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王蒙奇绝短篇:尴尬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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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颠倒

老王过去很喜欢用感动一词,听了领导讲话就表态,“我今天很感动”呀什么的。

最近,他新学会了“动感”一词,觉得很有新意,很有现代感与后现代动感的潮意。

敢情一个词颠倒一下就气象一新。

他于是试验起词语颠倒来,他说“法律”觉得太老套,便说“律法”。他不说“完善法律”,而说要完善“律法系体”,说得好些朋友乃至专家翻眼。

他不再说“爱情”,改说“情爱”。不说“人民”,改说“民人”。不说“素质”而说“质素”。不说“天空上有几片白云”而说“空天上飘着云白”。不说“餐馆”而说“馆餐”,不说“依靠”而说“靠依”。不说“资源”而说“源资”,不说自己“退休”了,说自己“休退”了。最惊人的是他竟然把“每天喝牛奶”说成“每天饮奶牛”。

周围的人都觉得老王的学问突然高深了,还有的警告王太太,老王最近“酷”得可以,需要严防死守,提高警惕。

喝茶

一位朋友送给老王一筒茶叶,说是茶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贵。

老王泡了这种茶喝,觉得一般。妻子和孩子也说这个茶不怎么样。

老王觉得妻儿的话里有对朋友不信任不友好的潜台词,便坚持说此茶极好,好过琼浆玉液。妻儿便与他辩论,他便不高兴。

后来妻儿都不喝这个茶,而老王舍这个茶什么别的茶也不喝。

老王渐渐觉得这个茶不好喝了,同时怀疑起来,是不是朋友送来的茶叶不新鲜不高级呢?

老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个朋友人品极佳,诚信可靠,账目清楚,爱护公物,孝顺父母,尊敬师长,服从领导,爱情坚贞,身心健康,五官端正……这么好的朋友,人生得到一个已经够幸运的了,怎么能怀疑他送的茶叶呢?

套话

老王家附近开了一家大超市,每次一进门就有侍立的礼仪小姐说:“欢迎光临。”缴费时,出纳小姐又说:“多谢惠顾。”离店时,还有人说:“欢迎下次再来。”

始则受用,老王想,市场经济发展起来真是不一样,服务态度改善了,文明程度也提高了。

老听这几句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子,老王厌烦了,心想:“?嗦什么?纯粹形式主义!白费吐沫星子。”

再后来,连厌烦的感觉也没有了,听到了如同没有听到。

一次偶然缴费时出纳没有说“多谢惠顾”,离店时也没有听到“欢迎下次再来”,老王觉得很失落。“为什么他们不欢迎我也不感谢我了呢?”

他想不通。

丢钱

老王在床头放了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过了几天,钱没有了。

老王问妻子,妻子没有见过。老王问儿子,儿子没有见过。老王问闺女,闺女表示绝对没有动过。

老王想问一下每天下午来搞卫生的小时工,妻子说,家主这样问,有怀疑人家小时工偷盗的意味,很不合适,她宁愿不提任何理由要求家政服务公司换工人,不可以问人家动钱了没有。

老王首肯,认为改革开放以来大家的文明程度确有提高。“可我的钱呢?”老王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妻子火了:“你的钱?为什么是你的钱?既然是你的钱为什么不看管好?肯定是你自己花用了,又找别人无理取闹!”

老王冤枉,实在想不通。

老王开始失眠,噩梦,盗汗。家人渐渐看出,老爷子有点问题。

……老王终于想通了,五十块钱没了就没了吧,世界上弄不明晰的事情多了,五百亿,五万亿就一定清楚吗?

老王的病渐渐好了,他也觉得自己更加老了一截子。

爱好

单位老干部处组织大家听养生保健报告,一位医学明星大讲人老了一定要有一个爱好,没有爱好就会患老年性精神空虚症,就会升高血压,减退性机能,动脉硬化,血糖血脂飙升……说得老王低头惭愧不已。

会后,老干部处处长让众离退休人员填表,说明自己的爱好。老王填不上来,但交白卷不合适,他只好胡乱填了一项“唱歌跳舞”。

老王喜爱唱歌跳舞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说,人不可以貌相,老实人的坏水藏在肚子里,看老王蔫蔫的丑丑的,还喜欢唱歌跳舞。各种聚会活动中,不断有人提出让老王表演节目。

老王狡辩说:“朋友们,同事们,我只是喜欢说我喜欢唱歌跳舞,并不是真的喜欢唱歌跳舞,当然也不是不喜欢唱歌跳舞。请想,即使自己还没有喜欢唱歌跳舞,也不等于真就不喜欢说自己爱好唱歌跳舞……”

都说老王讲得深刻,有哲学、数理逻辑和语义学以及老庄道家意味,并一致建议老王将爱好改为“辩论”。

老王想想,觉得也不错,常常辩论,肯定有助于益寿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