联队,它全国的兵力可以源源而来,绝非我一人及我东北一隅之力所能应付。现在我们既已听命于中央,所有军事、外交系全国整个的问题,我们只应速报中央,听候指示。我们是主张抗战的,但须全国抗战;如能全国抗战,东北军在最前线作战,是义不容辞的。总期这次的事件,勿使事态扩大,以免兵连祸结,波及全国。”他说完,各将领都不再说话,于是连夜将荣臻电报内容电告南京政府。
张学良在沙发上卧了一小会儿就起身,一大早把顾维钧、汤尔和、章士钊、罗文干、汪荣宝、王树翰等东北外交委员会的委员请来,咨询东北外交对策。与会的东北军将领都疲惫不堪。张学良坐在桌子的顶头,简要地说明东北情况,他说他们从1点钟开始讨论,事情非常严重,现在要听听各位外交专家的意见。
顾维钧咂了一下嘴:“我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对当前应采取的行动我提出两个建议:第一,立刻电告南京要求国民政府向国际联盟行政院提出抗议,请求行政院召开紧急会议处理这一局势;第二,立刻派一位能说日语的人设法去找日本驻旅顺总督,此人可能是儿玉,并且也可找当时南满铁路总裁内田康哉,他是前日本外相。”
由日本刚刚返回沈阳,9月11日又从沈阳来到北平的汤尔和说:“根据我在日本的观察,日本内阁现正抑制军部势力,不愿使东北的事态扩大。币原外相曾亲自和我谈过,日本如吞并满蒙,实不啻吞下一颗炸弹,我们如用国联的力量来抑制日本,正可使日本内阁便于对付军部。”
张学良和其余人都赞成顾维钧的第一个建议。至于第二个建议,开始少帅不语,过了一会才说:“我看没有啥用。”
顾维钧坚持:“当然它不会立即产生结果,多少总会起点作用。”有几个随声附和,催少帅快办。
张学良仍然摇头:“没有适当的人可以派遣。”
“我知道一个东北人,他精通日语,叫陶先生。”顾维钧热情不减。
“那是没用的。他根本见不到总督,总督也不会愿意见他。”少帅坚持这样说,顾维钧不好再提。
顾维钧回到家时,刚跨进院子,就听到门口说话声,回头一看,是一同开会的王树翰和刘哲跟来了。他们站在院子里就说开了:“我们完全同意你的第二个建议,你再去对少帅说说。”
顾维钧为难:“你们提比我提好,我毕竟是客人,你们直接参与了这件事情,又是少帅的亲信。”
“远方的和尚念经灵啊,我们求你再去一次,你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们一再力劝都未成。我们相信这个主意能行。”
“这样吧,我不单独去,要去,你们下午和我一起去,我愿意再劝一次少帅。”
顾维钧下午如约又去,劝说仍未成功。少帅似乎已经感到派个人去也没什么坏处,但仍以找不到合适人选而拒绝。顾维钧有些急了:“稍加访求就能找到嘛。特别是这是个秘密使命而非公开任务,只是去观察和探听一下日本军事当局到底打算走多远,也好作为我们决定行动的基础嘛。”
过了两天,张学良召集上述要人再议。他迷信南京政府和依赖国联的思想更深了。这次会议后,即推章士钊、汪荣宝二人起草电报,向南京政府申述东北外交问题。23日,张学良复派万福麟、鲍文樾飞南京去见蒋介石。蒋介石嘱万、鲍二人说:“你们回去告诉汉卿,现在他一切要听我的决定,万不可自作主张,千万要忍辱负重,顾及大局。”
9月24日晚8时,来到北平的荣臻和关玉衡,到顺承王府官邸,晋谒张学良。
张学良望着关玉衡,咧嘴笑了一下:“你还跑出来了!”
关玉衡答道:“全仗荣参谋长的掩护。”他想向张学良报告经过,张学良手一扬:“不谈了。”
“对不起您,误了大事!”
“六十多条外交案件,你这是个小案件,没有什么。”张学良淡淡一笑,“你有钱用吗?”问毕就写了张条子交给何副官长,又说:“江桥完了,你回不去了。”转脸对何副官长说:“给予关玉衡参议名义,月支200元。”说完,又前往南京政府外交部打电话。
这一年张学良刚刚30岁。
当他90岁时,他承认他当年对日本的判断是错了:“我当时是站在日本的立场考虑的。首先,日本军人这样做显然违反了国际条约,会引起国际问题。所以,这样的军事行动不会成功。我想,这样的做法对它本身也不利,所以它不会使事态扩大。刚才说过,连币原或是西园寺这些日本的领袖和元老也说“九一八事变”等于日本吞下了一颗炸弹。这些元老、重臣和我的意见差不多是一样的,这并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观判断。用不着搞“九一八事变”那样粗暴的行动,当时东北的权益差不多都在日本人手中。挑起了那样的战争,日本人把自己都给糟蹋了……”
蒋介石认为“剿共”比什么都重要
外交部已经接到辽宁省主席臧式毅的急电,说“日军突然向我驻沈阳北大营王以哲旅发起进攻,我军寡不敌众,北大营已被敌人占领,王已阵亡”等不确切的消息。但一纸电文,已使外交部上下震惊。
当外交部向正在日内瓦国联开会的中国代表施肇基发电报时,亚洲司科员宿梦公一看电稿傻了眼:电文把日军进攻沈阳北大营,改成“中日两军在北大营发生冲突”的词句。此电稿出自亚洲司一等科员白德俊手笔。可宿梦公将其归档时,反复阅读,越想越诧异:臧电明明说日军向我发动进攻,怎么能说成两军在北大营发生冲突呢?一方向另一方进攻与双方发生冲突,其含义不同,明眼人一看便知,怎么能混为一谈?电稿虽是白某所拟,而电文内容当然是根据上级指示,一个小小的科员岂敢擅专?尤其是如此重大的内容。那么外交部长王正廷究竟用意何在?莫非是根据蒋介石的旨意?宿梦公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蒋介石正在集中力量“剿共”。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强调“攘外必须安内”。他认为消灭“共军”比什么都重要。何况日本侵略军进攻东北,蒋正可借此削弱张学良在东北的势力,使张完全服从他。张学良从此也背上了“不抵抗”的黑锅。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南京群众特别是青年学生,群情激昂,成群结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向行人演讲。
蒋介石坚持“攘外必须安内”的政策。图为1932年3月14日蒋介石写的训示。
南京外交部照例每周一举行一次纪念周,全体职员参加。纪念周的程序,首先由主持人(多半是部长或次长)默读孙中山先生的遗嘱,然后由部长或次长,有时指定地区的司长作有关国内外形势或业务报告。
这次是“九一八”之后的第一个纪念周,因此,由部长王正廷亲自主持。这一天,王正廷精心拾掇了一番:全身的穿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梳得锃亮,乌黑的皮鞋,一身笔挺的浅灰色中山服,裤线笔直。不过他走到台前时,一反以往满面笑容的常态,而是满脸愁云,一副沉郁凄楚的神色,讲话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王的讲话大意是,这次事变激起民众的爱国热情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国是一个有强大武力做后盾的强国,日本帝国主义焉敢大举进攻一个主权国家?接着他讲了一段日俄战争的历史,最后说,群众只是感情用事,而不了解国家实力,瞎哄一气有何用处?言语之间,显然是说,只有当政的人才了解国家的实力,感情用事无济于事,甚至会招来亡国之祸。因此必须理智地对待一切……
这几句简直是往火药桶里扔了颗火星,民众的情绪要爆炸了!纪念周不久,南京各大专院校学生汇合外地来京请愿学生不下数千人,每人手持标语小旗,队伍前面打着校旗,最前面由学生拥着当时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喊着口号,浩浩荡荡走过鼓楼大街,直奔外交部请愿。
当时外交部的办公楼是两幢旧式楼房,部、次长的办公室在北楼,南楼上下是地区司办公室。学生队伍闯进外交部后,直奔两幢楼房。一进南楼,职工们都感到惊慌。学生们对他们说,不要怕,与你们无关,我们要找王正廷算账。不多时只听得北楼人声嘈杂,打砸之声不绝于耳。南楼的职工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个个惶恐不安。宿梦公掌管九一八事件的档案,怕出事,就跑到代理司长徐谟那里请示如何办理。徐是苏州人,天生胆小,此刻更是全身“筛糠”,不知所措。宿梦公就拉他到马路上暂避。刚走到后门,就见两个人——一个工友、一个秘书,架着满头血污的王正廷正狼狈不堪地走出后门,乘上已经停在那里的部长专用车,急驰而去。
宿梦公和徐谟都清楚地看见了王,王当然也看见他们,但双方都缩回目光,装作没看见。
学生队伍在捣毁部长办公室并打伤了王正廷后,边喊口号“打倒卖国贼”,边整队离开外交部。
事后,据在南楼办公的职工说,当部分学生闯进南楼时,见楼下客厅里坐着一人,误以为是外国使节。其实此人是政务次长李锦纶,因被误认才得以幸免。学生们到北楼未进客厅,直奔楼上。上楼后,撞进王正廷的办公室,见王正在办公,一齐大喊“打倒卖国贼”,并用手中的标语小旗向王打去,最后有人将王办公桌上放着的一盆花向王头上砸去,王的头部当即开花,血流不止。
王正廷引咎辞职后,南京政府特任在日内瓦开会的施肇基为外交部长。施以工作需要并未回国就任。在此过渡时期,外交部的一切重要部务,临时多由宋子文决定。因此亚洲司长徐谟会每日一次或多次去北极阁宋公馆汇报或开会。为时不久,宋子文也感难于应付,便决定由顾维钧代理外长。
因为施肇基在外交界的资历比顾高,人又极为精明,肯定会在适当时机回任,而且顾维钧在巴黎和会时与施肇基、王正廷都有过芥蒂,所以顾维钧执意不从。
宋子文受蒋介石之托,促其就职,一再说:“作为一个中国的爱国公民,在国家极端需要时为国效劳乃是神圣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