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那演讲者道。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声音传遍全场。
“我是这所大学的教员。”谢顿以同样大的声音说,“你的许可证?”
“我否认你有质疑我的权利。”演讲者身后的年轻人纷纷聚了过来。
“如果你没有,我劝你马上离开大学校园。”
“如果我不呢?”
“那么,后果之一,大学安全警卫已在半途。”他转身面对群众。“同学们,”他喊道,“我们在校园内享有集会的自由,也有自由发表言论的权利,但如果我们允许没有许可证的外人,进行未经批准的……”
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令他心头一凛。他转过身去,发现那是芬南格罗斯称为“打手”的一个人。
那人说:“滚开——快点。”他的口音很重,谢顿一时无法确定他是哪里人。
“把我赶走有什么用?”谢顿说,“安全警卫随时会到。”
“那样的话,”纳马提凶狠地咧嘴一笑,“就会有一场暴动,这吓不倒我们。”
“当然不会。”谢顿说,“你们希望引起暴动,可是你们不会如愿,你们会默默离开这里。”他再度转身面对学生,同时甩掉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我们一定要做到,对不对?”
群众中有人高声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是好人!可别揍他!”
谢顿察觉人群中出现了矛盾心态。他知道,有些人会乐于见到大学安全警卫引发一场骚动,这种人总是有的。另一方面,一定也有人对他心存好感,还有些人虽然不认识他,却不希望见到一名教授受到暴力攻击。
此时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小心,教授!”
谢顿叹了一声,紧盯着面前那几个高大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付得了、自己的条件反射是否够快、自己的肌肉是否够结实——即使他是个角力高手。
一名打手慢慢凑近他,当然是过度自信,动作不怎么快。这给了谢顿一点宝贵时间,正是他步入中年的身体所需要的。那打手面对着谢顿伸出一只手臂,这使得拆招更加容易。
谢顿抓住那只手臂,随即一个回旋,弯腰,抬手,再向下一拉(同时哼了一声,他为什么一定要哼一声?),那名打手便飞了出去,部分是他自己的冲力发挥作用。他重重一声落在演讲台外缘,右肩显然脱臼了。
面对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发展,围观群众发出狂野的喊叫。一股集体骄傲感,立时迸发出来。
“解决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喊道,其他人马上响应。
谢顿将头发向后抚平,尽量不大口喘气。然后,他一脚把那个还在呻吟的打手踢下演讲台。
“还有谁要上?”他得意地问道,“或是你们要默默离去?”
他面对着纳马提与他的五名党羽。当他们踌躇不定地僵在那里时,谢顿说:“我警告你们,群众现在站在我这边。如果你们一起冲过来,他们会把你们撕烂。好了,下个是谁?来吧,一次一个。”
他将最后一句话的音量提高,还弯起手指,做出“放马过来”的手势。群众随即发出兴奋的呐喊。
纳马提硬邦邦站在那里。谢顿跳到他身后,将他的脖子箍在自己的臂弯里。此时学生纷纷爬上演讲台,喊道:“一次一个!一次一个!”并在那些保镖与谢顿之间筑起一道人墙。
谢顿加大压在纳马提气管上的力道,同时在他耳旁悄声说:“有办法做得到,纳马提,而我知道怎么做,我练了好多年。只要你动一动,试图挣脱,我就毁了你的喉咙,以后你顶多只能发出这么小的声音。你若珍惜你的声音,就照我的话去做。当我松手时,叫那伙流氓赶紧离去。要是你说一句别的,那就会是你最后一次用正常声音说话。倘若你再回到这个校园,不会再有好好先生了,下次我会和你算清这笔账。”
他暂且松开手,纳马提立刻沙哑地说:“你们全都滚开。”那些人迅速撤退,扶着受伤的同志一块离去。
不久之后,当大学安全警卫抵达时,谢顿说:“抱歉,诸位,虚惊一场。”
他离开运动场,带着相当懊恼的心情,继续踏上回家的路途。他显露了自己不愿显露的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残酷成性的角力士哈里·谢顿。
此外,他还满怀沮丧地想,铎丝会听说这件事。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以免她从别处听来的版本,将这个事件说得比实际情况更糟。
她不会高兴的。
03
她的确不高兴。
铎丝在他们的寓所门口等他。她摆出一个轻松的姿势,一只手叉着腰,看来像极了八年前在同一所大学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身材苗条,浮凸有致,一头鬈曲的金红色头发——在他眼里非常美丽,但就任何客观角度而言则谈不上。不过,在他们相识几天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对她作出客观评价。
铎丝·凡纳比里!当他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时,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名字。在许多世界上,甚至在川陀的许多行政区中,一般会称她为铎丝·谢顿。可是,他总是认为,那会在她身上贴上所有权的标签,而他不愿这样做,尽管早在虚无缥缈的前帝国时代,这个约定俗成的惯例便已受到认可。
铎丝悲伤地摇了摇头,险些搅乱了蓬松的鬈发,柔声道:“我听说了,哈里。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亲一下不会错的。”
“好吧,或许,但我们得先探讨一下这件事,进来吧。”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你该知道,亲爱的,我有我自己的课程,还有自己的研究。我仍在钻研那个可怕的川陀王国历史,你告诉过我,那对你的工作有绝对的必要。我是不是该全部搁下,专门在你身边晃来晃去,以便保护你?你知道的,那仍然是我的工作。如今你在心理史学上逐渐有些进展,那更成了我责无旁贷的责任。”
“有些进展?我倒希望有。可是你不需要保护我。”
“不需要吗?我刚才派芮奇出去找你。毕竟你迟到了,而我有些担心。通常你要迟些回家的时候,都会事先告诉我。假如这令我听来像是你的守护者,那很抱歉,哈里,但我的确是你的守护者。”
“守护者铎丝,你有没有想到过,偶尔我也想要挣脱一下锁链?”
“万一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丹莫刺尔交代?”
“我是不是误了晚餐?我们点了外卖没有?”
“没有,我一直在等你。既然你回来了,就由你来点吧。在饮食这方面,你要比我挑剔得多。可是,不要改变话题。”
“芮奇没告诉你说我没事吗?所以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当他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控制了局面。于是他先回家来,但不比你早多少。我没听到任何细节。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谢顿耸了耸肩。“校园里有个非法集会,铎丝,我把它驱散了。我要是没那样做,这所大学可能会惹上好些不必要的麻烦。”
“非得靠你阻止不可?哈里,你不再是角力士,你是个……”
他急忙插进一句:“是个老头?”
“就角力士而言,是的。别忘了,你四十岁了。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嗯——有点僵硬。”
“我不难想象。假如你继续装成年轻的赫利肯运动家,总有一天会折断一根肋骨。现在,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好吧,我和你提过雨果如何警告我,说那个九九·久瑞南的群众运动给丹莫刺尔带来麻烦。”
“九九。是的,这些我还知道。我不知道的那些呢?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运动场有个群众大会,九九的一个党羽,叫做纳马提的,在对群众发表演说……”
“纳马提就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久瑞南的左右手。”
“好,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当时对着大批群众演说,却没有申请许可证。我想,他是希望借此引发某种暴动。他们靠这些骚乱壮大,如果因此导致大学关闭,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能指控丹莫刺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把每件事都怪在他头上。所以我阻止了他们,在未引发暴动的情况下,把他们赶走了。”
“你似乎引以为傲。”
“有何不可?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不坏啊。”
“这就是你那么做的原因?测验你四十岁的身体状况?”
谢顿若有所思地键入晚餐菜单,然后说:“不,我的确担心这所大学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还为丹莫刺尔担心。只怕雨果的一番危机论,在我心中所留下的印象超乎我的想象。那是个蠢念头,铎丝,因为我知道丹莫刺尔能照顾自己。除你之外,我不能对雨果或其他人解释这一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至少可以和你谈,这带给我难以想象的喜悦。至少据我所知,除了你我,以及丹莫刺尔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丹莫刺尔是打不倒的。”
铎丝拍了一下凹陷壁板上的一个开关,起居间的餐厅部分便亮起柔和的桃色光芒。她与谢顿一同走向餐桌,上面已经铺好亚麻桌布,摆上水晶杯与各式各样的餐具。他们坐定后,晚餐开始送达——在傍晚这个时刻,晚餐从来不会耽搁太久,谢顿将这点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没有必要再惠顾教员餐厅,而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社会地位。
谢顿在食物中加些调味品,那是他们滞留麦曲生时学到的吃法。麦曲生区是个怪异、男性至上、宗教主宰一切、永远活在过去的地方,唯有该区的调味品,是他俩唯一不厌恶的麦曲生特产。
铎丝柔声道:“你说‘打不倒的’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他能改造别人的情感,你总不会忘记吧。如果久瑞南真变得危险,他就会被——”他用双手做了个含糊的动作,“改造;改变他的心意。”
铎丝显得心神不宁,晚餐在反常的沉默中进行。直到晚餐结束,剩菜、碗盘、餐具等等全部卷入餐桌中央的废物处理槽(然后它平稳地自动合拢),她才再度开口。“我不确定要不要和你谈这件事,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自己的天真所愚弄。”
“天真?”他皱起眉头。
“是的,我们始终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我也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天。可是丹莫刺尔真有些短处,他不是打不倒的,他也可能受到伤害,而久瑞南对他的确是个威胁。”
“你这话当真吗?”
“我当然当真。你并不了解机器人,至少绝不了解像丹莫刺尔那么复杂的,而我刚好相反。”
04
又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但这只是因为思想是无声的。谢顿的内心简直吵翻了天。
是的,这是事实。他的妻子对机器人似乎确实有惊人的认识。过去许多年来,谢顿常对这点百思不解,最后终于放弃,将它塞进心灵的暗角。若非伊图·丹莫刺尔——一个机器人——谢顿永远不会遇见铎丝。因为铎丝是为丹莫刺尔工作的;八年前,是丹莫刺尔“指派”铎丝接下这个任务,在谢顿亡命川陀各区的逃亡中,尽力保护他的安全。即使现在,她成了他的妻子、他的配偶、他的“另一半”,谢顿仍然不时纳闷,铎丝与机器人丹莫刺尔之间,究竟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在铎丝的生命中,这是谢顿唯一真正感到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的一处。而这就引出了那个最残酷的问题:铎丝留在谢顿身边,是出于对丹莫刺尔的服从,还是出于对谢顿的爱?他想要相信是后者,然而……
他与铎丝·凡纳比里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但那是有代价、有条件的。那个条件并非藉由讨论或协议所定,而是彼此未曾言明的一种谅解,因此反倒分外严格。
谢顿了解,自己心目中理想妻子的各项优点,他在铎丝身上都找到了。诚然,他没有儿女,但他一来从未指望,二来,说老实话,也没有多大的渴求。他拥有芮奇,在感情上,芮奇就是他的儿子,仿佛芮奇继承了谢顿家族整个的基因组,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铎丝却令他想到这个问题,等于打破了这些年来让他们相安无事的那个协定。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模模糊糊但越来越强的怨气。
可是他很快将那些想法、那些问题再度抛到脑后。他已经学会接受她是他的保护者,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毕竟,与她共享一个家、一张餐桌、一张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伊图·丹莫刺尔。
铎丝的声音将他从冥想拉回现实。
“我说——你是不是闷闷不乐,哈里?”
他有点吃惊,因为听她的口气,她是在重复这句话,这使他了解他刚才不断深陷自己的思绪,因而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是闷闷不乐——不是有意闷闷不乐。我只是在想,我该如何回应你刚才的话。”
“关于机器人吗?”当她说出这个词汇时,她似乎相当冷静。
“你说,我对他们知道得不如你多。我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呢?”他顿了一下,再以平静的口吻补充道(他知道是在碰运气),“我是说,而不至于冒犯你。”
“我可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假如你要引用我说的话,那就做得准确点。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确信这方面你知道得很多,也许比我还多,可是‘知道’不一定代表‘了解’。”
“好了,铎丝,你在故意用矛盾的言语困扰我。矛盾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无意或刻意骗倒人的模棱两可。我不喜欢在科学中见到这种言论,也不喜欢在日常谈话中听到,除非本意是幽默,而我认为现在并非如此。”
铎丝以她特有的方式笑了几声,适可而止,仿佛欢乐过于珍贵,不能以太过慷慨的方式与人分享。“这个矛盾对你所造成的困扰,显然已经使你变得夸张,而你在夸张时总是相当滑稽。话说回来,我会解释的,我并没有打算令你困扰。”她伸出手来拍拍他的手背,谢顿才惊讶地(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发觉自己已经握紧拳头。
铎丝说:“你常常就心理史学高谈阔论,至少对我如此。你知道吗?”
谢顿清了清喉咙。“在这方面,我得求你大发慈悲。这个计划是秘密的,它的本质使然。除非受到心理史学影响的人都对它一无所知,否则心理史学根本无效,所以我只能找雨果和找你谈。对雨果而言,那全是直觉。他很杰出,但他太容易疯狂地跳进未知的领域,因而我必须扮演谨慎保守的角色,不断将他拉回来。但我自己也有些疯狂的想法,能大声说出来给自己听对我很有帮助,即使——”他微微一笑,“我心里十分明白,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知道我是你的共鸣板,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哈里,所以请勿暗自决定改变你的行为。自然,我并不了解你的数学,我只是个历史学家,我研究的甚至不是科学史。现在,我的时间都花在经济变动对政治发展的影响……”
“没错,那方面我又是你的共鸣板,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在适当的时候,我的心理史学需要用到它,所以我觉得你对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很好!既然咱们找到了你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知道,不可能是因为我天仙般的美丽——就让我继续解释吧。有些时候,当你的讨论脱离纯粹的数学领域时,我似乎也能体会你的意思。在好些时候,你都解释过你所谓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我想我能了解这一点,你所谓的极简主义,是指……”
“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铎丝显得有些难过。“拜托,哈里,别太自大。我不是试图对你解释,而是想对自己解释。你说你是我的共鸣板,那就请你言行一致。礼尚往来才是公平的,对不对?”
“礼尚往来没有错,但如果我插一句嘴,你就要给我扣上自大的帽子……”
“够了!闭嘴!你告诉过我,极简主义是应用心理史学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试图将不理想的历史发展修改成理想的,或至少是较理想的,极简主义是不可或缺的工具。你曾经说过,必需施行的变动要尽可能微小、尽可能简单……”
“是的,”谢顿热切地说,“那是因为……”
“不,哈里,现在是我在试着解释,我俩都知道你当然了解。你必须谨守极简主义,因为每一项变动,任何一项变动,都会带来无数的副作用,不可能都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假如变动的规模太大,而且副作用太多的话,那么结果必定会和你当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变得完全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