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神精神正是一种梦的状态。梦和醉是人的生命的直观体验,是我们对世界的朦胧外观。“每个人在创造梦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艺术家,而梦境的美丽外观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前提。”人在梦中可以生动地享受美丽的形象,去触摸那一个个鲜活的形象,与他们为伍去开展自己的活动。在活动当中投入自己全部的感情和心力,去喜、去怒、去哀、去乐。尽尝人生的酸甜苦辣,看尽人生的五色七彩。“我们最内在的本质,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深层基础,带着深刻的喜悦和愉快的必要性,亲身经验着梦。”
尼采在这里已经潜藏着反理性的种子,但此时他并不急于分析理性在醒时的作用,他急于探究的是梦对人的必要性以及人在梦中的愉快性。他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他所熟悉和崇拜的希腊人身上。他发现了日神阿波罗与梦之间的内在联系。
2.酒神迷醉悲壮人生
日神如一个迷幻的梦,不过梦总有醒来的时候,美好的画面终归要被严酷的现实所代替,日神只是一种如梦如幻的神秘面纱,它不可能完全地掩盖生活中的苦难,人也不可能永远地生活在梦中,这样做在尼采看来是无法忍受的。在尼采的哲学舞台上,酒神狄奥尼索斯是一个比日神阿波罗远为重要的角色。尼采一反传统,他认为希腊文明的完美并非产生于内心世界的和谐,反倒是产生于内心的痛苦和冲突。
在古希腊流传着一个古老的神话:弥达斯国王在树林里久久地寻猎酒神的伴护——希腊神话中的精灵、酒神的养育者和祭师西勒诺斯,却没有寻到。当他终于落到国王手中时,国王问道:“对人来说,什么是最好最妙的东西?”这精灵呆立着一声不吭。直到最后,他发出刺耳的笑声说道:“可怜的浮生呵,无常与苦难之子,你为什么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对于你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
狄奥尼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土地、植物、葡萄种植、酿酒业之神,作为与自然力相关联的农事神,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相提并论。关于他的传奇式的出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尼采的用意。
据传,宙斯爱上了年轻美貌的忒拜王之女塞墨勒,便下凡与其幽会,并孕育狄奥尼索斯。这事被“醋缸子”天后赫拉知道,她便扮成国王的保姆引诱塞墨勒说出了情人的名字,然后设计,使宙斯在与塞墨勒的聚会中现了真身,结果,塞墨勒被宙斯的雷电击中焚身而亡。情急之下,宙斯从母腹中取出胎儿,缝进自己的大腿里,因而变成了瘸子。所谓狄奥尼索斯,其含义就是“宙斯跛脚”的意思。
酒神的表征是一个由常青藤、葡萄蔓和葡萄果穗缠绕而成的花环,一支杖端有松果形象的图尔索斯杖和一只叫坎撒洛斯的双柄大酒杯。在早期的绘画艺术中,他被描绘成一个蓄须男子,但后来又变成了一个有女性味道的青年男子,并常由女祭司们陪伴和长笛演奏者们簇拥着。希腊国家博物馆的古币馆中陈列着一枚铸有狄奥尼索斯头像的古希腊钱币。酒神面带希腊众神所共有的平静表情,他的头发用葡萄蔓结成发髻,葡萄叶装饰着他的前额,犹如头戴王冠。
在德尔斐,他与阿波罗同受敬拜,由于他同植物的关系密切,又被视为死而复生的大自然之神,作为富饶之神的表征,他的形象与牛和羊不无关系,有时还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最典型的是希腊地区以外酒神节上那个半人半神的萨提儿。这个古希腊神话中的富饶精魔、狄奥尼索斯的侍从,生性好斗好淫,嗜酒成命,醉酒后放荡不羁,经常纠缠众女神,惹是生非。他的雄性生殖器象征着无限的繁衍和生育能力。在酒神节,人们纷纷把自己装扮成萨提儿的形象——长毛、长发、长须、羊蹄、马尾、人身人头,头上长着羊角或马耳,这样一来人就好像吃了“妖女的淫药”,进入癫狂的性放纵,有时甚至把动物和小孩撕成碎片吃掉。“它的浪潮冲决每个家庭及其庄严规矩;天性中最凶猛的野兽径直脱开缰绳,乃至肉欲与暴行令人憎恶地相混合。”
早在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就有了“大酒神节”。每年3月为表示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敬意,都要在雅典举行这项活动。人们在筵席上为祭祝酒神狄奥尼索斯所唱的即兴歌,称为“酒神赞歌”。与比较庄重的“太阳神赞歌”相比,它以即兴、抒情、合唱诗为特点,并有芦笛伴奏,翩然起舞的酒神赞歌受到普遍的欢迎。到公元前6世纪左右,酒神赞歌开始负盛誉,并发展成由50名成年男子和男孩组成的合唱队,在科林斯的狄奥尼索斯大赛会上表演竞赛的综合艺术形式。伟大的酒神赞歌时代也是伟大的希腊抒情合唱诗盛行的时代,并导致了古希腊戏剧、音乐艺术的发展。古希腊的悲剧、喜剧和羊人剧都源于“大酒神节”。
为阿波罗的祭祀给人以美与和谐,为酒神的祭祀则是人的本性的大爆发。在酒神祭祀中,人们成群结队地到处游荡,狂歌乱舞,无视一切神圣的法则,放纵性欲,烂醉如泥。这是一种神秘的自我放弃,个人在其中感受到的不是道德与法则规范下的自我,而是释放长时间被压抑的自我。在这种释放中人才感觉到一种与宇宙本体融合为一的体验。
人们在纪念酒神时的种种表现真正地让尼采心醉神迷:
所有原始人群和民族的颂诗里都说到的那种麻醉饮料的威力,或者是在春日熠熠照临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酒神的激情就苏醒了。随着这激情的高涨,主观逐渐化入了浑然忘我之境。
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大地自动地奉献它的贡品,危崖荒漠中的猛兽也驯良地前来。酒神的车辇满载着百卉花环,虎豹驾驭着它驱行。
一个人若把贝多芬的《欢乐颂》化作一幅图画,并且让想像力继续凝想数百万人颤栗着倒在灰尘里的情景,他就差不多能体会到酒神状态了。此刻奴隶也是自由人。此刻,贫困、专断或“无耻的时尚”在人与人之间树立的僵硬敌对的樊篱土崩瓦解了。此刻,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个人感到自己同邻人团结、和谐、融洽,甚至融为一体了。摩耶的面纱好像已被撕裂,只剩下碎片在神秘的太一之前瑟缩飘零。人轻歌曼舞,俨然是一更高共同体的成员。他陶然忘言,飘飘然乘风飞扬。他的神态表明他着了魔。就像此刻野兽开口说话、大地流出牛奶和蜂蜜一样,超然的奇迹也在人身上出现: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他如此欣喜若狂,居高临下地变幻,正如他梦见的众神的变幻一样,人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了艺术品。整个大自然的艺术能力,以太一的极乐满足为目的,在这里透过醉的颤栗显示出来了。人,这最珍贵的粘土,最珍贵的大理石,在这里被捏制和雕琢,而应和着酒神的宇宙艺术家的斧凿声……
如果说日神精神仅仅停留在“外观”,而不去探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相。那么酒神却相反,它却揭开日神美丽的面纱,直面世界和人生的本来面目,实现与人与自然的融合。在尼采之前,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已经用酒神崇拜来标志艺术发展的一个阶段,瓦格纳也谈到过作为一种审美状态的酒神现象或醉的激情。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解释希腊悲剧的起源和本质时加以发挥,提倡酒神精神。他自称为“酒神哲学家”,很以把酒神现象阐发为形而上学而感到得意。
尼采自己一开始就强调酒神冲动比日神冲动更本质、更形而上。
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纵情于狂欢和感官享受,代表的是“原始的人”。这一派别的追随者把语言和个性抛在一边,沉醉于狂欢和舞蹈。音乐和酣醉是他们的手段,“人神灵交的共同狂喜”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尼采说,酒神状态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在酒神状态中,艺术“作为驱向放纵之迫力”支配着人。不过,酒神情绪并非一般情绪,而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剧性情绪。酒神的象征来自希腊酒神祭,在此种秘仪上,人们打破一切禁忌,狂饮滥醉,放纵性欲。
尼采认为,这是为了追求一种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对于个体来说,个体的解体是最高的痛苦,然而由这痛苦却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获得了与世界本体融合的最高的欢乐。所以,酒神状态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颠狂状态。醉是日常生活中的酒神状态。在艺术中,音乐是纯粹的酒神艺术,悲剧和抒情诗求诸日神的形式,但在本质上也是酒神艺术,是世界本体情绪的表露。
如果我们在这种恐惧之上又加上欣喜若狂,那么我们就观察一下与醉意相似的狄奥尼索斯的本质。要么受所有原始人和民族在赞美诗中谈到的麻醉性饮料的影响,要么在强有力的、欢快地渗透整个自然的春天临近时,那些狄奥尼索斯的冲动萌发了。随着它们的增长,主观的东西逐渐消减成为完全的忘我。
在德国的中世纪,在相同的狄奥尼索斯的威力下,越来越多的人群在翻滚,又唱又跳……
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由于缺乏经验或感觉迟钝而避开这些现象,就像讥讽地或惋惜地怀着自己健康的感情避开“国民病”一样:穷人们当然料想不到,如果狄奥尼索斯的热中者的火热生活在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他们的这种“健康”显得多么黯然失色和令人恐惧。
从《悲剧的诞生》开始,酒神登上哲学舞台,在尼采以后的生活中,酒神一直是尼采精神的支撑与象征。在不同的场合下,在不同的精神演变阶段中,酒神精神只是稍微地变换面目。直到最后,尼采还为他把酒神精神阐发为一种形而上学而自豪,并把他的哲学称为“酒神哲学”,从而尼采在悲剧艺术研究中找到了酒神精神这把钥匙。
悲剧并不否定人的生命力。人要肯定生命,就必须肯定生命所必然包含的痛苦和毁灭。用尼采的经典表述来说就是:“肯定生命,哪怕是在他最异样、最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要求个人站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本体的立场上来看待自己的个体生命。大自然游戏似地创造和毁灭着个体生命。仿佛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对于它来说,一切都是欢乐,连我们的痛苦和毁灭也是它的欢乐。如果我们秉承这位“原始艺术家”的艺术,也就能够把痛苦和毁灭当作审美快乐来享受了。
尼采把酒神精神从艺术小舞台推向人生大舞台。其实酒神精神仍然是一种广义的审美人生态度,而且尼采自己倾向于认为,在艺术中能够最圆满地达到酒神境界,所以他把艺术称作“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
三、用艺术祝福人生
世界本身并无意义。它不断产生和毁灭个体生命的活力本身也并无意义,如果你要用真理或道德的眼光去探究它的意义,你只会失望。但是,一旦用艺术的眼光去看世界,无意义的生存变化过程突然有了一种意义,那就是审美的意义。在尼采看来,舍此别无他途。艺术的本质方面始终在于它使存在完成,它产生完美和充实,艺术本质上是肯定,是祝福,是存在的神化。
1.“痛苦的人生啊,我为你不停地寻找一丝的光明”
1865年,尼采在莱比锡期间,他在一个旧书店里购得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欣喜若狂。每日凌晨2时上床,6时起床,沉浸在这本书里,心中充满神经质的激动。后来他回忆说:“从每一段文字里,我听到了谴责、自我否定与断念的呐喊;在书中,我仿佛看到了一面镜子,这个世界、生命本身,还有我自己的灵魂都映在其中,真实得可怕。”
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现象包括个体的人都是意志的客体化即表象。意志是一种盲目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冲动,个人受这种冲动的驱使,不断地产生欲望。欲望意味着欠缺,欠缺意味着痛苦。所以,一切生命“在本质上即是痛苦”。当欲望休止,又会感到无聊。人就摇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
不止于此,作为世界本质的生命意志是无限的,它在有限的个人身上必然得不到满足。人的个体生存的必然结局是死亡。人生如同怒海行舟,千方百计地避开暗礁和旋涡,却走向必不可免的舟沉海底。所以,个人应当“认清意志的内在矛盾及其本质上的虚无性”,自觉地否定生命意志,进入类似印度教的“归入梵天”、佛教的“涅槃”那样的体验境界。
人生的悲剧性方面,本是一切人生哲学不应当回避的方面。肤浅的乐观主义回避这个方面,虚假的乐观主义掩盖这个方面。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承认人生的悲剧性,这是他比上述乐观主义深刻和真实的地方。但是,同时它又屈服于人生的悲剧性,得出了否定人生的结论。现在,尼采第一要承认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肤浅的或虚假的乐观主义相反对;第二要战胜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相反对。为此他提出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
日神是美的外观、象征,它让人沉迷于外观。当然叔本华是否定外观的,在他看来,外观仅是意志的表象,并无真理性。尼采也承认外观在本质上是虚幻的,可是,问题在于,人生不能离开对外观的迷恋,否定必会陷入悲观主义深渊而不可自拔。于是靠了艺术的美化,我们反倒是觉得人生不再是永恒的缺陷,于是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于是在真理和外观之间,尼采选择了外观,在《权力意志》第853节中,尼采清楚地写道:“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虚伪、残酷、矛盾、有诱惑力,无意义……这样一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为了战胜这样的现实和这样的‘真理’,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我们需要谎言。”
这里所说的“谎言”就是艺术。尼采认为所谓“理念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是一个虚构,现实世界是惟一的世界。然而,这个世界是荒谬而无意义的。所以,悲观主义是真理。但真理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真理不能赋予人生以意义。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艺术比真理更有价值。
在这种状态中,人出于他自身的丰盈而使万物充实,他之所见所愿,在他眼中都膨胀、受压、强大、负荷着过重的力。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改变事物,直到它们反映了他的强力,直到它们成为他的完满之反映。这种变得完满的需要就是艺术。甚至一切身外之物,也都成为他的自我享乐;在艺术中,人把自己当作完满来享受。诚然,还可以设想一种相反的状态,本能的一种特殊的反艺术家类型,即这样一种类型,它使万物贫乏、黯然、患上痨病。事实上,历史充斥着这样的反艺术家,这样的生命饥馑者。这便是生命的基督徒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