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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2)

苏丽娟坐在桌对面,她看到王莲英果然没有来参加宴会,不禁松了一口气。

郊外的天色更黑了。

小轿车仍在飞快地开着。阎瑞生的脸色也像天色一样暗了下来。

王莲英已经感到了不祥,她使劲拍打着车窗:“阎瑞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快回头!快调头呀!”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清嘉园里的宴会在进行着。

潘启林走到卢佳龄身边向她低语:“我给福裕里花国总理府打过电话了,那边说她早就前来赴宴了,还是一位公子哥用一辆十分漂亮的小汽车接走的。”

他的话音虽低,但饭桌上不少人都听见了。

于是大家互相看着,都在猜测:

“不知接走她的是哪一位公子?”

“什么样的约会能使她放弃这个热闹的晚宴呢?”

“莫非她这个花国总理,还真的端起架子来了?”

“听说她真的暴富起来了,就她手上的那只大钻戒,就值两千多大洋呢!”

苏丽娟听着这些议论,脸上浮出成功的微笑。

天已经完全黑了。

阎瑞生见路边有一片麦田,猛地停下了车。

他跳下车来,对车上人道:“我去小便,你们照顾好王小姐!”

他走出数步,王莲英情知不妙,正要叫喊,这时候吴春芳和方日珊捂住她的嘴,将王莲英的身体向后扳倒,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麻醉药水就往她嘴里灌进去。

片刻后,阎瑞生回来。看着他们将她手指上的大钻戒和颈上、腕上的首饰如数劫去,又用麻绳在她脖子上勒了十几道。

阎瑞生重新开起车子。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车后面,两个帮手在抢着到手的东西:

阎瑞生急了:“你们急什么急?还没到分赃的时候呢?东西怎么分,要由我说了算!”

他急忙中一不小心,汽车撞在一棵树上。

阎瑞生杀人越货之后,回到一品香大旅社,将车还给司机。

司机看着车被撞坏的地方,十分恼怒:“侬哪能搞格啦?车子被侬撞坏了,叫我怎么去交差啦!”

阎瑞生赔笑道:“啊呀,不就是一点点嘛,我给你二十个大洋,修车总是够的了吧。”

司机说:“等等,你不要走,一会儿李先生来了,你当面跟他说清爽!”

阎瑞生急于离开,哪里会见李乐为,他把二十块银洋往司机怀里一塞:“啊呀我还有事体,你跟他讲清爽就行了!”说完拔腿就逃开了。

司机打电话找来了李乐为,李乐为见车回来了,总算放下一条心:“好了好了,车总算回来了!我怕他把车开出去卖掉,就麻烦了。”

司机朝他瞪着眼:“好什么好?车都被他撞坏了!”但他没提那二十大洋修车费的事。

李乐为绕到车前,看了被撞坏的地方,气得破口大骂:“这个阎瑞生,是个什么东西?真他妈的不够朋友,简直是太不够朋友了!”

第二天早晨,卢佳龄刚刚起床,潘启林就来禀报:

“夫人,福裕里的人打电话来说,王莲英来赴宴了却没见她回去,问我们王莲英是不是喝醉了留在这里了。”

卢佳龄不悦:“笑话!她不是根本就没有来赴宴吗?就算她来这里喝醉了,我也不会留她住下的。”

潘启林说:“可王莲英那里的人却说她明明是被一辆轿车接走,说是来赴宴的,就再没有回去,而且她们打了好几个电话到王莲英可能去的地方,都说没见到她。”

卢佳龄皱起了眉头:“这事情好像有点不对,打电话给我这里干什么?要找人也应该向巡捕房报案啊!”

大世界露天花园茶座里,依然是一张茶几,上面放着一杯茶。

苏丽娟笑着对李乐为道:“你还真有本事,没有让王莲英来赴宴这件事办得很成功。”

李乐为手一摊:“既然成功了,你就付报酬吧。”

苏丽娟说:“但是你不该把王莲英藏起来。怎么样,是不是昨天讨到花国总理的欢心了?你把王莲英藏到哪里去了?”

李乐为诧异地问:“你说什么?我把王莲英藏起来了?”

“你要是没把王莲英藏起来,怎么到处找不到她的人影?把花国总理府的人都急坏了,她们已经向巡捕房报案了。”

李乐为有些慌了:“照你这么说,她真的不见了?”

“看不出来你还有金屋藏娇的本事,不过还是快一点让她现身吧,不要等巡捕房找到你头上,问你一个拐带妇女的罪名!”苏丽娟笑道:“虽然她算不上什么良家妇女。”

李乐为情知不妙:“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是阎瑞生开车带她兜风去的。”

苏丽娟也觉得有些不妙:“那阎瑞生呢?”

李乐为一拍脑门:“对了,阎瑞生怎么只还了汽车,居然没有找我来讨赏!”

他匆匆忙忙地跑开:“我找他去!”

租车行里,李乐为找到了那个司机,他正和几个人在修车。

李乐为厉声厉色地对他道:“我跟你说,你这个司机擅自跑开只顾自己去寻开心,你是有责任的!事情要是闹大了,你小心吃官司!”

司机也知道害怕了:“李先生,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昨天夜里阎先生来还车的时候,还给了我二十块大洋说是修车的钱。”

“他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二十大洋!”李乐为忽然想到:“糟糕!这事情恐怕真是糟糕了!”

司机问:“什么糟糕了?”

李乐为说:“还问什么糟糕了?我告诉你,那个他带了去兜风的花国总理不见了,他阎瑞生也不见了!他们要是再不露面,恐怕就要惊动巡捕房了!”

司机也慌了:“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帮着找人啊,你要是看到那个阎瑞生,一定不要让他跑了,把他捉牢来见我!”

上海西南郊徐家汇的麦田里,几个法捕房的巡捕正在围着王莲英的尸体在勘验现场。

一辆警车开来停下。王鼎松从车内下来。一巡捕连忙上前向他敬礼:

“报告探长,卑职等人正在勘验凶杀案现场。”

王鼎松问:“是凶杀案吗?”

“是凶杀案。今天早上,当地农民发现了这具女尸,当即报告了上海地方检察厅。经检察厅通知,我们立即赶到现场,见尸体旁遗有凶绳一根、女人头发一束、绣花裤腰带一根。经勘察查验,死者年龄在二十岁许,除颈部有勒痕外,无内伤及疾病,可以认定是一起谋杀案。”

“那边刚刚报案有人失踪,这边就发现了一具女尸?”王鼎松走到尸体旁示意手下把盖尸体的布掀起来。巡捕揭开了盖布,露出了死者的面部。

王鼎松大惊:“他娘的,一点不错,就是她!”

巡捕诧异地:“探长,你认识她?”

“清和坊里出来的人,我怎么不认识?去年刚当上花国总理,没想到竟在此地死于非命。”

“会是仇杀吗?或者是情杀?”

王鼎松哼了一声:“仇杀?青楼女子能结什么仇?情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有钱买春无钱拉倒,谁会为情杀她?听说她自从当了花国总理以后,自立门户,身价百倍,依我看,必是谋财害命无疑!”

那巡捕讨好地:“探长所言极是!”

“这肯定是真货吧?”

典当行柜台内,掌柜的正用放大镜在仔细地看着那只从王莲英手上捋下来的大钻戒。柜台外,阎瑞生焦急而渴望的目光紧紧盯着掌柜的表情。

掌柜的放下放大镜:“你说的不错,是真货。”

“那么,多少银子?”

“一千五百块银洋。”

阎瑞生叫道:“不对不对,这只钻戒值两千块。”

掌柜的道:“不错,要从珠宝店里买出去,是要两千块。但你是当给我,我就只能给你一千五百块。等你赎回去了,它还可以再值两千块!”

阎瑞生不安地:“我要是不想赎了呢?你再加一点。”

掌柜的说:“这样吧,一千六,肯不肯随你。”

阎瑞生一狠心:“好,就一千六!”

“你看好了他在里面?”典当行外面街角,李乐为问那个司机。

“没错,我从四马路上一直跟他到这里,看到他进去,就赶快给你打电话了!”

他们正说着,阎瑞生从典当行里出来了,李乐为上前一把揪住他。

阎瑞生大惊,定睛一看是李乐为,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你还问我干什么?我还没问你呢!我问你,你为什么将王莲英给藏起来?藏到哪里去了?要是出了人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李乐为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那里的话,我藏她好干什么?是你要我带她去兜风,不让她去赴宴的。” 阎瑞生慌了,拒不承认。

“你为什么把我甩掉?兜完风之后呢?”李乐为追问。

“我就把她送回福裕里了。”

“你撒谎!你既然把她送回福裕里了,你就跟我到福裕里去说说清楚。另外还有,那辆车子是怎么撞坏的?”李乐为拉着他就走。

阎瑞生更加慌了,试图挣开李乐为的手:“车子不小心碰坏,我不是赔钱了吗?”

李乐为对那个司机道:“我带他到福裕里去,你去叫个巡捕来,不要叫他跑了!”

就在那个司机应声去叫巡捕时,阎瑞生狗急跳墙,连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却乘其不备给了李乐为面门上狠狠一拳。等李乐为满脸鲜血地从地上爬起来,阎瑞生早已不见了踪影。

景里韩如冰的寓所里,一桌麻将正三缺一。

韩如冰、卢佳龄和苏丽娟三人一边在等牌搭子,一边在说着闲话。

“哎,那个王莲英有下落了没有?”韩如冰问。

“好像还没有。这件事情有一点蹊跷,福裕里的人明明说她是来赴宴了,可是人既没有到我的清嘉园来,也没有回她的那个花国总理府。”

苏丽娟有些心虚:“这个王莲英也真是的,喜欢摆个派头,听说还专门叫了一辆轿车去接她,莫不是和开轿车的小开私奔了吧?”

她们正说着话,桂芳姐来了。韩如冰起来招呼道:“桂芳姐,三缺一,就等你了。”

桂芳姐一坐下来就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王莲英终于找到了。”

苏丽娟关心地问:“她躲到哪里去了?”

桂芳姐冷冷地道:“阴曹地府!”

卢佳龄大惊:“你说什么?”

“她死了。在徐家汇那边的麦地里,今天早上我们家王老板刚刚去看过现场。”

韩如冰惊讶地:“怎么说死就死了?”

“谋财害命,她那么招摇,把一半家当都穿戴在身上,碰到贪财之徒,哪里肯放过她!现在巡捕房正在悬赏能提供线索之人呢。”

苏丽娟立刻想到一定是李乐为谋杀了王莲英,脱口就说了出来:“李乐为!”

桂芳姐看她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苏丽娟说:“一定是李乐为杀了她!”

桂芳姐问:“你敢肯定?”

苏丽娟点点头:“我听他说过,那天他要租一辆车带王莲英去兜风。”

桂芳姐站了起来:“那好,我马上给王老板打电话。”

“我冤枉啊,王莲英不是我杀的,确实不是我杀的!”

巡捕房里,正在受审的李乐为大呼小叫。

“那一天是不是你租了一辆车带王莲英去兜风?”

“我是租了一辆车,可是阎瑞生把我甩了,是他开车带走了王莲英。”

“那阎瑞生呢?”

“本来我已经把他捉牢了,可是他乘我不备一拳把我打倒,我的牙都被他打掉了,呸,这个阎瑞生,真他妈不够朋友!”

“你说的都是实话。”

“句句是实,要有半句谎话,你杀我的头。”

“杀不杀你的头,要等捉到了阎瑞生才能定。”

“那么,你们可以放我出去了?”

“你想得到美,在案情没有大白之前,只能委屈你住在牢里了。”

李乐为哭了起来:“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红顔薄命,花国总理横尸麦地

歹徒凶狠,谋财害命逃之夭夭

在当时的大小报纸上上,这样的大字标题震动了上海。

看到这样的消息,市民们不仅对王莲英之死唏嘘感叹,而且对在逃案犯阎瑞生给予了非常的关注。不久,巡捕房方面就发布了消息:

逃犯阎瑞生已于徐州火车站被捉拿归案

“开麦啦!”

作为导演的洪正秋坐在摄影机旁边一声高喊。

镜头前,啪的一声打板过后,拍摄开始了。

由演员扮演的阎瑞生戴着鸭舌帽,用围巾遮着脸,小心翼翼地走过街去。

忽然一辆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差一点撞到他,他在躲闪中掉了帽子,松了围巾。剧中的阎瑞生禁不住破口大骂:“擦那!侬会勿会开车啦!”

那个司机停下车正要道歉,忽然指着他大喊起来:“阎瑞生!原来你躲在这里!”

阎瑞生上前一拳把司机打翻在地,跳上汽车,开了就跑。

司机从地上爬起来大叫:“来人啊,抓杀人犯啊!”

只见两个巡捕跑了过来,一边追一边朝天开枪!

镜头中,满街的人都追跑了起来。

摄影机旁,洪正秋满意地喊了一声:“喀特!好,这个镜头很成功!”

卢佳龄正在清嘉园草坪边的桌子旁喝着茶,潘启林走过来,递给她一张报纸,特意把一条消息指给她看。

卢佳龄看了一眼:“哦,阎瑞生人还没有捉到,他那里《捉拿阎瑞生》的电影倒拍起来了。”

潘启林说:“他们动作够快的。我想,我们这里也可以有所动作。”

“我们有什么动作好做?”

潘启林道:“我们新世界里的大新舞台,那可是上海滩一流的舞台。舞台上,可以要烟有烟,要火有火,要水有水,在我们手里,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这个阎瑞生,因为谋杀了花国总理,在上海已经成了最被关注的人物。他们可以用电影拍摄捉拿阎瑞生,我们也可在舞台上排演一出捉拿阎瑞生的好戏啊!找一批人好好设计一下,可以用真汽车登场,小船也可以摇上台来。再设计一场阎瑞生跳水逃跑的戏,台上可以有真水溅起,等到下一场幕启后,台上又可以滴水全无。如果我们采用全新的灯光布景,让观众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肯定大受欢迎!”

卢佳龄大为赞赏:“你这个主意不错,就这样去办吧,不要怕花钱,一定要让这出戏一炮打响,超过刘恭正的大世界!”

面对新世界要排新戏的消息,刘恭正坐不住了,他立即召集四盏灯、汪笑侬、潘月樵、毓昌等一干人马开会商讨对策。

汪笑侬说“……由于前一段社会对阎瑞生杀人一案的关注,洪正秋那里有一部以此案为蓝本的电影和新戏已经拍摄,新世界也组织人马排练了一出文明戏。估计当阎犯瑞生被择日枪决之时,舞台上的文明戏《莲英被难记》和银幕上的新片《捉拿阎瑞生》都将隆重献演。由此可见,新世界那边和电影公司老板暗中早已动手准备。刑场枪响甫定,剧场大幕即启。为得是以快制胜,大赚一票!”

刘恭正对众人道:“你们都听见了吧,在阎瑞生这件事上,我们大世界中心舞台这次在快和新上都落了后。这也怪我大意,当时洪正秋对我说别人请他去拍电影,我没有想到这件事在舞台上也可以做,倒让新世界抢了先手。他们的戏排得怎么样?”

四盏灯说:“我派人去偷看过他们的彩排,热闹得很,用了很多机关布景,把你留给她的大新舞台的各种设备用了一个淋漓尽致。”

“那么这次我们要在花样精上去比,肯定是比不过她的了!”刘恭正不禁有些丧气。

潘月樵道:“刘老板,不要多虑。先发制人有先发制人的好处,但是后发制人,也未必不能取胜。这件事,只要我们想做,总是可以做好的。”

汪笑侬点点头:“月樵老弟说得极是。阎瑞生这件事确实是让新世界抢了个先,他们是以机关布景为卖点;我们大世界再要排一出戏的话,不妨反其道而行之,不去搞什么机关布景,而把功夫下到人物和表演上去!要说机关布景,他新世界大新舞台和大世界中心舞台好有一拼;可是要论演员的名气和实力,新世界就远不是大世界的对手了。且不说我们大世界的班底有月樵老弟和老朽我,就说这两年开始走红的杜兰春和宋小冬,他们新世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物。我想,这出戏就由她们两位新秀担纲,由宋小冬来扮阎瑞生,杜兰春么……”

刘恭正说:“自然是王莲英了。”

汪笑侬一摆手:“不,在我设想的这出戏里,女主角不是王莲英,而是她的妹妹王玉英。我们不要直写凶杀案,而是以梦境为桥梁,沟通阴阳两界。我已经为她想好了一段唱,你们听听看—”他闭上眼睛,唱了起来:

“……问姐姐将冤枉事对小妹言讲,

因甚事要害你命赴汪洋?”

提篮桥监狱里,阎瑞生囚室的铁门忽然哐当一声打开了。

狱卒在门外高喊:“阎瑞生,你的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