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天后,督军府的大门打开了,神情委顿的王鼎松终于被放了出来。
这一场危机虽然经刘恭正从中斡旋调和得以化解,但是王鼎松因被卢公子抓去跌足了面子、吃足了苦头,在帮会中的威信开始下落,而顾业成从此代替王鼎松,成了上海滩上的帮会老大。
王鼎松遭此“跌霸”后,干脆横下了一条心,非把杜兰春搞到手不可。
于是又一道难题放到了刘恭正的面前。
一天杜兰春满面泪痕地走进来,一下子半跪在他面前:“刘老板,请你给我想个办法,救救我吧!”
刘恭正连忙起身前去扶起杜兰春:“使不得使不得,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
杜兰春未曾开言,眼泪先流了出来:“刘老板,你真不应该把那王鼎松从督军府里救出来?”
刘恭正苦笑道:“小姑娘说傻话,王老板是大世界的股东,大世界开张到现在没有地痞流氓敢来闹事,还不是因为有他这位法捕房探长在这里镇着?这次他和卢督军的公子在大世界里闹了误会,我不出面去作和事佬怎么可以呢?”
杜兰春委屈地:“你倒是帮了他,可是却苦了我。你把他救出来以后,他逼我逼得更紧了。”
“他还能怎么逼你,不就是经常来给你把个场吗?他喜欢你的戏,愿意来捧场,你总不能不让他捧吧?”
“他哪里是为了捧我的场,他已经对我继父放出话来了,要我做他的—小!”她说着,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刘恭正惊讶地道:“他真的明提了?”
杜兰春说:“你知道,我继父是在他手下做事的。昨天他把我继父叫去,说:`我要抬你一下身份,让杜兰春到我家来!’我继父一时还不懂,他就干脆直说了,说要娶我做他的偏房!”
“那你继父怎么说?”
“他哪里会考虑女儿的青春和前程,只想他自己可以由王鼎松的下属升为法捕房探长的岳父了。回到家里就逼我答应,我不肯,他不由分说,动手就打—”杜兰春撩起衣袖,让刘恭正看她的伤痕,“人人都知道我在舞台上可以演岳飞,演秦琼,是了不起的英雄;可谁知道我在家里会被打得遍体鳞伤?”
刘恭正叹口气:“这也怪你那个继父,他要是婉言回绝,王老板以他的身份,总不至于明抢吧。”
杜兰春再次给刘恭正跪了下来:“刘老板,你是有本事的人。你能把王鼎松从卢督军府里救出来,就不能把我从王鼎松手里救出来吗?当年王鼎松想霸占徐美玉,不就是你刘老板想办法让徐美玉嫁给了佟先生,从此有了一个好的归宿。陶玉兰嫁给顾业成,也是你保的媒。顾业成的年纪和身份,毕竟和年纪老迈况且家中已有正宫娘娘的王鼎松不同啊!”
“我明白了,对你来说,双方年龄上的悬殊是最大的委曲。而且王鼎松家中还有那个厉害过人的正宫娘娘桂芳姐。”
“他比我大那么多岁,老头子要娶小姑娘,这怎么可以呢!”
刘恭正思索着:“但他有权有势,你继父又要巴结他,此事不能硬顶,得找个脱身的借口才行。”
杜兰春问:“怎么样才能脱身呢?”
刘恭正一字一顿地:“明媒正娶!”
杜兰春大惊,激动地:“刘老板,我是来找你想办法不要嫁给他的,你怎么反来劝我嫁给他呢!”
刘恭正摆摆手:“你不懂,你只有一口咬定了要他明媒正娶,才能脱身不嫁给他!你要向他提三个条件:第一、要正正当当地坐龙凤花轿进王家的门;第二、结了婚后还要在台上演戏,包银全部归你自己所有;第三、王老板为表示诚心,要把家里所有的金银财宝、银箱的钥匙都交给新人来掌管。”
杜兰春不放心地问:“刘老板,你说的这三个条件,真的能让王鼎松罢手吗?”
刘恭正笑道:“你们不是正在排《空城计》吗?你看那诸葛亮在西城没有一兵一卒,司马懿不是也退兵了吗?你咬定了那三个条件,王鼎松就不得不知难而退。因为其一,他的正宫娘娘桂芳姐当年是怀着孕跟王鼎松私奔来上海的,她都没有坐花轿进门,怎肯答应小妾坐龙凤花轿进门?其二、众所周知王公馆的银箱钥匙是由桂芳姐掌管的,她怎肯甘心交给小妾?这两条,就足以使你安然脱身了。”
法捕房里,王鼎松懒洋洋地靠在大班桌后面,看见他的下属张师满脸讪笑地走进来,才挺身坐正道:“张师啊,我提的那件事,你们家里商量过了没有啊?”
张师躬腰道:“王探长要我做的事,我岂敢不尽心卖力呢?”
王鼎松没有把握地:“你自然是会尽心的,只怕你那个宝贝女儿目光短浅,不情愿跟我这个老头子吧?”
张师讨好地:“她开始是不情愿的,但是被我教训了一顿,又被我苦口婆心开导了以后,她倒是想通了……”
王鼎松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哦?”
“只是,我这个养女如今在上海滩上也是一个有名的角色了,她嫁是肯嫁的,只是觉得做个妾太委屈了,一口咬定了要王探长你明媒正娶。”张师明显底气不足。
王鼎松哈哈笑道:“明媒正娶,这有何难?”
张师继续说:“既是明媒正娶,我女儿她提出了三个条件。”
“说出来听听。”
张师把杜兰春提出的那三个条件一一道出。
王鼎松听着听着,满面的笑容开始板结了起来。一拍桌子:“我要娶你女儿是给你面子,你倒踏着鼻头上面孔了!”
张师吓得不轻:“王探长,你看,你要我办的事,我尽心尽力地去说了,不瞒你说,我还揍了她了。可我女儿说,要她出嫁,总不能象私奔一样,她有她的身份,你王探长更有你的身份,所以,她……”
王鼎松冷笑道:“好,好得很!我原以为她不肯答应,没想到她答应得倒爽快!她大概是想好了,这三个条件我不肯答应。哼,我王鼎松是什么人?想要个女人难道还要不到吗?你回去告诉她,她这三个条件,我统统答应!我答应了,她要是再变卦,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刘老板,不好了,不好了!”
杜兰春失魂落魄地跑进来了刘恭正的办公室。
“怎么了?”刘恭正问。
杜兰春急得跺脚道:“我继父回来说,我提出的那三个条件,王鼎松一口答应了!还说,要是我再变卦,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这不是开门揖盗,倒叫我没有退路了吗?”
刘恭正大感意外:“啊呀,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要是真这样的话,那就是我害了你了!”
杜兰春含着泪道:“刘老板,这么说来,我是非嫁给王鼎松不可了?”
刘恭正长叹一口气:“再心高气傲的人,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不过你不要急,就算王鼎松非娶你不可,他王公馆中却还有人是不要你进门的。这件事情,我会托人再去努力,能够说得动王鼎松放弃这念头当然是最好,要是说不转他……”他抱歉地看着杜兰春,“那只能你自己拿主意了。”
“业成啊,今天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看见顾业成来巡捕房里找他,王鼎松有些奇怪。
顾业成看看左右没有人,低声道:“外面都在传,说王老板要娶一个戏子。有些话,在你这里讲,要比在家里方便些。”
王鼎松心中有数地:“这么说,你是为她做说客来了?”
“哪里哪里,凡事我总是先为王老板考虑的。”
王鼎松道:“也好。她请你来做说客,正好我也要请你做说客,有些话我不好对她明说,还要靠你去带给她。”
顾业成委婉地道:“其实,娶个外室也没有什么?桂芳姐对你在外面逢场作戏也是时有所闻的,她总是淡淡一笑,说男人哪个无此一好?只是,这次她听说你不光要娶杜兰春为妾,还答应了她的三个条件,这就不能接受了。我也以为不妥,还望王老板三思而行!”
王鼎松哼了一声:“她既然那么大肚量,就宰相肚里撑条船好了,反正她还是正宫娘娘!”
“可是,现在杜兰春提出要正式由花轿抬进门,当年桂芳姐也没有坐过花轿啊!”
王鼎松没好气地:“当年那是私奔,提什么花轿!现在我是要明媒正娶,新娘子要坐坐花轿都不行吗?”
“可是偏房却提出要管家掌权,这不分明是要把正宫娘娘逼走吗?”
“走不走由我说了算,又不由那小丫头说了算!”
“可是,桂芳姐恐怕不会答应交出钥匙的吧?”
王鼎松一横心:“她要是一定要和我作对,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顾业成提醒他:“但是这些年来桂芳姐在帮你在内操持,在外谋划,可是出了大力的,功不可没啊!”
王鼎松沉下脸来:“照这么说,我如今的荣华富贵都是她给我带来的了?我这个探长办的事情难道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办成的吗?她愿意帮衬我,自然好;她要是不愿意帮衬我,那也随她!大丈夫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别人可以,我这大亨倒不可以?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我不想给她当面难看,这件事就拜托你去替我对她说吧。”
“不不,不是不可以,是不一样……”顾业成力劝王鼎松打消这个念头,力陈桂芳姐的好处,一失口竟说出:“桂芳姐毕竟为你养过儿子,还娶了媳妇。”
谁知王鼎松一跳三尺高,狠狠骂道:“你不提儿子还好,那个死鬼儿子哪个地方像我?明明是她当初做个圈套把我套牢,她心里明白,我是哑巴吃黄连,假装糊涂。现在他总算死了,我也就一了百了!业成啊,告诉,我决心已定,娶个二房,再养儿育女传宗接代!就凭这件事她就会让步,你不必再劝我了,你快去说吧!”
顾业成还试图再说点什么:“王老板,这……”
王鼎松发怒道:“是不是我这个师父指派不动你了?我知道,在我门下,最能干的人就是你,将来我老了,我的交椅就是你的!我这次在卢公子面前跌了霸,失了面子,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想多管了,统统交给你!我王鼎松要淡出江湖了,但是我想要个年轻美貌可心的女人在身边陪着我,这样一点心愿你都不能满足我吗?”说着,他竟滴下了几滴老泪。
顾业成神色黯然地走了出来,跨进了等在外边的一辆轿车。
车开动了,刘恭正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劝不转?”
顾业成叹了一口气:“王老板这次是铁了心了。不但不听我为桂芳姐说情,反而要我……”
“要你到桂芳姐面前去替他说?”
顾业成表情痛苦地:“这恐怕是我混到现在,最难吃的一碗`情面’了!你知道,王老板是我的师父,但我真正的恩人却是桂芳姐,他提拔我,器重我,让我在王门口出人头地,捧我当三鑫公司的老板,还做主为我娶妻。我一直在想,要好好报答桂芳姐。可是王老板却要我去办这件忘恩负义的事,我这岂不是恩将仇报吗?”
刘恭正也叹口气:“你是不得不为,我是弄巧成拙,既害了杜兰春,又害了桂芳姐啊!”
顾业成摆摆手:“算啦,有的事情,不是你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能做的,只是尽量让桂芳姐有个更好的退路而已。”
刘恭正无奈地道:“那么我也只能劝杜兰春随遇而安啦。”
当顾业成忐忑不安地来到桂芳姐房里时,桂芳姐正躺在榻上抽鸦片烟,寡妇媳妇李志清在旁服侍。
“……王老板他也是事出无奈,迫不得已。不过,我总是偏心在你桂芳姐一边。你们两个不是平起平坐,谁大谁小,大家都看在眼里。她虽然坐花轿进门,可你还是正宫娘娘。将来实在合不来,随时随地可以请她出门。至于财产,那也以后再说,反正各有各的份……” 顾业成吞吞吐吐地转达着王鼎松的意思。
桂芳姐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越来越白,忽然,她举起颤抖的手,对顾业成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顾业成识趣地悄然退出。
桂芳姐对怔在一边的李志清道:“你公公要顾业成来传的话,你都听清了?”
李志清点点头。
“你去给我叫车。”她心闷欲裂,必须找一个人倾吐自己的委屈和愤懑。
李志清失神落魄地:“叫车?叫车干什么?”
桂芳姐歇斯底里地嘶喊起来:“叫车干什么?出去!不出去透透气,想叫我闷死呀!”
景阳里韩如冰的寓所,桂芳姐和韩如冰对坐着,默默流泪。
韩如冰轻声轻气地安慰着她:“桂芳姐,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你流过泪。”
桂芳姐冷冷地:“那是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这么些年来,我帮助王鼎松攀升发迹,让他在租界里谋到那个官位,又在暗中帮他大发横财,让他成为上海滩上鼎鼎有名的大亨,享受到别人想也不敢想的荣华富贵,还对他时不时地到外面去寻花问柳装着看不见,没想到自己最后竟是如此下场!这真是报应啊,想当初我跟他私奔,无情无义地抛掉结发丈夫,到今天,自己竟也被出人头地的丈夫无情无义地抛掉,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我是活该,我是活该的!”
韩如冰握住她的手:“桂芳姐,你要想开点,男人,有几个能像女人一样痴情?就说刘恭正吧,虽然做事不像王老板那样心狠手辣,可是不管我再怎么对他好,我只说了一句不能嫁他,他掉转身马上就去娶妻成亲去了!你们家王老板铁了心要娶偏房,你拦不住她,又能怎样?”
桂芳姐只说了一个字:“走。”
韩如冰惊讶地:“你说什么?”
桂芳姐咬着牙道:“我走!我可以顾影自怜,也可以和你一起同病相怜,但我决不要别人来可怜我,我是谁?我是上海滩有名的女大亨!他要娶一个小妾来排挤我这个正宫娘娘,还要我把银箱的钥匙也交给她,我兴索先一脚踢了他!脚把石头踢开了,痛也要痛在鞋里!”
韩如冰激动地:“桂芳姐,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今天我比往日都更敬你!我们两个可以让世人看看,没有男人,我们一样可以活得好!”
桂芳姐走了。
鞭炮震天,鼓乐齐鸣的王公馆门前,王鼎松终于用龙凤花轿,把杜兰春吹吹打打地娶进了门。
刘恭正心情烦恼,在景阳里韩如冰住处喝得半醉。
韩如冰恨恨地道:“都是你出的那个好主意:明媒正娶!人家倒真是明媒正娶了!你自作聪明,不光害了杜兰春,也害了桂芳姐!”
刘恭正低头道:“你骂吧,在家里,我太太不会这样骂我。我今天到你这里来,就是来听你骂的,有个人这样骂我,我心里也好受一些。我哪里是不想把事情办好?当年王鼎松想霸占徐美玉,不就是我解的围吗?当年有佟光夫站出来,又有法国领事帮忙。现在呢,虽然王鼎松在卢督军面前跌了霸,可在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面前一样可以称王称霸,他铁了心要娶杜兰春进门,要赶桂芳姐出门,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做的,只有一门心思做生意赚钱,直到有一天富可敌国,或许才可以不受窝囊气!”他举起杯子又要喝。
韩如冰按住他的手:“算了,我骂你又有什么用?”
刘恭正抓住她的手,醉眼朦胧:“如冰啊,世事艰难,人情险恶,有时候我想,或许我当时就不应该想什么成家立业发大财的事,应该和你像范蠡和西施一样,驾一叶扁舟,隐居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去,过我们自己的逍遥日子。”
韩如冰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刘恭正一把紧紧地抱住她,在这一刻,又回到了他们初恋的日子。
在大世界的中心舞台上,杜兰春依然在唱着戏:
“见姐姐因何故这样的悲伤,
为什么披头散发所为哪桩?”
她唱得依然悲切,但已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专注了。台下观众们对她的反应也比从前大为冷淡。这一点在台上的杜兰春自然能感受得到,这使得她的演出状态更加不好。
侧台边,四盏灯和汪笑侬在小声议论着。
“汪老板,自从她当上了大亨夫人,这戏唱得是江河日下了。”
汪笑侬叹道:“多好的一个坤生,明珠暗投,可惜了!”
忽然,台下观众席中响起了一片掌声,原来是宋小冬扮演的阎瑞生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