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哲学大师谈人生
18799200000083

第83章 盖棺难以定论(1)

马基雅维里是一位教士,然而却又是教会的敌人。马基雅维里是一位爱国者,是念念不忘意大利统一的救世主。他又是一位军事学者,为倡导成立国家军队的先锋。马基雅维里也是一位哲学家,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思想方式──实际的精神。马基雅维里更是一位卓越的作家,作家们对于他在写作时所流露的阳刚之美,和旁若无人的态度,都表示敬佩……

一、众声喧哗

2000年英国的The History of Ideas(《思想史》)曾在第三十七期刊出文章,其中有一段什锦菜般的文字,展示了马基雅维里辞世近五百年后各方手笔为他描绘的古怪形象:

在近几年来的马基雅维里研究中,他成了近代政治科学、元政治学和“国家有理说”之父,也是英雄主义道德和近代喜剧之父;他是马基雅维里主义和反马基雅维里主义之父,也是激进的、批判的和自然主义的人文学说之父;他是近代意大利民族主义、共和主义的自由派爱国者和导师,又是独裁制度、恐怖主义和专制论的大师;他是败坏信仰的忠实传播者,又是精神大危机的建筑师,其地位可与路德在宗教领域的作用相比;他把原罪作了非神学的处理,将政治从神话中解脱了出来;他是人类灵魂的大师级分析家,也是历史现实第一位无情的解剖师;他首先建立了政治合作的理论,发现了政治技巧的弊端;他是“第五纵队”的理论家,又是社会管理学和实用数理生态学的先驱。

以上大体算是对他的“业务”鉴定,对他的“政治”鉴定就更为丰富了:他是无神论的、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的、现实主义的、存在主义的、实用主义的、科学主义的马基雅维里;他是基督徒的、原耶稣会士的、法西斯主义原型的、马克思主义原型的马基雅维里;他是雅各宾党的、冉森教派的、布尔乔亚的、革命的马基雅维里;他是政治学中的伽利略,是纯政治的英雄般的工艺师;他是强权政治的悲剧诗人,是不管真伪只求精确的语言家;他是异教徒的思想教父;他是……马基雅维里——一个极其难解的谜。

相对来说,以往某些国内史学或哲学的评价就简捷多了。大致是说,马基雅维里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马基雅维里主义的始作俑者。其学说是为反动统治阶级服务的理论依据。不过经验表明,这是个浅薄得令人备感同情的说法。

实际上,看看那部惊世骇俗的《君主论》就会知道,马基雅维里一心想要说明的是,“人们的实际生活是一回事,而应当如何生活则是另一回事”(第十五章)。

马基雅维里时代的欧洲正在孕育着近代民族国家的政治理念和制度形态,以往政教高度合一的局面被打破,长期居统治地位的神学意识形态土崩瓦解,这导致了城邦国家政治统治的合法性面临严重危机,权力日益成为罗素所说的“赤裸裸的权力”。在这种背景下,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观察家,马基雅维里清楚地看到,再用那些丧失了公共认同价值的意识形态行话去谈论变化中的现实政治,显然不再能够解决问题了。面对时代造成的这种思想困境,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必须专注于事实所表明的问题的本相,而不应纠缠于空洞的观念”。

如果能够站在一种比较客观的立场上,那就不难看出,惊世骇俗的首先是历史本身,而马基雅维里的思想之所以在后人眼里显得比历史本身更加惊世骇俗,恐怕主要是因为他第一次使用经验式的人文语言揭示了(已经、正在和将要发生的)历史的一个重大真相:对人类生活具有主导作用的政治权力,除了应当具备一些价值功能以外,它还实际具备一些技术功能。简单说,它有它自身的逻辑,这种逻辑并不怎么接受先验观念的束缚,也不宜按照权力运作者的价值声明来进行评价。只有从操作性立场去看待权力运作过程,当局者才能有望获得更大的成功,旁观者也不至于过分迷糊。我想,解读马基雅维里,这一点大概是最关键的。由此来说,那些站在道德角度对马基雅维里切齿相向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权力运作者和依附者,就不仅显得过于偏颇,而且显得非常虚伪,有学者恰到好处地指出:“人们往往认为他的言论只对当朝者有利,但试想一个满嘴仁政的暴君,如果他知道台下的听众也在用马基雅维里的眼光看着他,会有什么感觉? ”(冯克利,《读书》,1997.8)

1. 邪恶的马基雅维里

对于马基雅维里的攻击和诋毁,是从教会开始的。公元16世纪的天主教会面对宗教改革的强大呼声和世俗政权的压力,迫切地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辩护的机会。最好的辩护莫过于对对方阵营的观点进行批判,而马基雅维里这个百分之百世俗的思想家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批判的靶子。借着批判马基雅维里,教会可以昭示自己在道德上是何等崇高,同时,还可以攻击世俗统治者们的统治手段是何等的阴暗和卑鄙。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教廷的统治者们其实也是马基雅维里的忠实追随者——阿克顿爵士甚至指出,对于宗教战争中出现的大屠杀,教廷给出的借口恰恰就是从马基雅维里的著作中引用来的。

当英国人开始接触意大利文化的时候,他们那种混合了羡慕和嫉妒的心态让他们难以对马基雅维里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作出正确的认识。而长期缺乏研究马基雅维里的第一手材料更是让马基雅维里面目全非:《史论》直到公元1636年才有了英译本,《君主论》就更晚,要到1640年。他们对于马基雅维里的认识都是来自一位法国人让蒂耶所写的《论如何成为好的治理者:反马基雅维里》。他抽取了马基雅维里的阴暗面,足以让任何一个读过的人对马氏留不下半点好印象。莎士比亚笔下的伊阿古就是以他心目中的马基雅维里塑造出来的——瘦小、苍白、阴险奸诈、巧舌如簧……(伊阿古的外貌和马基雅维里非常相近,想来也是莎翁刻意为之的了。)莎翁所抓住的,是马基雅维里乃至整个人类与生俱来的一个矛盾——内心的想法与外在的行为之间的矛盾——但是仅仅这种认识未免过于片面了。

而到了公元17、18世纪的时候,强大的独裁统治者的出现无疑使马基雅维里的名声越发糟糕。当时,所有的君主几乎无一例外,都以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作为自己的参考,但是他们对于“马基雅维里”这个名字却总是讳莫如深。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年轻时曾经写过一本驳斥马基雅维里的小册子,然而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却明白无误地盖着“马基雅维里”这个印记。目睹这一切的伏尔泰后来不无讽刺地写道:“如果马基雅维里今天还活着,并且身为帝师的话,他向君主建言的第一条一定是要求这位君主写一本反对马基雅维里的书。”

进入19世纪以后,随着理性的成熟和民族主义的再次兴起,人们终于发现,马基雅维里的思想里,除了阴谋和权术以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于是给马基雅维里冠以“爱国者马基雅维里”、“民主主义者马基雅维里”、“自由主义者马基雅维里”等各种称号。学者们开始重新评价他。黑格尔就曾经说过,“历史是游离于道德之外的,它和美德、正义、谴责这些东西无关”。民族主义者们将他引为知己和同道,他为了整个意大利的统一和富强而发出的呼吁,终于在400多年后得到了呼应。

说到《君主论》这本书不好的影响方面,当然,无可否认的,历代的独裁者与暴君都曾从这本书中得到若干“极有用”的建议与忠告。对这本书公开表示赞美而且按照书中的步骤去实行的政治领袖太多了。

在近世,德国的希特勒自称,《君主论》一书乃是他床头的恩物,时时要从书中寻求启示。

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则说得更为坦率。他说,“我相信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乃是政治家的最高指南。他提出的教言,至今依然生动有力。在过去四百年间,在人类的心灵中以及在各国的行动上,都没有发生过什么深刻的变迁”。墨索里尼如此赞扬马基雅维里,可能由于他是意大利统一最有力的鼓吹者。不过,到了1939年,墨索里尼的想法大大改变,他亲自列出古代与当代的作家,编入法西斯书目索引;指示罗马的图书馆人员,马基雅维里的任何著作,都不可借阅。

对于历史事件观察敏锐的学者,在看到以上所举的例子之后,都会有一个想法:即希特勒与墨索里尼之流的暴君,虽曾自命为《君主论》的信徒或马基雅维里的知音,但却都曾掀起了一代浩劫,造成国破身亡的悲剧。这并不是马基雅维里的错误,而是希墨之流忽略了或误解了马基雅维里理论体系中某些重要的基本原则。

2. “恶之花”:希特勒对马基雅维里的赤裸裸继承

马基雅维里所褒扬的君主,想不到在20世纪早期,竟然“复活”在我们的地球上。

希特勒,这个第三帝国的缔造者,将德国迅速推上前所未有的欧陆霸主之巅,随即又使其置于被分区占领的境地,难道希特勒真的是德意志难以逃过的一劫?素以缜密的理性思维驰名的德意志民族性格中怎么会隐藏着如此可怕、残忍、乖戾、盲从的性格因子,把人类拖入世界大战的劫难之中?大多数人都从德意志民族的社会背景、历史文化中寻求缘由,但是,我们真正从希特勒本人来看,他身上明显有着马基雅维里赤裸裸的血腥味,《君主论》好像是几百年后希特勒的现身写照,他的嚣张跋扈与残忍,正是马基雅维里向所拥戴的君主提倡的手段。

作为一个政治家,希特勒不可能没有受过马基雅维里《君主论》影响,否则人类罪恶的“导师”就失却其威力。

有史以来,希特勒给人类带来了最大灾难。他所建立的第三帝国,在六年的时间里,使我们这个星球上整整一个大洲成为血流成河的战场,像一架巨大的磨盘日夜不停地碾碎着成千上万的生命,制造了人类所能遇到的最为广泛、最为黑暗的恐怖。毫无疑问,希特勒是罪魁祸首。他在第三帝国中所起的作用可以用下面这句话来表达:没有希特勒就没有第三帝国。说得极端一些,第三帝国就是放大了的希特勒,希特勒就是缩小了的第三帝国;或说,第三帝国就是希特勒的政治军事延伸,希特勒就是第三帝国的人格体现。我们这里的问题是,第三帝国是希特勒一手缔造的,那么希特勒又是受什么影响呢?人类史上这个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的奇特人格,我们都希望找到他的参照物,从历史上我们可以追溯到多种因素:比如,在思想渊源上,我们可以寻绎到戈平瑙(Joseph-Arthur de Gobineau,1816~1882,法国反动思想家,种族主义思想的先驱)及豪斯顿·斯图尔特·张伯伦(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不是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1855~1927)的种族主义思想、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和超人史观及黑格尔、特莱希克的国家至上学说对希特勒的影响;在性格气质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父亲(阿洛伊斯·希特勒)刚愎冷酷的作风被他继承,也可以找到普鲁士容克地主的专横、粗暴、傲慢、残酷、狡猾、狭隘等特点对他的感染,甚至还可以窥到长期非正常生活给他造成的一些变态心理;在个人能力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天分和长期训练使他具备了高超的演讲水平、准确的政治和军事判断力;同时引起人们兴趣的还有,似乎他天生还具有某些神秘但极有价值的直觉。

但是我们不能避开一个人,马基雅维里所欣赏的罗马纳公爵切萨雷·博几亚(罗马教皇罗德里戈·博几亚和罗马一妇女的私生子,1499年由法国国王授予公爵称号),无异于希特勒,他的干劲、阴谋与胆识,以及政治的非人性一面,在希特勒身上一览无余,如出一辙。马基雅维里所谈国家思想、政治手段及发展军事和反对传统道德等都是形成希特勒人格的重要条件,这使他在主观世界当中他就是君主。虽然这个主观精神世界是相当奇怪甚至可以说有些荒诞,但在当时的德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找出更为奇怪和荒诞的人格并不难。

其次,对于第三帝国和希特勒来说更为重要的是,时代和历史提供了一个时机让这个奇怪的主观精神世界转变为一个民族的具体实践,也就是为它提供了一整套制度和物质条件使之落实到国家生活之中。这个时机包括的内容有:德国民族长期的集权传统和普遍的愚忠思想及其在20世纪20~30年代迅速抬升的经济和军事实力,英法等国的姑息养奸政策和相对下降的国家力量,苏联斯大林政权的一些错误(至少事后看来如此)的外交决策,还有非常关键的是,历史一次次给予希特勒的有利机遇。正是这些主客观条件在人类历史的这个时段出现并聚合在一起,才造就了希特勒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人物及第三帝国,并对人类本身及其文明造成了严重的摧残。

我们说,从历史现象上来看,希特勒的多种主观因素和历史提供给他的多种客观条件能在时空中结合在一起似乎是偶然的。因为如果缺少其中任何一种条件,20世纪的人类史将呈现出另外一种面貌。除了归结为天意和宿命之外,我们找不出将这么多的条件聚合在一起的必然力量。

但是,这并不是说历史内部没有必然规律。实际上,历史规律正是通过历史的偶然现象来表现自己。只不过它不是事无巨细地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超越力量,而是这些历史现象背后的趋势和方向。它并不对一个具体的人、事件、瞬间负责,并不规定它们的面貌和状态,它甚至并不管人类较短一个时段内的所有故事和情节,它负责的是人类较长时段内(从今天人类社会的发展速度着眼,这一时段大概要以世纪来计算)的整体趋向。有时,这个趋向一往直前地延伸自己,而在更多的时候它采取的是迂回曲折的形式。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便是人类史上的一个巨大曲折和倒退,但它并没能阻碍人类文明上升和发展的趋向。因此,造就希特勒的那些条件主要是历史的偶然,但它们仍然是历史必然规律完成自己的工具和途径,仍然是漂浮在历史必然之河表面的泡沫和浮萍。

今天,第三帝国的血腥味早已散尽,人类社会的主要部分承平已久。但在新的世纪到来之际,我们有必要清醒地认识到,历史还有可能采取第三帝国式的形式、借助希特勒式的工具,人类文明史还有可能曲折和倒退。在当今的欧洲不是还有各种面孔的新纳粹主义在兴风作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