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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谭鑫培(2)

谭鑫培笑道:“你放心,四盏灯说,上海人是懂戏的。既然他们懂戏,山人就自有道理。”

到了演出的那一晚,外行、内行都争相来看,大新舞台不但卖了个满堂、还有加座外加吊票――有几个小朋友,竟被放在大箩筐里从二楼吊下来看。

随着一声:“龙凤阁内把衣换,盗铃来到了九狮山—”谭鑫培一改往日戏装,扮着猪八戒上场了。引起了一阵碰头好。

接下来的戏,谭鑫培插科打诨,说学逗唱,多半是北方戏曲,有皮黄,有梆子,有大鼓等等,内行一听就听出了门道――

某段,汪笑侬道:“这是余三胜的唱!”

某段,孙玉声道:“这是张二奎的腔!”

某段,四盏灯道:“这是学的卢台子,这段又有了胡喜禄的神韵!”

接着锣鼓声中,狮子怪们出场了,猪八戒与之接手,开打。

上海观众毕竟不比北京,听不出前面那些名堂来,只等着看这位六十多岁的伶界大王是不是也能像正当壮年的潘月樵一样翻三张桌子。

轮到翻台子了。所有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谭鑫培扮演的猪八戒身上。只见他一张一张地爬到第三张桌子上,站在上面,先做了个要翻下来的动作,忽然一愣,桌下面一看,说了声:“不可,老猪我还要我这条老命呢!”便又从桌子上爬了下来。

台下响起了一阵哄笑。

汪笑侬在台下评道:“好好好,妙妙妙。这样做正符合猪八戒呆头呆脑胆小怕事的性格,要是他翻下来,不就成了孙悟空了吗?”

可是台下的大多数上海观众却不太懂戏,他们看热门看惯了,赶来看这出戏,本来就是要看谭鑫培和潘月樵如何别苗头,老谭没有从三张桌子上翻下来,他们总是感到不过瘾。稀疏的掌声便是这种心态的反映。

一个叫李本初的观众忍不住了,大喝了一声倒彩:“哈哈,潘月樵敢翻四张桌子,他连三张都不敢翻,老谭今天大概鸦片没吃饱吧!”

周围观众一阵哄笑,李本初自己也很得意。

也该他倒霉,戏院保镖总管毓昌正好巡察到这里。毓昌也是一个谭老板的仰慕者,见这小子既不懂戏,又对谭老板如此不恭,上前一把就把他抓了过来:“你乱喝什么倒彩?你懂戏吗?”

李本初道:“怎么不懂?这出戏我在金桂舞台看过两遍了,每次猪八戒都是从四张高台上翻下来的!”

毓昌道:“你以前看的那只不过是伶界小子潘月樵,今天演的是伶界大王谭鑫培!”

李本初不服:“伶界小子都能翻三张桌子,伶界大王却翻不了,那还叫什么伶界大王!”

看见他讲混理,毓昌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就给了他重重的一个耳光。

李本初叫起来:“你怎么打人呢?”

场子里顿时有点乱了起来。

毓昌说:“你小子不懂戏,却要在场子里瞎捣乱,走,跟我到帐房间说你的理去!”

李本初被毓昌拖进了账房间。毓昌怒犹未消,又给了他一脚:

“你小子说你懂戏,你懂个屁!你能听得出谭老板唱腔的妙处吗?这哪里是区区潘月樵能比得了的?潘月樵是能翻四张桌子,可是演杂技的还能翻五张桌子呢,那叫戏吗?谭老板的戏这才叫戏呢!你不但敢喝倒彩,还敢说谭老板鸦片没吃饱,实在可气!”说着还要揍他。

刘恭正闻讯赶过来拦住了毓昌:“算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又对李本初说:“把票卖给你这样的人,算我倒霉。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口倒彩坏了我大新舞台多少名声?朋友,下趟识相点,今天你就走吧!”

他回过头来又责备四盏灯:“你也是,不把谭老板的意思听清楚,就在海报上写要翻三张桌子!如果要比翻桌子,还叫潘月樵回来翻就是了,花那么大本钱请谭老板来干什么?”

李本初正要离开,四盏灯忽然想起了应该弥补一下自己造成的损失,道:“刘老板,不能让这小子这样就走了,应该叫他写下一份反省书,明天登在报上,也好为谭老板挽回一点影响。”

刘恭正道:“好吧,就这么办。”

毓昌抓住李本初的领子,狠狠地把他按到桌前:“你给我写!”

前上海道台毓昌本想为刘恭正出点力,没想到这一个耳光却惹出了大麻烦。

青莲楼茶社的楼上临窗处,著名海上报人洪正秋正在写一篇文章,他习惯地边写边念道:

“……辛亥革命后,北京虽是名伶最多的地方,戏剧中心其实已经移位于上海。上海有最好最大的剧场,最富的票友和观众,最有影响力的新闻媒体。有一句流行的话是:京角不来上海不走红……”。

汪笑侬翩然而至。见状道:“哟,洪先生,在茶馆中也能写稿!”

洪正秋起身道:“报馆等着用,没办法。汪老前辈约我喝茶不知何事?”

汪笑侬说:“想劳你大驾写一文章。”

洪正秋问:“哪方面的文章?”

“关于谭老板的。谭老板这次来上海走码头,实为上戏迷的幸事。上海滩上的这些角儿们,确实还望不了他的项背。可是坏就坏在刘老板的广告上为他打出了伶界大王的名头。你知道的,叫叫五香豆大王,酱油大王都没什么要紧,可是叫了伶界大王,伶界里总是有人会不服气。比如有一家叫《黄浦潮》的小报,不知道为什么,自谭老板来了后一直以讥讽的口气议论谭老板的短处,拆他的台。昨天谭老板演《盗魂铃》,那功力显然远在潘月樵之上,可是就因为没有翻那三张桌子,竟然被人喝了倒彩。谭老板心里很窝囊,明明上海人不懂戏,却要喝他的倒彩!我想请你在你的《图书剧报》上写一篇评戏的文章,要写出京戏毕竟不是杂耍,并不是翻了三张桌子就好,不翻那三张桌子其实比翻了那三张桌子更有妙处!”

洪正秋听了,略想一想:“好的,汪前辈所托,我自然从命。我这就回报馆去。”

“那我就替谭老板和刘老板谢你了!”

洪正秋有些诧异:“汪前辈为什么要替刘老板谢我?”

汪笑侬说:“谭老板是刘老板请来的,被喝了倒彩,自然也是触了他的霉头;如能写篇文章以正视听,自然也是帮了他的生意。”

洪正秋道:“我有数了。”便告辞下楼而去。

洪正秋正要从茶楼里出去时,看见认识的茶役李本初正在门前恭送客人。

“洪先生,您走啦,您走好!”

他忽然发现李本初的脸上肿了一大块,弯身时又露出了很痛苦的表情。便关切地问道:“老李,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李本初叹口气:“别提了,昨天到大新舞台去看戏,本来想看谭老板怎样从三张桌子上翻下来,结果他没翻,我随口叫了一声倒好,倒被戏院的保镖打了一顿!”

洪正秋惊讶地:“怎么,昨天喝倒彩的就是你?”

李本初说:“是啊,那个打我的人,听说就是过去的上海道台,难怪那么凶!哎,怪来怪去,还是怪我不懂戏,以后我再也不看戏了!”

这让洪正秋不禁沉吟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一路走去。

回到报馆里,洪正秋坐在写字台前,他抽着烟,正在考虑这篇文章应该怎么写?一边是被喝了倒彩的伶界大王;一边是挨了打忍气吞声的小茶役,他们都觉得冤枉,但是谁更冤枉呢?

他正这样想着,忽听有人来访。来访的是大新舞台的经理四盏灯。

洪正秋问:“不知先生找我有何贵干?”

四盏灯说明来意:“我们刘老板早就仰慕洪先生的一支笔一张报。早上汪笑侬汪老板找过你,听说你同意帮着写那篇文章,刘老板非常高兴。我这趟来,是奉刘老板之命,再请洪先生帮个忙,把李本初喝倒彩滋事的反省书和你的文章一并刊登在贵报上,以此来为谭老板挽回影响。”

说完,他把稿子恭恭敬敬地递给洪正秋。

洪正秋忽然感到有点不是滋味:“怎么,你们已经打了他的耳光还让他写了反省书?”

“是啊,不给他一点教训,杀鸡吓猴,以后剧场秩序如何维持?”。

洪正秋冷冷地:“我知道了,你把稿子放下吧,我自会处理。”

“洪先生忙,我就告辞了。”四盏灯拿出一个信纸袋,“这是我们刘老板的一点小意思。”

洪正秋横起了眉毛:“这是干什么?我从来不收不明不白的东西!”

四盏灯说:“既然洪先生不喜欢这样,那就容当后谢了。”

四盏灯走后,洪正秋坐回桌前写文章时,眼前浮起了两个人的形象:

一个是谭鑫培傲然地道:“你们上海人懂不懂戏啊?居然喝了我一个倒彩,这简直是……”

另一个是李本初在可怜地说:“那个打我的人,听说就是过去的上海道台,难怪那么凶!怪来怪去,还是怪我不懂戏,以后我再也不看戏了!”

他拿起那份反省书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心的一股怒气渐渐地被点燃了:这算一回事?谭鑫培谭老板不过是被喝了一声倒彩,李本初却被前上海道台现大新舞台保镖一记耳光打肿了脸。大人物不但没有一丝歉意,却还要逼着小人物登报反省!

想到这里,他一把抓起已经写了一个开头的文章撕掉,重新在稿纸上写下了一行标题:

到底谁受了伤害?到底谁需要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