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谢顿开始解释,说筹备那套百科全书的计划有多么重要,假如最坏的情况果真发生,它能够替人类保存所有的知识。艾吉思十四世一直仔细聆听,从头到尾没有插嘴。
“是啊,是啊,”艾吉思十四世终于开口,“所以说,你的确深信帝国将要衰亡。”
“启禀陛下,这是个强烈的可能性,拒绝考虑这个可能性将是不智之举。只要我有办法,我希望在某种程度上阻止这个结果;即使没有办法,我也要减轻它的效应。”
“乌鸦嘴谢顿,如果你继续在这方面钻牛角尖,我就会相信帝国真要衰亡,而且根本无法阻止。”
“不是这样的,陛下,我只要求准许我继续工作。”
“喔,这没问题,但我还不了解你希望我怎样帮你。你为什么告诉我关于这套百科全书的种种?”
“因为我希望在帝国图书馆内工作,陛下,或者更精确地说,我希望其他人能和我一起在那里工作。”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从中作梗。”
“那还不够,陛下,我还要您帮助我。”
“哪一方面呢,前首相?”
“提供经费。必须拨款给那座图书馆,否则它会对公众关门,并将我赶出去。”
“信用点!”皇帝的声音中透着惊愕,“你来找我要信用点?”
“是的,陛下。”
艾吉思十四世心慌意乱地站起来,谢顿立刻跟着起身,但艾吉思挥手示意他坐下。
“坐下,别把我当皇帝看待。我并不是皇帝,我原本不想要这份工作,但是他们硬要我接受。我是和皇室最近的亲戚,他们就在我耳边吱吱喳喳,说帝国需要一位皇帝。所以他们拥我出来,这样对他们有很大的好处。
“信用点!你指望我有信用点!你说帝国正在瓦解,请问你认为它会怎样瓦解?你心里想的是叛变?是内战?还是各处的骚乱?
“不,还是想想信用点吧。你可了解,我无法从帝国半数的星省收到任何税金?它们仍是帝国的一部分,‘皇权万岁!’,‘所有荣耀归于吾皇!’可是它们什么税也不缴,而我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征收。如果我不能从它们那里得到信用点,它们其实就不算帝国的一部分,对不对?
“信用点!帝国出现长期财政赤字,数额大得吓人,我什么费用都付不出来。你以为我有足够的经费维修皇宫御苑吗?勉强而已。我不得不省吃俭用,不得不让宫殿腐朽,不得不靠着自然折损来减少侍从的人数。
“谢顿教授,如果你要信用点,我半点也没有。我要去哪里为那座图书馆找经费?我每年还能设法挤出一点给他们,他们就该感激涕零了。”说完之后,皇帝伸出双手,手掌向上,仿佛表示帝国国库空空如也。
哈里·谢顿大吃一惊。“然而,陛下,纵使您欠缺信用点,您仍然拥有皇帝的威望。难道您不能命令该馆保留我的研究室,并让我的同事进驻,帮助我进行极重要的研究工作吗?”
此时艾吉思十四世重新坐了下来,仿佛一旦话题离开信用点,他就不再处于心慌意乱的状态。
他说:“你该了解,根据悠久的传统,就自治权而言,帝国图书馆独立于皇权之外。自从那位和我同名号的艾吉思六世试图控制该馆的新闻功能,”他微微一笑,“它便开始订定自己的法规。既然伟大的艾吉思六世都失败了,你认为我能成功吗?”
“我不是要求陛下用强,您只要表达一个客气的意愿就好。不用说,只要不牵涉到该馆的重要功能,他们会乐意礼遇皇帝,迁就皇帝的旨意。”
“谢顿教授,你对那座图书馆知道得太少。我只要表达一个意愿,不论多么温和,多么心虚,都能确定他们一定会怒气冲冲地反其道而行。对于皇权控制的任何迹象,他们可是非常敏感。”
谢顿说:“那我该怎么办?”
“啊,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刚想到一个法子。我也是公众的一员,只要我喜欢,我也可以造访帝国图书馆。它坐落于御苑内,因此我的造访并不会违反规范。所以说,你和我一起去,我们将表现得十分热络。我不会对他们做任何要求,但他们若注意到我们手牵手走在一起,那么说不定他们那个了不起的评议会,有些成员便会觉得对你好点总是好的——但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而深深失望的谢顿,则怀疑那样做有没有足够的作用。
12
拉斯·齐诺声音中带着几分敬畏说:“我不知道您和皇帝陛下这么熟络,谢顿教授。”
“有何不可?就一位皇帝而言,他是非常民主的。而且,他对我在克里昂时代担任首相的经验很感兴趣。”
“这令我们大家都留下深刻印象,已经好多年没有皇帝驾临我们的大厅。一般说来,当皇帝陛下需要图书馆中什么资料……”
“我可以想象。他下个传召,便会有人送去给他,这代表对他的礼遇。”
“过去曾有人建议,”齐诺滔滔不绝地说,“为皇帝在皇宫中装设一套完整的电脑化设备,直接联到图书馆系统,这样他就无需等待。那时还是信用点丰足的年头,但是,您可知道,结果却被否决了。”
“是吗?”
“喔,是的。评议会几乎一致认为,那将使皇帝对本馆涉入太深,会威胁到我们独立于政府的地位。”
“而这个评议会,这个甚至不愿过分礼遇皇帝的评议会,同意让我留在馆里吗?”
“目前这个时候,答案是肯定的。大家普遍有一种感觉,而我也尽全力助长这种感觉,那就是我们若不善待皇帝的私交,增加预算的机会将完全消失,所以……”
“所以信用点,甚至是信用点的模糊影子,比什么都有分量。”
“只怕就是如此。”
“那我能不能带我的同事进来?”
齐诺显得有些尴尬。“只怕不行。我们只看到皇帝陛下和您走在一起,没有看到您的同事。我很抱歉,教授。”
谢顿耸了耸肩,一股深沉的忧郁袭上心头。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同事能带进来。过去曾有一段时间,他希望找到其他类似婉达的人,结果他失败了。他同样需要经费,才能展开足够彻底的搜寻,而他同样没有任何经费。
13
哈里·谢顿走出从母星赫利肯飞来的超空间飞船,首度踏上川陀的土地,已经是三十八年前的事。这些年来,川陀这个银河帝国的首都世界,发生了许多可观的变化。谢顿不禁纳闷,是不是一个老人记忆中璀璨的迷雾,让昔日的川陀在他印象中显得特别辉煌。或者,也许是由于年少的热情——一个年轻人来自像赫利肯那样偏僻的外围世界,怎能不折服于那些闪闪发亮的尖塔、光芒耀眼的穹顶,以及五彩缤纷、几乎日夜川流不息的人潮。
如今,谢顿悲伤地想到,即使在大白天,人行道也几乎空无一人。流浪街头的凶徒组成许多帮派,控制着城市各个地区,并不时为争夺地盘而火并。保安部门已经萎缩,留下来的人都在中央办公室全力处理各种控诉。当然,在收到紧急讯号时,保安官仍会被派出来,但他们一律在案发之后才抵达现场,甚至不再装模作样地保护川陀居民。外出的人得自己承担风险,而且是极大的风险。但是哈里·谢顿仍在冒这种险,他每天总会步行一段路程,仿佛在向那些邪恶的力量挑战。那些力量虽然即将摧毁他所热爱的帝国,他却不容许它们摧毁自己。
因此,这时哈里·谢顿正在漫步,步子有点跛,脑子则陷入沉思。
毫无进展,各方面都毫无进展。他一直无法分离出使婉达与众不同的遗传配型,而做不到这一点,他就无法找到与她类似的人。
自从婉达指出雨果·阿马瑞尔的元光体中出现瑕疵,这六年来,她透视心灵的能力敏锐了许多倍。此外,婉达在另外一些方面也颇不寻常。仿佛一旦察觉到她的精神能力使她与众不同,她便决心要了解它的奥秘,要驾驭它的力量,要指挥它的功能。这几年间,十几岁的她逐渐成熟,过去令谢顿钟爱异常的那种孩子气的吃吃笑声,如今早已听不到了。然而,由于她决心利用“天赋”帮助他进行研究,他因而更加珍视她。哈里·谢顿已将第二基地的计划告诉婉达,而她则已立志献身这项计划,要和他共同实现这个目标。
不过,谢顿今天情绪十分阴郁。他逐渐得到一项结论,那就是婉达的精神能力无法对他提供任何帮助。他没有信用点继续研究工作——没有信用点付给斯璀璘大学心理史学计划的工作人员,没有信用点在帝国图书馆中创设那个重要无比的百科全书计划,也没有信用点来寻找类似婉达的人。
现在该怎么办?
他继续朝帝国图书馆走去。其实搭乘重力计程车会比较好,但他就是要步行,不论是否跛脚,他需要利用这段时间来思考。
他听到有人喊道:“他在那里!”可是并未留意。
接着又传来一声:“他在那里!心理史学!”
“心理史学”这几个字令他不禁抬起头。
一群年轻人正向他围过来。
谢顿自然而然背靠墙壁,并举起手杖。“你们想要什么?”
他们哈哈大笑。“要信用点,老头,你有信用点吗?”
“也许有,但你们为什么要我的信用点?你们刚才在喊‘心理史学!’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你就是乌鸦嘴谢顿。”领头那个年轻人说,他似乎又得意又高兴。
“你是个讨厌鬼。”另一人叫道。
“如果我不给你们任何信用点,你们会怎么做?”
“我们会揍你一顿,”领头那人说,“然后自己动手拿。”
“如果我把信用点通通给你们呢?”
“我们横竖都会揍你一顿!”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哈里·谢顿将手杖举高一点。“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现在他总算把他们数了一遍,总共有八个人。
他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很久以前,曾有十个人围攻他与铎丝,他俩却应付自如。当时他只有三十二岁,而铎丝——铎丝就是铎丝。
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他开始挥动手杖。
那群小流氓的头头说:“嘿,这老头要攻击我们,我们要怎么办?”
谢顿迅速环顾四周。附近没有保安官,这是社会衰败的另一项征兆。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可是呼救根本没用。他们都加快步伐,而且绕了很大的弯,没有人要冒险卷入一场纷争。
谢顿说:“你们谁先凑近,谁的脑袋先开花。”
“是吗?”那头头快步向前走去,抓住那根手杖。经过短暂的激烈挣扎,谢顿紧握的手杖被抢走了,那头头随手将它丢到一边。
“现在怎么样,老头?”
谢顿开始退缩,他只能等着挨打了。他们围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急着落下一两拳。谢顿则举起双臂,试图挡开他们。他还勉强能施展些角力,假使他面对的只有一两个人,他或许能闪躲腾挪,避开他们的拳头,并且伺机反击。但对付八个人则不行,他当然对付不了八个人。
无论如何,为了躲避攻击,他还是试着迅速挪向一侧。但由于坐骨神经痛作祟,右腿直不起来。他跌倒在地,明白自己完全一筹莫展了。
然后,他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这里发生什么事?退下,你们这些凶徒!否则我把你们通通杀掉!”
那头头说:“好啊,又来个老头。”
“没那么老。”那人说完,便用手背击向那头头的脸部,把他的脸打得又红又肿。
谢顿惊叫道:“芮奇,是你。”
芮奇向后挥了挥手。“你别管了,爸。赶快站起来,离开这里。”
那头头一面揉着脸颊,一面说:“我们会要你付出代价。”
“不,你们不会。”芮奇抽出一把达尔制的刀子,刀身又长又亮。接着他又抽出一把,然后用双手握着双刀。
谢顿虚弱地说:“还带着刀啊,芮奇?”
“永远带着。”芮奇说,“没有任何因素能阻止我。”
“我会阻止你。”那头头一面说,一面掏出一柄手铳。
说时迟那时快,芮奇手中的一把刀凌空飞出,转瞬间便插入那头头的喉部。那人发出一下响亮的喘息,然后是一阵咯咯声,接着他便仆倒在地,另外七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芮奇欺近他,说道:“我要收回我的刀。”他从那小流氓的喉部抽出刀来,还在他的衬衣前胸处擦了擦。与此同时,他踩住那人的右手,弯下腰,拾起了他的手铳。
芮奇将手铳塞进他的一个宽大口袋中。“你们这伙废物听着,我不喜欢用手铳,因为有时会失手。然而,我用刀从没失过手,从来没有!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你们站着的还有七个。你们是打算继续站着,还是赶紧离去?”
“抓住他!”其中一个小流氓说,于是七个人一齐向前冲。
芮奇退了一步。两把刀一前一后如闪电般刺出,其中两个小流氓便煞住脚步,每人腹部插了一把刀。
“把我的刀还给我。”芮奇说完,便连拔带切,将双刀收回来,顺手擦了擦刀身。
“这两个还活着,但活不了多久。现在没躺下的还剩你们五个,你们是要再度发动攻击,还是要离开这里?”
他们刚一转身,芮奇便喊道:“把这些死了的和快死的抬走,我可不要留着。”
他们匆匆忙忙把死伤的同伴担在肩上,然后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芮奇弯下腰来,捡起谢顿的手杖。“你还能走吗,爸?”
“不太行,”谢顿说,“我扭伤了一条腿。”
“好吧,那么上我的车。怎么搞的,你干吗要走路?”
“有何不可?我以前从没遇到任何事。”
“所以你一直等着遇到点什么。上我的车吧,我送你回斯璀璘。”
他默默设定好地面车的路径,然后说:“真可惜铎丝不在场,妈可以赤手空拳对付他们,五分钟内让八个都变成死人。”
谢顿觉得泪水刺痛了眼睑。“我知道,芮奇,我知道。你以为我没有时时刻刻怀念她吗?”
“真抱歉。”芮奇低声说。
谢顿问道:“你怎么晓得我有麻烦?”
“婉达告诉我的。她说会有邪恶的人在路上等着你,还告诉我在哪里,于是我立刻动身。”
“你肯定她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一点也不。现在我们对她已有足够的了解,知道她和你的心灵以及你周遭的事物有某种接触。”
“她可曾告诉你有多少人攻击我?”
“没有,她只是说‘可不少’。”
“而你就自己一个人来,是吗,芮奇?”
“我没时间组织一队人马,爸。何况,我一个就够了。”
“是的,没错。谢谢你,芮奇。”
14
现在他们回到了斯璀璘,谢顿将右腿伸在一个跪垫上。
芮奇以忧郁的眼神望着他。“爸,”他开口道,“从现在起,不准你单独一人在川陀闲逛。”
谢顿皱起眉头。“为什么,就因为一次意外?”
“一次意外就够了。你再也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你已经七十岁了,而且在紧急状况下,你的右腿不听使唤。何况你还有许多敌人……”
“许多敌人!”
“一点都没错,你自己心里明白。那些街头鼠辈并不是任意找个对象,并不是随便找个落单的人打劫。他们大叫‘心理史学!’以确定你的身份,而且他们叫你讨厌鬼。你猜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活在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爸,你不知道川陀发生了什么变化。你难道以为川陀人不晓得他们的世界正在迅速走下坡吗?你难道以为他们不晓得你的心理史学多年来都在预测这一点吗?你难道没想到,他们有可能因为预言而责怪预言者吗?如果一切越来越糟——事实也正是如此——会有许多人认为你该为此负责。”
“我无法相信这种事。”
“帝国图书馆有一派人想要把你赶出去,你以为是为什么?他们不想在你被暴民围攻时,遭到池鱼之殃。所以说,你必须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你不能再单独外出,我一定得跟着你,或者你一定得有些保镖。以后必须这样做才行,爸。”
谢顿显得极不高兴。
芮奇随即软化,又说:“但不会太久的,爸,我找到了一个新工作。”
谢顿抬起头来。“新工作,什么样的工作?”
“教书,在一所大学教书。”
“哪一所大学?”
“圣塔尼。”
谢顿双唇打战。“圣塔尼!它是位于银河另一侧的一个偏僻世界,距离川陀有九千秒差距之远。”
“完全正确,那正是我要到那里去的原因。我这辈子都待在川陀,爸,我已经厌倦了。如今在整个帝国中,没有任何世界像川陀这样迅速衰落。它已经变成罪犯的巢穴,没有人能保护我们。而且这里经济疲软、科技衰退。另一方面,圣塔尼则是个不错的世界,仍然欣欣向荣。我要去那里建立新生活,带着玛妮拉、婉达和贝莉丝一块走,我们两个月后就要动身。”
“你们全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