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样也有记录。政府啊,教授,可不是个无底的金库。如今不像过去那些年头,我们也不像克里昂那样,对财政抱着不拘小节的旧有态度。加税是很困难的,我们却有许多地方需要信用点。我把你召来这里,是希望你能用心理史学多少对我们作些贡献。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必须相当坦白地告诉你,我们就得切断你的财源。如果没有政府的补助,你还能继续你的研究工作,那就请便,因为除非你能让我看看这些花费多么值得,否则你就只有这条路了。”
“将军,您提出了一个我无法实现的要求,可是,如果因为这样,您就终止政府的资助,那么您便是抛弃了未来。给我时间,总有一天……”
“过去数十年来,好些政府都听过你的‘总有一天’。你说你的心理史学预测执政团是不稳定的,而我的统治也是不稳定的,不久之后就会垮台,教授,有没有这回事?”
谢顿皱起眉头。“我们的技术尚未那么扎实,我还不能说这是不是心理史学所做的预测。”
“那么我告诉你,心理史学的确做过这个预测,在你领导的计划中,这项预测已是人尽皆知。”
“没有,”谢顿热切地说,“没有这种事。或许我们当中有些人,曾将某些关系式诠释为执政团可能是不稳定的政府形式。但是还有其他的关系式,不难诠释为代表执政团是稳定的,而这正是我们必须继续研究的原因。此时此刻,实在太容易利用不完整的资料和不完善的推论,达到我们所想要的任何结论。”
“但如果你们决定提出一个结论,说政府是不稳定的,并说这点有心理史学背书,即使它并未真正预测此事,难道不会增加不稳定性吗?”
“极有可能,将军。而如果我们宣称政府是稳定的,也很可能增加它的稳定性。我曾经和克里昂大帝作过一模一样的讨论,前后有好几次。我们确有可能把心理史学当成工具,用来操纵人民的情绪,并取得短期的成果。然而,长久而言,很可能证明那些预测并不完整或彻底错误,那时心理史学会失去所有的公信力,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够了!直截了当告诉我!你认为心理史学对我的政府有什么看法?”
“我们认为,它看出你的政府里面有些不稳定的因素。但是我们并不确定,而且无法确定,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使情况变得更好或更糟。”
“换句话说,心理史学告诉你们的,只是你们没有心理史学也会知道的事,而就在这上面,政府投资了数不尽的信用点。”
“心理史学终将告诉我们好些没有它就无法知晓的事,到了那个时候,这项投资就会回收许多许多倍的报酬。”
“那个时候还要多久才会来到?”
“我希望不会太久。过去几年间,我们有了令人相当满意的进展。”
田纳尔再度用指甲敲打着桌面。“这还不够,现在就告诉我些有帮助和有用的结论。”
谢顿考虑了一下,然后说:“我可以为您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但是需要时间。”
“当然需要时间,几天、几个月、几年,结果是永远写不出来。你把我当傻瓜吗?”
“不,当然没有,将军。然而,我也不想被当成傻瓜。今天,我能告诉您一点我本人愿意负全责的事,它是我在心理史学研究中看出来的,但我可能对它作了错误诠释。不过,既然您坚持……”
“我坚持。”
“您刚才提到了税务问题,您说加税有困难。不用说,这种事一向困难。任何政府想要运作,都必须以某种方式聚集财富。政府获得这些信用点的方法只有两种,第一,借着劫掠邻邦;第二,劝导自己的公民心甘情愿而和平地缴出这些信用点。
“既然我们已经建立起一个银河帝国,而它已经以适当的方式运作了好几千年,我们就没有可能劫掠邻邦,只有镇压偶发的叛乱是例外。这种事不常发生,不足以支持一个政府;即使足以支持,这种政府也会太不稳定,无论如何不会持续太久。”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因此,筹集信用点的方法,必须是请求公民将其财富的一部分交给政府使用。由于政府因而得以有效运作,公民想必宁愿以这种方式花费信用点,也不愿人人私藏那些财产,却活在一个危险且混乱的无政府状态。
“然而,尽管这个要求是合理的——公民靠缴税维持一个稳定且有效的政府,日子就会过得更好——他们却不会情愿这样做。为了消除这种心态,政府必须做得好像没有拿走太多的信用点,而且考虑到了每位公民的权利和利益。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减少低收入者的缴付百分比,必须在估税之前减去各种扣除额,此外不一而足。
“时间一长,随着各个世界、每一个世界的各个行政区,以及各个经济体系全部要求和争取特别待遇,税务必然变得越来越复杂。结果便是政府的稽征部门规模越来越大,组织越来越庞杂,而逐渐变得难以控制。普通公民无法了解为何要缴税,要缴多少税,哪些可以减免,又有哪些不行。就连政府和税务机关本身常常也是一头雾水。
“此外,税收中必定有越来越多的一部分,被用来运作过度精细的税务机关,诸如保存记录、追查漏税。所以说,可用于建设性用途的信用点越来越少,而我们却束手无策。
“到了最后,税率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并会激起不满和叛乱。历史书喜欢将这些事情归咎于贪婪的商人、腐化的政客、凶残的战士、野心的总督。但他们都只是个人,他们只是利用税率膨胀趁火打劫。”
将军粗声道:“你是在告诉我,我们的税制过于复杂?”
谢顿说:“假使不是,那么据我所知,它就是历史上唯一的例外。倘若心理史学只告诉我一件必然的事,那就是税率的膨胀。”
“那我们要怎么办呢?”
“这点我无法告诉您。我说希望准备一份报告,就是打算讨论这个问题。但正如您所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准备好。”
“别管什么报告了。税制过于复杂,对不对?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有可能是这样。”谢顿谨慎地答道。
“想要纠正,就必须让税制变得简单些。事实上,是要尽可能简单。”
“我还得研究……”
“废话。极度复杂的反面就是极度简单,我不需要什么报告来告诉我。”
“您说得有理,将军。”谢顿道。
这个时候,将军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有人在叫他——其实真的有人在叫他。他紧紧握起双拳,与此同时,厄拉尔上校与铎丝·凡纳比里的全息影像突然出现在房间中。
谢顿吓呆了,惊叫道:“铎丝!你在这里干什么?”
将军什么也没说,但他的两道眉皱成了一条。
17
将军当天晚上很不好过,而由于忧心忡忡,上校同样不好过。这时他们面面相觑,两人都若有所失。
将军说:“再说一遍这个女人干了什么。”
厄拉尔似乎双肩承受着千斤重担。“她就是虎女,他们就是这样叫她的。可以说,她似乎不像个人。她是某种受过非人训练的运动员,充满了自信,而且,将军,她相当吓人。”
“她把你吓着了?一个女人?”
“让我告诉您她究竟做了什么,再让我告诉您有关她的几件事。我不晓得那些故事都有多真实,但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是千真万确的。”
他又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将军一面听,一面鼓起腮帮子。
“很糟,”他说,“我们要怎么办?”
“我认为我们眼前的路很清楚,我们要得到心理史学……”
“是的,要得到。”将军说,“谢顿告诉我些有关税制的事……但别管了,那和现在的问题毫不相干,说下去。”
厄拉尔由于心事重重,竟让脸上显出一点不耐烦的表情。他继续道:“正如我所说,我们要的是没有谢顿的心理史学。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人。我越是研究他,就越觉得他是个活在过去的老迈学者。他有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来完成心理史学,结果他失败了。如果他下台,换个新人掌舵,心理史学的进展也许会更迅速。”
“没错,我同意。那个女人又怎么样?”
“好,您问对了。我们尚未将她列入考虑,因为她一直小心地躲在幕后。但我现在有个强烈的感觉,只要那个女人还活着,想要悄悄除掉谢顿,不将政府牵连在内,将会是一件困难的,甚至不可能的事。”
“如果她认为我们伤害了她的男人,你真相信她会把你我剁成肉酱吗?”将军的嘴巴扯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我真认为她会,而且她还会发起一场叛乱,会像她承诺的一模一样。”
“你成了懦夫。”
“将军,拜托,我在试图讲理。我并没有退缩,我们必须解决这个虎女。”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事实上,我的情报来源告诉过我这一点,我承认对这方面太大意了。”
“你认为怎样才能除掉她?”
“我不知道。”然后,厄拉尔以更缓慢的速度说,“但也许有人晓得。”
18
谢顿当天晚上同样很不好过,新的一天也没有带来什么新气象。谢顿不常对铎丝生气,可是这一次,他非常非常生气。
他说:“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们通通住进穹缘旅馆还不够吗?光是那样做,就足以让一个妄想成性的统治者疑心是某种阴谋。”
“怎么会?我们手无寸铁,哈里。那是个节庆活动,是你的庆生会最后一个节目,我们没有摆出任何威胁的架式。”
“没错,但你又进行了私闯御苑的计划,那是不可原谅的事。我早就特别嘱咐,而且三番两次声明,我不要你到那里去,你却还是火速跑到皇宫,阻挠我和将军的会谈。我有我自己的计划,你该知道。”
铎丝说:“跟你的安全比起来,你的愿望和你的命令和你的计划都排在第二位,我首要的关切是你的安全。”
“我没有危险。”
“我不能随随便便做这种假设。过去两度有人试图取你性命,你为何认为不会有第三次?”
“那两次行刺发生在我当首相的时候,那时我也许值得杀害。现在,谁会想要杀害一个年迈的数学家?”
铎丝说:“那正是我要查出来的,也正是我要阻止的。首先,我必须去找谢顿计划的成员问些问题。”
“不行。你只会让我的手下个个人心惶惶,别去打扰他们。”
“那正是我无法做到的。哈里,我的工作是保护你,过去二十八年来,我一直在那样做,现在你不能阻止我。”
从她激昂的目光中,透出一项明白的讯息:无论谢顿的愿望或命令是什么,铎丝都打算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谢顿的安全是第一优先。
19
“我能打扰你一下吗,雨果?”
“当然可以,铎丝。”雨果·阿马瑞尔堆满笑容说,“你永远不会打扰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我试图查清几件事,雨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只要我做得到。”
“你们这个计划中,有个叫元光体的玩意。我不时会听到这个名字,哈里常提到它。所以我想,我该知道它启动时像什么样子,但我从未真正看过它的操作,我希望能看看。”
雨果显得有些为难。“实际上,元光体可说是计划中管制最严的一环,而你不在有权使用的成员名单上。”
“这点我知道,但我们相识已有二十八年……”
“而且你是哈里的妻子,我想我们可以破例一次。我们只有两个完整的元光体,一个在哈里的研究室,另一个在此地。事实上,它就在那里。”
铎丝望向中央书桌上那个矮胖的黑色立方体,它看起来毫不起眼。“就是那个吗?”
“就是那个,它储存着那些描述未来的方程式。”
“你怎样取出那些方程式?”
雨果触动某个开关,室内立刻暗下来,随即充斥着千变万化的光彩。铎丝的四周全是各式各样的标志、箭头、线条与数学符号。它们似乎在移动,在打转,但是当她定睛注视任何一部分时,它们又好像全部固定不动。
她道:“所以说,这就是未来吗?”
“也许是。”雨果一面说,一面关上那个仪器,“我将它扩展到最大幅度,好让你能看到那些符号。如果不扩展,除了明暗的图案,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而研究这些方程式,你们就能判断等在我们前面的未来?”
“理论上是这样。”此时室内恢复了普通的外观,“可是有两个困难。”
“哦?什么困难?”
“首先,人类心智无法直接创造这些方程式。我们花了数十年时间,只是在设计更强力的电脑和程序,由它们来发明和储存这些方程式。不过,当然,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正确、是否有意义。这完全取决于最初的程序设计多么正确,以及多么有意义。”
“那么,它们可能全是错的?”
“有这个可能。”雨果揉了揉眼睛,铎丝忍不住想到,过去几年之间,他似乎变得那么苍老,那么疲倦。他比谢顿年轻十一二岁,但他似乎要老得多。
“当然啦,”雨果以颇为疲惫的声音说下去,“我们希望并不是这样,但这就牵扯出第二个困难。虽然哈里和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测试并修改这些方程式,我们却一直无法确定它们的意义。电脑把它们建构出来,所以想必它们一定代表某些现象。但那是什么呢?其中有些部分,我们认为我们已经研究出来。事实上,此时此刻,我正在研究我们所谓的A23节,一组特别纠缠不清的关系式,我们还无法将它对应到真实宇宙中的任何事物。话说回来,我们每年都有些进展,我充满信心地期待心理史学成为一个正统的科技,足以帮助我们研究未来。”
“有多少人可以使用这两个元光体?”
“计划中的每位数学家都有权使用,但不是随心所欲。他们需要申请,并预先排定时间,而元光体中的方程式必须调到那位数学家希望使用的部分。如果在同一时间,每个人都想用元光体,情况便会有点复杂。现在则是淡季,或许因为我们刚为哈里办完庆生会,大家还陶醉在喜庆的气氛中。”
“有没有任何制造更多元光体的计划?”
雨果努起嘴来。“很难说。如果我们有了第三个,那会非常有帮助,但必须有人负责掌管,不能仅仅把它当成公用设备。我曾经向哈里建议,让泰姆外尔·林恩——我想你认识他——”
“是的,我认识。”
“让林恩掌管第三个元光体。他所导出的非混沌方程组,以及他发明的电子阐析器,显然使他成为计划中仅次于哈里和我的第三把交椅。然而,哈里却迟疑不决。”
“为什么?你知道吗?”
“如果林恩也有一个,等于我们公开承认他是第三把交椅,凌驾于计划中其他更老或更资深的数学家之上。那可能会引起一些政治问题,姑且这样说。我认为我们不能为了担心内部政治而浪费时间,可是哈里……唉,你也了解哈里。”
“是的,我了解哈里。假如我告诉你,厄拉尔曾经见过元光体,你会怎么说?”
“厄拉尔?”
“执政团中的韩德·厄拉尔上校,田纳尔的奴才。”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铎丝。”
“他曾经提到蜿蜒的方程式,而我刚刚看见它们从元光体中冒出来。我忍不住想到他来过这里,看过它的操作。”
雨果摇了摇头。“我无法想象谁会带执政团成员到哈里的研究室,或是我的研究室来。”
“告诉我,在谢顿计划中,你认为谁能以这种方式和执政团合作?”
“谁也不能,”雨果带着无比的信心断然答道,“那是不可想象的事。也许厄拉尔从未见过元光体,只是听人说过。”
“谁会把这种事告诉他?”
雨果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谁也不会。”
“好吧,你刚才提到林恩若是掌管第三个元光体,就会出现内部政治问题。我想在一个像这么大、拥有数百名成员的计划中,时时刻刻都会有些小小的争执,例如摩擦、口角。”
“喔,是啊,可怜的哈里三天两头对我提到这种事。他得想尽办法处理这些问题,我能想象他有多么头痛。”
“这些争执严重到了干扰计划的运作吗?”
“没那么严重。”
“有没有哪个人比别人都喜欢吵架,或是哪个人特别惹人憎恶?总而言之,有没有哪些人是被你开除之后,也许就能除掉百分之九十的摩擦,却只损失百分之五六的人力?”
雨果扬起双眉。“听起来像个好主意,但我不知道该开除谁,我并未真正参与琐碎的内部政治。根本没办法阻止这种事,所以我的做法只是尽量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