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好,我来告诉你我想怎么做。我准备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再写上我父亲的名字,此外我还要写一个名词。然后随便你用什么方法,联络上久瑞南先生手下某位官员——久瑞南先生明天会到达尔来。你只要把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还有那个名词念给他听就好。如果不起任何作用,我想我就得待在这儿直到老死,可是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事。事实上,我确定他们三秒钟之内就会把我弄出去,而你会因为传递这项讯息,获得升迁的机会。如果你拒绝这样做,等到他们发现我在这儿——他们一定会的——你的麻烦就会像无底洞。总而言之,如果你知道雨果·阿马瑞尔是随一位大名鼎鼎的数学家离去,那就说服你自己,我父亲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数学家,他的名字是哈里·谢顿。”
下士的表情明白显示,他并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说:“你要写的那个名词是什么?”
“心理史学。”
下士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
“这无关紧要。只要把它传上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下士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张纸,递给了芮奇。“好吧,把它写下来,我们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芮奇发觉自己正在发抖,他非常想知道会有什么结果。那完全取决于中士找到的是什么人,以及这个名词带有什么魔力。
17
哈里·谢顿望着雨滴落在皇家地面车的大型车窗上,一股难忍的乡愁刺痛了他的心。
他来到川陀已有八年,不过,奉命前往这颗行星唯一的露天地表觐见大帝,这只是第二次而已,而两次的天气都很糟。第一次是在他刚到川陀不久,恶劣的天气只令他生厌,不觉得有任何新奇之处。毕竟,他的故乡世界赫利肯也有暴风雨,尤其是他从小到大居住的那一带。
可是如今,他在人工气候下生活了八年,所谓的风雨,仅是随机出现的电脑化云量,以及睡眠时间降下的规律细雨。肆虐的强风为和风所取代,而且没有极端的冷热——有的只是轻微的变化,偶尔会让人拉开衬衫前胸的拉链,或者披上一件轻便的外套。即使变化如此和缓,他还是听过有人抱怨。
然而此时,谢顿见到真正的雨水从寒冷的天空硬生生落下。他有好多年没见过这种东西,而他十分喜爱,因为那是老朋友。雨水使他想起赫利肯,想起他的青少年时代,想起那些相当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不禁心想,不知道应不应该怂恿司机绕个远路。
不可能!大帝想要见他,而搭地面车本身已经很花时间——即使他们沿直线行走,途中又没有任何交通阻碍。当然,大帝是不会等人的。
克里昂看来与八年前谢顿见到的那位很不一样。他增加了大约十磅的体重,而且脸上多了一重阴霾。他眼圈附近与双颊的皮肤好像被人掐过,谢顿认得出那是微调过度的结果。就某方面而言,谢顿为克里昂感到难过——纵使拥有至高的权势与皇威,这位皇帝对时光的流逝仍无可奈何。
克里昂又是单独会见哈里·谢顿,仍是在上次那间陈设豪奢的房间。谢顿谨遵惯例,等待大帝陛下先开口。
打量了一下谢顿的外表后,大帝以平常的口吻说:“很高兴见到你,教授。让我们免除一切形式,就像我们上次见面那样。”
“遵命,陛下。”谢顿生硬地说。大帝由于一时兴起而命令你一切不拘形式,并不代表你这么做就一定安全。
克里昂做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动作,整个房间立刻活起来,餐桌自动摆好,碗盘一个个出现。谢顿眼花撩乱,无法看清所有的细节。
大帝随口道:“谢顿,你和我一同进餐吧?”
这句话的语调完全属于问句,但其中的力量却使它成为命令。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说完,又谨慎地环顾四周。他非常明白臣民不会(或说绝对不该)向皇帝陛下发问,但他实在忍不住。于是,他以相当平静的口气,试图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一个问题,问道:“首相不和我们一起用餐?”
“他不会来,”克里昂说,“此刻他正在忙别的事。而且无论如何,我希望和你私下谈谈。”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克里昂定睛凝视着他,谢顿则尝试以微笑回应。克里昂并没有残酷的恶名,甚至没有不负责任的传闻,但在理论上,他能让谢顿因某个含糊的罪名而遭逮捕。此外,假使大帝希望运用他的影响力,这件案子或许永远得不到审判。能避免他的注意总是上上策,而此时此刻,谢顿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不用说,八年前的情况还要更糟,那次他是由武装卫士带进宫的。然而,这项事实并没有使谢顿感到轻松。
然后克里昂开口了。“谢顿,”他说,“首相对我极其有用,但我有些时候觉得,百姓也许认为我自己没有主见。你会这么想吗?”
“启禀陛下,从来不会。”谢顿冷静地答道,过分辩白根本没用。
“我不相信你。然而,我的确有自己的主见。而我记得你刚到川陀的时候,正在搞一个叫心理史学的东西。”
“我确信陛下也一定记得,”谢顿柔声道,“当时我就解释过,那只是个数学理论,并没有实际的应用。”
“当时你是那么说的。现在你还那么说吗?”
“是的,陛下。”
“后来你有没有继续研究?”
“偶尔我会玩一玩,可是一无所获。非常遗憾,混沌总是产生干扰,可预测性并不……”
大帝打岔道:“有个特定的问题,我希望你着手研究一下——务必用些甜点,谢顿,很不错的。”
“什么问题,陛下?”
“就是久瑞南这个人。丹莫刺尔告诉我——喔,他可真委婉——说我不能逮捕此人,也不能派军队消灭他的党羽,他说那样只会使情势恶化。”
“如果首相这么说,我想应该就是如此。”
“可是我不想要久瑞南这个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当他的傀儡。偏偏丹莫刺尔什么也不做。”
“启禀陛下,我确信他正在尽力而为。”
“如果他正在为缓和问题而努力,他显然没有随时向我报告。”
“那或许是个很自然的心愿,他希望让陛下高高在上,避免沾到这场纷争。首相或许觉得,如果久瑞南竟然……如果他竟然……”
“取而代之。”克里昂以无比嫌恶的语气说。
“是的,陛下。您个人不能表现得反对他,否则就是不智之举。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保持中立。”
“我实在宁可除掉久瑞南,来确保帝国的稳定。你有什么建议,谢顿?”
“我,陛下?”
“你,谢顿。”克里昂不耐烦地说,“我这么讲吧,如果你说心理史学只是个游戏,我可不相信你。丹莫刺尔一直和你保持友好关系,你以为我那么白痴,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吗?他指望你能贡献些什么,他指望你发展出心理史学。既然我不是傻瓜,我同样指望这玩意。谢顿,你支持久瑞南吗?说实话!”
“不,陛下,我不支持他,我认为他对帝国十足是个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你曾在你们的大学校园里,独力阻止一场潜在的九九派暴动,我晓得这件事。”
“那纯粹是我个人一时的冲动,陛下。”
“去对傻瓜说吧,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用心理史学做到的。”
“陛——下!”
“别抗议了。你究竟在如何对付久瑞南?你若是站在帝国这边,一定正在做些什么。”
“启禀陛下,”谢顿谨慎地说,他不确定大帝知道了多少,“我已经派小儿去达尔区见久瑞南。”
“为什么?”
“小儿是达尔人,而且很机灵,他也许会发现些对我们有用的情报。”
“也许?”
“只是也许,陛下。”
“你会随时向我报告吗?”
“会的,陛下。”
“还有,谢顿,别再告诉我心理史学只是游戏,也别再说它不存在,我不要听这些。我指望你对久瑞南做点什么,该怎么做我不敢说,但你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要见到别的结果,你可以走了。”
谢顿回到斯璀璘大学,心情比离开时更沉重许多。听克里昂的口气,仿佛他绝不会接受失败。
现在一切都看芮奇的了。
18
芮奇坐在达尔区一栋公共建筑的前厅。当他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时,他从未到过这里探险——从来无法到此探险。现在,他实实在在感到有点不安,仿佛他是非法侵入此地。
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值得信赖,而且惹人怜爱。
爸爸告诉过他,可爱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但他自己却从未意识到。假如它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而他却太努力表现出这个本色,或许反而会弄巧成拙。
他一面试着放松心情,一面望着坐在桌前操作电脑的那位官员。那官员并不是达尔人,事实上,他就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他曾陪同久瑞南拜见谢顿,当时芮奇也在场。
每隔一会儿,伏案的纳马提便抬起头来,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瞪芮奇一眼。这位纳马提并不欣赏芮奇的可爱,这点芮奇看得出来。
芮奇并未试图以友善的笑容面对纳马提的敌意,那样会显得太做作,因此他只是默默等待。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假如久瑞南不出所料来到这里,芮奇便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久瑞南果真来了,他大摇大摆走进来,脸上挂着他在公众面前惯有的笑容,热情洋溢且信心十足。纳马提举起一只手,久瑞南便停下脚步。他们两人开始低声交谈,芮奇则在一旁专心观察,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却欲盖弥彰。芮奇觉得情势很明显,纳马提是在反对这次会晤,芮奇却敢怒而不敢言。
然后久瑞南望向芮奇,微微一笑,并将纳马提推到一旁。芮奇突然想通了,虽然纳马提是这个组织的头脑,但拥有领袖魅力的显然是久瑞南。
久瑞南大步向他走来,伸出一只丰满而稍嫌潮湿的手掌。“稀客稀客,谢顿教授的公子。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阁下。”
“我了解你在途中遇到些麻烦。”
“不太严重,阁下。”
“而我相信,你来这里是为令尊送口信的。我希望他正在重新考虑他的决定,并已决心在这场圣战中加入我方阵营。”
“我可不这么想,阁下。”
久瑞南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背着他来这里的吗?”
“不,阁下,是他派我来的。”
“我懂了。你饿不饿,小伙子?”
“现在不饿,阁下。”
“那么你介不介意我吃点东西?我没有留太多时间给生活上的普通享受。”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绝不介意,阁下。”
两人来到一张餐桌旁,坐了下来。久瑞南打开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再以有些含糊的声音说:“他为什么派你来呢,孩子?”
芮奇耸了耸肩。“我想他以为,我也许能发现你的什么秘密,好让他用来对付你。他全心全意忠于丹莫刺尔首相。”
“而你不是?”
“没错,阁下,我是达尔人。”
“我知道你是,谢顿先生,但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受到压迫,所以我站在你这边,我想要帮助你。当然,我可不想让我父亲知道。”
“没有理由让他知道。你打算怎样帮助我?”他瞥了纳马提一眼,后者倚在那张电脑桌旁,正在聆听这场对话,他的双臂交抱,脸拉得好长。“你对心理史学知道一些吗?”
“不知道,阁下。我父亲从不和我谈这东西,即使他提起,我也听不懂。我认为他在那方面搞不出任何名堂。”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那里还有个哥儿们,雨果·阿马瑞尔,也是个达尔人,他有时会提到这件事。我确定什么结果都没有。”
“啊!你看改天我能见见雨果·阿马瑞尔吗?”
“我看不行。他不怎么向着丹莫刺尔,可是他死心塌地向着我父亲,他是不会出卖他的。”
“可是你会?”
芮奇看起来很不高兴,他倔强地喃喃道:“我是达尔人。”
久瑞南清了清喉咙。“那么让我再问你一遍,年轻人,你打算怎样帮助我?”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但你不见得会相信。”
“是吗?试试看。如果我不相信,我会坦白告诉你。”
“是关于伊图·丹莫刺尔首相的事。”
“什么事?”
芮奇不安地四下张望。“有什么人听得到我说话吗?”
“只有纳马提和我自己。”
“好吧,那么听好。丹莫刺尔这哥儿们其实不是哥儿们,他是机器人。”
“什么!”久瑞南暴喝一声。
芮奇觉得需要解释一番。“机器人就是人形机器,阁下。他不是人类,他是个机器。”
纳马提突然激动地喊道:“九九,别相信这些,这是无稽之谈。”
久瑞南却举起一只手做训诫状,他的双眼还闪闪发光。“你为何这样说?”
“我父亲去过麦曲生,他把一切告诉了我。在麦曲生,人们常常谈论机器人。”
“是的,我知道。至少,我也那么听说过。”
“麦曲生人相信,机器人曾在他们祖先的社会非常普遍,可是后来被消灭了。”
纳马提眯起眼睛。“但你凭什么认为丹莫刺尔是机器人?根据我听来的一点点奇幻故事,机器人是金属制造的,对不对?”
“没错。”芮奇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根据我听来的故事,有些机器人看起来和人类一模一样,而且他们长生不死……”
纳马提猛力摇了摇头。“传说!无稽的传说!九九,我们为什么要听……”
但久瑞南迅速打断他的话。“不,坎·丁,我要听下去,我也听过这些传说。”
“但这实在荒谬,九九。”
“别这么急着说‘荒谬’,即使真是如此,人们还不是都在荒谬中生生死死。事实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众人心中怎么想。年轻人,把传说摆到一边,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丹莫刺尔是机器人?让我们假设机器人的确存在,那么丹莫刺尔究竟做了什么,而让你说他是个机器人?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是,阁下。”芮奇答道。
“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久瑞南又问。
“也不是,阁下。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以确定。”
“为什么?是什么使你如此确定?”
“只不过是根据他的一些言行举止。他的样子不会改变,他不会衰老,他从来不表现情绪,他有些特征透出他是金属制的。”
久瑞南上身靠回椅背,望了芮奇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心思仿佛在嗡嗡作响。
最后他终于说:“假定他真是机器人,年轻人,你又何必在乎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和我有关系,”芮奇说,“我是人类,我不要啥子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久瑞南转向纳马提,做出双手赞成的手势。“你听到了吗,坎·丁?‘我是人类,我不要啥子机器人来治理帝国。’让他上全息电视去说,让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直到敲响川陀每个人的耳膜为止……”
“嘿,”芮奇总算喘过气来,“我不能在全息电视上说那句话,我不能让我父亲发现……”
“不,当然不会。”久瑞南立即接口道,“我们不会那么做,我们只会用那句话。我们会另外找个达尔人,会在每一区都找一个人,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言,但总是同样的宣示:‘我不要啥子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纳马提说:“如果丹莫刺尔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那怎么办?”
“真是的。”久瑞南说,“他要怎么做?他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心理上不可能。什么?伟大的丹莫刺尔,皇帝身后的掌权者;这些年来,他一直扯弄着克里昂一世身上的绳索,在此之前则扯弄着钉在其父身上的绳索,现在他竟然会放下身段,当众哭诉他也是人类吗?那样做对他而言,几乎和他真是机器人具有同样的杀伤力。坎·丁,这坏蛋这回输定了,而这都要归功于这位优秀的年轻人。”
芮奇面红耳赤。
久瑞南说:“你的名字是芮奇,对吗?一旦我党得以执政,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达尔会被照顾得很好,你会在我们这里有个好职位。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达尔区的领袖,芮奇,你不会后悔曾经这么做。你现在后悔吗?”
“打死也不后悔。”芮奇慷慨激昂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要确保你回到你父亲身边。你要让他知道,我们不打算伤害他,我们极为重视他。你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发现,你爱编个什么故事都行。从今以后,如果发现任何其他事情,你认为可能对我们有用,尤其是关于心理史学的,你就立刻通知我们。”
“不在话下。但是,你说你保证达尔有翻身的机会,你是真心的吗?”
“绝对是的,我的好孩子。各区平等,各个世界平等。我们会有个崭新的帝国,特权和不平等所造成的一切罪恶将连根拔除。”
芮奇使劲点了点头。“那正是我想要的。”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