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园丁正站在玫瑰丛中等他,双眼睁得老大,嘴唇打着哆嗦。克里昂忽然想到,可能还没有人告诉园丁召见的确实理由。好吧,他将以和蔼亲切的方式安抚他。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他转头对身旁的一名官员说:“这个园丁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他叫曼德尔·葛鲁柏,他在这里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园丁。”
大帝点了点头。“啊,葛鲁柏,我多么高兴接见一个杰出而努力的园丁。”
“启禀陛下,”葛鲁柏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的牙齿正在打战,“我不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我总是竭尽全力为仁厚的陛下办事。”
“当然,当然。”大帝嘴里这样说,心里则怀疑这名园丁是否以为自己在讽刺他。这些低下阶层的人,欠缺良好的教养和敏锐的心思,总是使他难以展现民主作风。
克里昂说:“我从我的首相那里,听到你当初冒死拯救他的一番忠心,以及你照顾御苑的技艺。首相还告诉我,说你和他相当友好。”
“启禀陛下,首相对我再和气不过。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我绝不主动和他说话,除非他先开口。”
“没错,葛鲁柏,这显示出你的好规矩。不过,首相和我一样,是个具有民主素养的人,而我信任他的识人之明。”
葛鲁柏深深鞠了一躬。
大帝又说:“你也知道,葛鲁柏,园丁长莫康博相当老了,一直渴望退休。责任变得越来越重,连他都已无法承担。”
“陛下,园丁长深受全体园丁的尊敬。愿他长命百岁,好让我们能继续领受他的智慧和见识。”
“说得好,葛鲁柏,”大帝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你心知肚明,那只是一句废话。他不会长命百岁,至少不会再有这个职位所必需的精力和智力。他自己请求在今年退休,而我已经批准,只等找到替代的人选。”
“喔,陛下,在这个堂皇的御苑中,有五十个男女园丁能胜任园丁长。”
“我想是吧,”大帝说,“但我的选择落在你身上。”大帝露出优雅亲善的笑容。这是他一直等待的一刻,在他的期待中,葛鲁柏现在会感激涕零而双膝落地。
他并没有那么做,大帝因而皱起眉头。
葛鲁柏说:“启禀陛下,这么大的荣耀,小人担当不起,万万不可。”
“胡说八道。”自己的判断竟受到质疑,令克里昂深感不快,“该是你的美德得到褒扬的时候了。你再也不必经年累月暴露在各种天气中,而将坐镇于园丁长的办公室。那是个好地方,我会替你重新装潢,你可以把全家搬过来。你的确有个家,对不对,葛鲁柏?”
“是的,陛下。我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婿。”
“很好,你会过得非常舒服,会喜欢你的新生活,葛鲁柏。你将待在室内,葛鲁柏,远离室外的天气,像个真正的川陀人。”
“陛下,念在我本是安纳克里昂人……”
“我想过,葛鲁柏。在皇帝眼中,所有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就这么决定了,这个新工作是你应得的。”
他点了点头,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对于刚才这场施恩的表演,克里昂感到还算满意。当然,他应该还能从此人身上多挤出一点感激和谢忱,但至少这件工作完成了。
比起解决基础公共设施故障的问题,这件事要容易得多。
克里昂曾在一时暴怒中,宣称无论任何故障,只要能归咎于人为错误,犯错的人就该立即处决。
“只要处决几个人,”他说,“你无法想象人人会变得多么小心。”
“启禀陛下,”谢顿则说,“只怕这类独裁行为不会达到您所预期的结果。它或许会逼得工人罢工,而陛下若试图强迫他们复工,就会引发一场叛乱;您若试图以军人取而代之,将发现他们根本不懂如何操作那些机器,所以故障的发生反倒会变得频繁得多。”
难怪克里昂转而处理园丁长的任命案,并且感到是一大解脱。
至于葛鲁柏,他望着逐渐走远的皇帝,在极度惊恐中不寒而栗。他将要失去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将要被关在四面墙壁筑成的牢房中。然而,他又怎能拒绝皇帝的旨意?
10
在卫荷一家旅馆的房间中,芮奇满面愁容地照着镜子。这是一间相当残破的套房,但芮奇照理不该有太多信用点。他不喜欢镜中的影像,他的八字胡没了,他的侧腮须短了,两侧与后脑的头发也经过修剪。
他看来好像——被拔了毛。
更糟的是,由于脸型轮廓的改变,他成了一个娃娃脸。
真丑怪。
而他的任务也毫无进展。谢顿给了他一份有关卡斯帕·卡斯帕洛夫之死的报告,他已经研究过了。里面没有写些什么,只提到卡斯帕洛夫是被谋杀的,当地保安官并未查出这宗凶案有任何重大牵连。反正,保安官对它并不重视甚至毫不重视,这点似乎相当明显。
这并不令人惊讶。过去这一个世纪,大多数世界的犯罪率都有显着的上升,川陀这个极度复杂的世界更不例外,却没有任何一处的保安官有心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无论就数量或效率而言,各地的保安部门都在走下坡,而且越来越腐败(虽然这点难以证明)。既然待遇跟不上生活消费的涨幅,这种现象乃是必然的。想要公务员保持清廉,必须喂饱他们才行。倘若做不到,他们一定会用其他方式来补贴薪资。
谢顿鼓吹这个道理已经有好些年,却收不到任何成效。调整薪资不可能不加税,而民众对于加税绝不会乖乖就范,却宁可在行贿上损失十倍的信用点。
谢顿曾经说过,这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帝国社会整体恶化的一部分表现。
好了,芮奇该怎么做呢?他现在下榻的这家旅馆,就是卡斯帕洛夫遇害前所住的那一家。在这家旅馆里,或许有人与这宗谋杀案有关,或者知道谁是关系人。
在芮奇想来,他必须使自己十分显眼。换句话说,他必须对卡斯帕洛夫的死显得关切,然后才会有人对他关切,进而找上门来。这样做很危险,但他若能使自己看来没什么恶意,他们或许不会立刻发动攻击。
好吧……
芮奇看了看自己的计时带。现在酒吧中会有些人,正在享受晚餐前的开胃酒。他最好加入他们,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11
就某些方面而言,卫荷可以说是个相当禁欲的地方。(每一区皆是如此,只不过某区的标准可能与另一区完全不同。)在此地,饮料中不含酒精,而是以合成配方达到提神的目的。芮奇不喜欢这种口味,发觉自己根本无法适应,但是一杯在手,他就能一面慢慢喝,一面四下张望。
有一位年轻女子坐在数张桌子之外,接触到她的目光后,他的视线便难以转开。她相当吸引人,显然卫荷并非每一方面都禁欲。
一会儿之后,这位年轻女子浅浅一笑,站了起来。她轻飘飘地走向芮奇,芮奇则满腹心事地望着她。此时此刻(他万分遗憾地想到),他简直不可能再节外生枝。
她来到芮奇身边,站了一下,然后轻巧地滑进旁边一张椅子。
“嗨,”她说,“你看来不像这儿的常客。”
芮奇微微一笑。“我不是。你认识所有的常客吗?”
“差不多。”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叫玛妮拉,你呢?”
芮奇此时更感遗憾。她个子相当高,比他自己没穿高跟鞋时更高(这一向是吸引他的一项特点),有着乳白色的肌肤,而一头稍带起伏的长发则透着显着的深红色光辉。她的衣着不太鲜艳,而假使她再努力一点模仿,应该就能像个“不必辛勤工作阶级”的体面女子。
芮奇说:“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没多少信用点。”
“喔,太可惜了。”玛妮拉做个鬼脸,“你不能弄些吗?”
“我想啊。我需要一份差事,你知道有什么机会吗?”
“什么样的差事?”
芮奇耸了耸肩。“我没有任何不得了的工作经验,但我可不自大。”
玛妮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告诉你一件事,无名氏先生,有些时候根本不必任何信用点。”
芮奇立时愣住了。过去他对异性相当有办法,但那是有八字胡的时候——有八字胡的时候!现在,她能在他的娃娃脸上看到什么?
他说:“告诉你一件事,几个星期之前,我有个朋友住在这里,现在我却找不到他。既然你认识所有的常客,或许你也认识他。他名叫卡斯帕洛夫,”他稍微提高音量,“卡斯帕·卡斯帕洛夫。”
玛妮拉茫然地瞪着他,同时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人叫那个名字。”
“太可惜了。他是个九九派,而我也是。”对方再度现出茫然的表情。“你知道九九派是什么吗?”芮奇问。
她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听过这个名称,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是某种工作吗?”
芮奇觉得很失望。
他说:“那可说来话长。”
这话听来像是打发她走。迟疑一下之后,玛妮拉便起身飘然而去,这回没有再露出笑容。她竟然待了那么久,芮奇不禁有点惊讶。
不过,谢顿始终坚持芮奇有讨人喜欢的本事——但当然不是指这一类“职业妇女”。对她们而言,酬劳就是一切。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跟着玛妮拉,看到她停在另一张桌子旁边。该处独坐着一名男子,那人刚届中年,一头乳黄色头发平滑地向后梳。他的脸庞刮得非常干净,芮奇却觉得他可以留一把络腮胡,因为他的下巴太过突出,而且有点不对称。
显然玛妮拉也未能从那名男子身上捞到什么。他们交谈几句,她便走了开。太糟了,但她绝不可能常常失败,她无疑是那种引人遐思的女子。
芮奇相当不自觉地开始寻思,假使自己能采取行动,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然后,芮奇察觉又有人来到身边,这回是个男的;事实上,正是玛妮拉刚才攀谈的那个人。他感到十分震惊,自己竟然想得出神,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凑近,还着实冷不防吓自己一跳。他实在承担不起这种风险。
那名男子望着他,眼中射出好奇的光芒。“你刚刚和我的朋友在聊天。”
芮奇不禁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是个很友善的人。”
“是的,没错。而且她是我的‘好友’,我忍不住偷听了你对她说的话。”
“没啥不对劲吧,我想。”
“一点也没有,但你自称是九九派。”
芮奇的心脏几乎跳出来。他对玛妮拉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正中红心。那些话对她毫无意义,但对她的“朋友”似乎不然。
这表示他找到了门路吗?或者只是找到麻烦?
12
芮奇尽全力打量这位新朋友,却不让自己满脸的纯真消失无踪。此人有一对尖锐的淡绿色眼睛,他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在桌上,看起来颇具威胁性。
芮奇一脸严肃地望着对方,默默等待。
于是,这人又说:“据我了解,你自称是九九派。”
芮奇尽量显得坐立不安,这倒不难。他说:“先生,问这做什么?”
“因为我认为你年纪不够。”
“我的年纪足够,我以前常在全息电视上,看九九·久瑞南的演讲。”
“你能引述几句吗?”
芮奇耸了耸肩。“不能,但我掌握了概念。”
“你真是个勇敢的年轻人,竟敢公然宣称是九九派,有些人不喜欢听到这种事。”
“我听说卫荷有许多九九派。”
“有可能。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我在找一份差事,也许其他的九九派会帮我。”
“达尔也有些九九派。你是从哪里来的?”
毫无疑问,他听出了芮奇的口音,这点是无法伪装的。
芮奇说:“我生在千丸区,但我青少年时期几乎都住在达尔。”
“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上上学什么的。”
“你为什么是九九派?”
芮奇故意让自己变得激动些。他既然住在饱受压迫与歧视的达尔,不可能没有成为九九派的明显理由。他说:“因为我认为,帝国应该有个更能代表民意的政府,让更多的民众参与,而各区还有各世界之间应该更加平等。任何有头脑、有心肠的人不都是这么想吗?”
“你想见到帝制被废除吗?”
芮奇顿了顿。虽然发表任何颠覆性言论都能没事,但公然反帝的论点则超出这个界限了。于是他说:“我可没那么讲。我信任皇帝陛下,可是整个帝国远非一个人治理得了的。”
“不是一个人,还有整个的帝国官僚体系。你对首相哈里·谢顿有什么看法?”
“对他没啥看法,对他并不清楚。”
“你只知道政府事务应当更加反映民意,对不对?”
芮奇让自己露出一副困惑状。“那是九九·久瑞南以前常说的。我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我听过有人管它叫‘民主’,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民主是某些世界尝试过的一种制度,有些世界则仍在尝试,但我没听说那些世界治理得比其他世界更好。所以说,你是个民主人士?”
“这是你用的称呼吗?”芮奇故意垂下头来,仿佛陷入沉思,“我觉得称九九派自在多了。”
“当然,身为达尔人——”
“我只不过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你完全赞成诸如人人平等这类的主张。达尔人身为被压迫的一群,自然会有那样的想法。”
“我听说卫荷人对九九思想也十分热衷,他们可没受到压迫。”
“理由不同。历任卫荷区长总是想当皇帝,你知道这件事吗?”
芮奇摇了摇头。
“十八年前,”那人继续说,“芮喜尔区长差点就发动一场成功的政变。所以与其说卫荷人是九九派,不如说他们是反克里昂的叛逆。”
芮奇说:“我对这种事啥也不晓得,我可不反对皇帝。”
“但你赞成伸张民意,对不对?你是否认为某种民选的集会能治理银河帝国,而不至于陷入政争和党同伐异?不至于瘫痪?”
芮奇说:“啥?我可不懂。”
“你是否认为在紧要关头,一大群人能很快作出决定?或是他们只会坐在那里争论不休?”
“我不知道。可是,目前只有少数人能为所有的世界作决定,这似乎不太合理。”
“你愿意为你的信仰而战吗?或者你只是喜欢口头说说?”
“没人要我作任何战斗。”芮奇答道。
“假设有人要你这么做,你认为你对民主——或是对九九哲学的信仰有多少分量?”
“我会为它而战,只要我认为这样会有好处。”
“好个勇敢的小伙子。所以说,你来卫荷是为了你的信仰而战。”
“不,”芮奇不自在地说,“我不能这么讲。先生,我是来找一份差事。这年头,找份差事可不容易。而且我没啥信用点,人总得活下去。”
“我同意。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在毫无预警之下冒出来,但芮奇早已有所准备。“普朗什。”
“是名还是姓?”
“据我所知,就这么个名字。”
“你没有信用点,而且我猜,受的教育也极少吧。”
“只怕就是这样。”
“没有任何专业工作经验?”
“我没做过啥事,但我愿意做。”
“好的。我告诉你怎么办,普朗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三角形,按了几下,上面便显出一行字迹。然后他用拇指抹了一抹,将那行字迹固定。“我会告诉你该到哪里去。你带着这东西,它能帮你得到一份工作。”
芮奇接过那张三角卡片,瞄了一眼。那行字迹似乎会发出萤光,但芮奇却读不懂。他机警地望向对方,问道:“万一他们以为是我偷来的呢?”
“这东西是偷不走的。它上面有我的标志,现在又有你的名字。”
“万一他们问我你是谁呢?”
“不会的,你就说你要一份工作。这是你的机会,我不能保证,但这是你的机会。”他又给了芮奇一张卡片,“这是你该去的地方。”这回芮奇看懂了上面的字。
“谢谢你。”他咕哝道。
那人做了一个打发他走的小手势。
芮奇起身离去,不知道自己将碰到什么。
13
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葛列布·安多闰望着坎伯尔·丁恩·纳马提,后者踏着沉重的步伐来来回回。在狂暴的激情驱动下,纳马提显然无法安分地坐着。
安多闰心想:他并不是帝国中甚至这个运动中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机灵的人,更绝非最具理性思考能力的人,所以必须时时有人替他踩煞车——但他的自我驱策却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我们会放弃,会罢手,而他不会。或推,或拉,或刺,或踢,他无所不用其极。嗯,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像这样的人。不,我们一定得有个像这样的人,否则将一事无成。
纳马提停下脚步,仿佛感到安多闰的目光有如芒刺在背。他转过身来,说道:“如果你要为卡斯帕洛夫的事教训我,那就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