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皇都,皇城高墙之内,有一所建在地底暗无天日的囚牢,这里关押的大多都是判了死刑的重犯,只有极个别的人,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而被终年囚禁在这里。
这里便是皇城的天牢,因为凡是进去的人都没有再活着出来过,所以人们又都私下把这里称作“鬼门关”。
天牢的内部阴冷潮湿,仅仅靠着墙壁上固定着的那一排间隔约摸十步的火把提供着光亮,整个天牢的穹顶上开凿了上百个通气的小孔,所以里面的空气倒也不算稀薄,只是一旦到了暴雨时节,那雨水就会顺着通气孔流进囚房里,将囚室里铺垫用的稻草通通浸湿,连一处能睡觉的地方都不会剩下。
那段日子是每个囚犯最难熬的时期,许多虚弱的犯人根本挨不到行刑的那一天就提前死在这天牢中了,不过本来他们大都是些死囚,才不会有人在乎里面的环境是不是真的能让人活下去。
这里没有希望和未来,有的只是万年不变的血腥味,以及随时可能会来临的死亡。
然而这里却有一个硬生生挺过了五个春秋岁月还依然活着的囚犯,他的名字叫做柳寓。
没错,他就是当朝炎庭局总统兵柳青竹的亲弟弟,曾经的炎庭局总统策,炎庭局的二号人物。
但是现在的柳寓,就只是一个被关在天牢里的囚犯罢了。
他被关押在这里的原因可想而知——介入蜀中和大燮之争,乘机消灭千荷亭的计划不仅失败了,还原因不明的损失了炎庭局数万的将士,可惜那个唯一知道事件真相的炎庭局副统兵裘少秋最后还是没能逃回大炎皇都,也不知是饿死在了万桐林,还是在什么地方苟延残喘着。
柳寓的入狱是焱天佑亲自下的旨,没有任何人敢替他说情,包括他的哥哥柳青竹。
本来谁都以为柳寓不日就会被处死在天牢,但是这道死刑的通文却迟迟没有到来,而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间,没有一个人前来天牢探望过他,他只在入狱的当天,收到了一封柳青竹让人带给他的书信。
书信中并没有任何鼓励的话语,就只有一句理所当然的责备:“你让我太失望了。”
柳寓恨呐,他一直想要向所有人证明即使自己的武功比不上哥哥,但他也是一个能堪大用的人。
所以他那一次才会那么费尽心机的想要能人所不能,想要功成名就,当他自诩的才能一败涂地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再加上这天牢中昏沉弥散的气氛,柳寓真是恨不得一觉睡过去便再也不要醒来了。
却没想到偏偏是柳青竹的这一封书信,让他好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么带着这种“不甘心”死在这里。
柳寓可以承认对手的强大,但是却绝不能承认自己的无能,他坚持认为五年前的失败只是哪里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纰漏,他本来只差一丁点就可以成功。
他的手中还有棋子,他必须证明自己。
于是吃着比沙粒还难以下咽的米饭,睡着跟冰块一样寒冷的地面,忍受着骨节里酸楚钻心的疼痛,柳寓用不可思议的毅力活了下来。
在这天牢的每一天,柳寓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在琢磨着怎么对付唐家和千荷亭,他借着昏黄的烛火用磨尖的石块在囚室的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各种各样的计划,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哪一天有人能来到他这里,并替他把这些计划呈递给焱天佑过目,从而乞求一个翻身的机会。
好在他坚持到了今天,上天总算回应了他的期待。
柳寓正背靠着囚室的木栏发呆,却忽的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音向着柳寓所关押的天牢深处位置一点一点的靠近过来,越发让他听得清楚了些,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飞速的刮着地面,不但如此,他还能隐约听见那阵窸窣声中夹杂着好些杂乱的脚步声。
平日里除了送一日两餐的时间,看守是绝不会往这么深处的地方来的,更何况是这么多人。
柳寓立刻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立刻直起了身形,把脑袋挤在了两根木栏之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吃力的看了过去。
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柳寓看见了好几个手执笤帚的天牢看守正在拼命的将地面上的血污扫到路旁,整理出一条勉强看得过去的通路来。
随着他们清理出来的这条通路,天牢总监头的身影也出现在了清扫队伍的后面,然而这个平日对囚犯们凶神恶煞的总监头此刻却显得客客气气,他毕恭毕敬的领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路走来,还时不时的提醒那位少年小心脚下的污渍,以免弄脏了那位少年长袍的衣摆。
令人诧异的是,那少年明明轻闭着双眼,可他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显得自在轻巧,跟常人并无什么区别,就好像什么都看得见一样。
这个少年让柳寓很是眼生,可是少年那束发的星冠,已经穿着的那一身褐色星纹长袍,柳寓却能够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便是大炎朝掌命总司的官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象征。
这个人无疑就是莫雨鸣了,就算柳寓没有见过他,也终归还是听闻过这个十二岁就当上了掌命总司的天才的名字。
看清来人,柳寓的眼中精光乍现,他苦苦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于是他不无道理的想到——如果是这个人,那就一定可以把他多年来苦心思索出来的计划交到焱天佑的手中。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叫住莫雨鸣,莫雨鸣却不偏不倚的刚刚好停在了他的囚室之前。
“莫大人,他就是柳寓……”
总监头在莫雨鸣的耳旁低语了一句,连忙吩咐人将柳寓囚室的房门打了开来,才领着一同跟过来的看守们又撤了回去。
柳寓想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已经明白了莫雨鸣这次来天牢要见的人就是自己,那么他是来放自己出去?还是终于带来了赐死的圣旨?
“柳大人,初次见面,在下莫雨鸣。”莫雨鸣的声音清澈明亮,他矮身钻进了柳寓的囚室,倒也没有在意里面有多脏。
“柳大人不敢当,柳寓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阶下之囚,倒是你莫大人的名讳,久仰多时了。”柳寓的声线已经变得嘶哑,他说得是客气,但是却没显出多少恭敬,明明已经熬过了五个年头,可是临到了这个当口,柳寓却显得焦急起来,“吾皇是要柳寓生,还是要柳寓死,还希望莫大人给个痛快。”
莫雨鸣没有立刻回答,他踩着还没干的积水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囚室中逡巡了一圈,仿佛是发现了墙壁上刻着的文字。
“那柳大人是想生,还是想死?”莫雨鸣忽的反问。
柳寓听得皱眉,因为看不见莫雨鸣的眼睛,所以他拿不准莫雨鸣这句话中究竟有多少开玩笑的成分在里面。
柳寓冷哼了一声,答道:“我要是想死,还会苟活到现在?”
莫雨鸣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接道:“如果按柳大人的问法,雨鸣只能说,炎皇要你死,而且早在五年前他就想要你的命了。”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留我到今天?”柳寓沉着脸色不解的问。
“因为要收回蜀中,还需要柳大人的力量,所以我告诉炎皇,你还不能死。”莫雨鸣说的轻描淡写。
柳寓心中有些惊异,在他的印象中焱天佑是从来没有听过谁的劝的,可事实上他的的确确活到了现在,又由不得他不信,他只好追问道:“能否请莫大人明示?”
只见莫雨鸣一挽袖袍,凛然答道:“唐家气数将尽,时机已到,这是最后一个你可以将功赎罪的机会。”
“气数?”见莫雨鸣说得这般正经,柳寓却不禁想笑,“照这么说,当年柳某人的失败,只是因为唐家气数未尽吗?”
“正是如此。”莫雨鸣面色从容,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狗屁的气数——柳寓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气道,“什么命啊运的,我柳寓可从来不信这些,你也说了要消灭唐家需要我的力量,要是一切都是注定好的,那我不答应帮你也没有关系了吧?”
“你一定会答应的。”莫雨鸣就好像在宣布一个注定的结果那样平淡。
柳寓当然会答应,可是他偏偏见不得莫雨鸣这一幅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不由得接道:“若是这五年间的哪天我死在了这个地方,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样的自信!”
“你不会死。”莫雨鸣的语气依旧淡然如水,因为他觉得一个人遵从命运的安排只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死!?你怎么知道在这种老鼠都没法活下去的鬼地方我就没有半点想死的念头!?你懂什么!?”忍无可忍的柳寓狂吼起来,本来就干涩的声带被扯得生疼。
“你哥哥的那封信是我让他写的,只要他一天不接纳你,你就不会动轻生的念头。”
简单直白,莫雨鸣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算计得逞的快感,只是平淡再平淡,他没有再让柳寓插话,便接着说道,“你的哥哥正在柳府等你,你回去简单收拾一下,就立刻出发去蜀中金塘镇,到了那之后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柳寓的怒火还没有烧起来,就生生被莫雨鸣的话浇灭了,他忽的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变得透明,全部都被人给看透了。他在金塘镇布下棋子这件事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然而莫雨鸣却早已安排好了他的去处。
柳寓只好无奈的笑了笑,他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了,因为他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他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