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了的日夜银行里,柜台前那架长长的算盘上,一段一段聚在一起算盘珠子表示着一笔笔账目。
刘恭正对营业主任道:“麻烦你,替我把最后的账算一遍吧。”
“好。” 营业主任走到长算盘的最右边,左手拿着帐本,右手飞快地拨动算珠,算清一笔,算盘上的算珠回归零位,他便向左挪一步,再算下一笔帐。
他一步步向左移着,一笔笔帐目报出:“结清,归零;结清,归零;结清,归零……”一直走到长算盘的最左边,在最后一组数前停下了,看着刘恭正和四盏灯。
刘恭正问:“都还清了吗?”
四盏灯答:“还剩最后一笔。”
“是韩如冰的那二十万?”
四盏灯点点头。
刘恭正问:“变卖产业的钱都用光了吗?”
四盏灯点点头:“如果你想把这笔帐也还清的话,只有一个办法……”
刘恭正看着他,四盏灯艰难地:“你家里现在住的房子,还能值……”
刘恭正决然地:“不,房子不能卖,卖了我无法对夫人交待。”他咬着牙道:“这笔帐,我宁愿欠着!”
四盏灯说:“你卖了这房产,还可以租小的住。可是你不还欠款,债主如果打官司,会审公廨会判你坐牢的。”
刘恭正笑道:“太好了,如果坐牢能抵债,那我就去坐牢!”
刘恭正家里,气急败坏的贝玉洁把桌上的茶盅一盏盏地摔向地上,茶盅一盏盏四散迸裂。
已经十二三岁的大女儿刘晓男把妹妹亚男紧紧搂在怀里,她们缩在房间的一角,看着父母间爆发的激烈争吵。
贝玉洁气喘咻咻地:“你去坐牢?你去坐牢?你去坐牢我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
刘恭正冷静地:“你不让我坐牢,那好啊,还欠别人二十万,你是要我卖了这房子抵债呢?还是从你娘家拿二十万来替我把债还了?”
“我娘家,我娘家为了我执意嫁给你把肠子都悔青了,我这个女儿,嫁到你刘家就成了贝家泼出了门的水,你自己乱作欠了债,凭什么要我娘家替你还?”
“我就知道你娘家宁肯看着我这个女婿去坐牢,也不会拿出钱来的;我呢,也不会那么没出息,好汉做事好汉当,宁可自己去坐牢,也不想领你贝家的人情!”
贝玉洁冷笑道:“好汉,你败光了家产,倒成了好汉了!你是只顾你自己做好汉,老婆孩子受苦受难你是不管的!我不明白你刘恭正为什么要硬充这个好汉。我早就跟你说过,做生意做赔了的又不是你一个人,人家只要宣布破产,银行所欠债务便一风吹掉,管那些债主如何叫骂,你只要硬着头皮死猪不怕开水烫,别人拿你又有什么办法?实在不行,还可以卷款而逃,换个地方,我们还不是一样过富贵日子?可是你倒好,宁愿散尽家财,变卖产业,也要还那些储户的钱,临了还为了只欠了人家二十万两银子要被告官坐牢。你难道就是为了要在那个女人面前证明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不成?”
刘恭正道:“不光是在哪个女人面前,而是在世人面前。我刘恭正可以破产,但不能丢人!”
贝玉洁近乎歇斯底里地:“你破产破成这样子了,还不丢人吗?这都是因为那个下贱女人,我真是恨透了!要知道你早就有了这么个相好,我说什么也不会嫁给你!我真是被你的模样、被你的风度迷昏了头了,直到在婚宴上收到那个礼物——”她看着刘晓男,几乎要说出刘晓男是私生女这个事实。
刘恭正连忙打断她:“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你就骂我,不要胡乱牵扯别人!”
贝玉洁努力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刘恭正,你说我做得怎样,够不够贤妻良母?我不但容忍了你的过去,并且还……可你呢?你和她藕断丝连,时常幽会,你以为我一点都不知道?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你的心其实一直属于那个女人,从来就没有真正放在过我身上!对此我是一直忍着,忍着,我的忍功也算是好了吧?直到你那个女人还不甘心,要来害你,害得你倾家荡产!你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如果仅仅是和男人轧轧姘头也就算了,可是既要和人家男人好,又要害人家男人家破财散,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姘头!”
这一顿数落叫骂让刘恭正也忍无可忍了,他也抓起一只茶盅,狠狠地砸在地上。砸完之后,禁不住潸然泪下:
“你骂得对,你骂得好!在别人面前,我都是好汉,唯独在你面前不是,我对不住你!我刘恭正如今落难,竟要为了还不出一笔银子去坐牢,也算是咎由自取。不过你放心,为了你,为了孩子考虑,我已经给你留下了这处住宅,还有你名下的存款,你和孩子们的生计,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交到贝玉洁手里:“你拿好了,这是我签下的字据。有律师担保,具有法律效益:`此房产权为贝玉洁个人所有,刘恭正所欠债务,概与夫人无关’。”
贝玉洁抬起头来:“你真的要去坐牢?”
“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只听得一声:“爸爸—”刘晓男和刘亚男一起扑上来抱住了他。
晓男流着泪道:“爸爸,你把房子卖掉吧,我们不要你去坐牢!”
刘恭正抚摸着女儿的头:“放心吧,你们好好在家陪妈妈,爸爸会回来的!”
大世界里的回形走廊上,四盏灯恭恭敬敬地陪着卢佳龄和潘启林在各处视察着。沿途所碰到的员工们,都彬彬有礼地对卢佳龄打着招呼:
“卢总经理!”“卢老板!”“哈逊夫人!”……
这其中也包括苏丽娟和李乐为。
四盏灯陪着卢佳龄和潘启林走进原来刘恭正的办公室。
卢桂龄对潘启林道:“这间办公室,就归你用了。从今后你就是这里的总管。”
四盏灯把一张辞呈放到桌面上,对卢佳龄说:“哈逊夫人,我已经陪着您把大世界视察过一遍了,我也该……”
卢佳龄拿起辞呈看了一眼:“可是,我并没有要辞退你呀?”
四盏灯道:“自古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世界既然已经易主,我也应该识相才是。”
卢佳龄笑道:“你也说得太严重了,大世界又不是个王朝,不过是个让人开心玩乐的场所,难道还一臣不事二主吗?”
潘启林问:“四总管,离开大世界,你有更好的差事做吗?”
四盏灯坦言道:“没有。”
卢佳龄道:“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你的总管就是了,薪水待遇一如从前。大世界在刘恭正手里是怎么办的,到我手里还是怎么办,萧规曹随。若论经济实力,刘恭正那点资产自然不是我哈逊家族的对手。可是要论娱乐业的经营,上海滩上还真没有人能够比得了他。他要是不是贪心太大,大世界怎么也不会落到我的手上!”
潘启林对四盏灯道:“四总管,既然夫人有了话,你就留下吧。原先该你管的事,还归你管。原先你要向刘恭正请示的事,就来问我,由我再向夫人请示。”
四盏灯低首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潘启林说:“有几个人员是留用还是辞退,我还要听取你的意见。比如那两个场面经理,苏丽娟和李乐为,还有没有必要留着?”
四盏灯道:“苏丽娟这个场面经理,是原来刘老板为了他的交际和联络各方关系而设的,这个人虽然看起来艳丽风骚,人还是本分的。是否要留,关键要看夫人和潘总管是否用得到她。至于那个李乐为,本来就是个拆白党,在大世界纯属混饭吃的,刘老板也只是赏他一口饭吃而已。要留要辞,全看新老板的意思了。”
“我这只脚,我怎么总是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们给我把石膏打开来看
看。”
医院病房里,潘月樵靠在床上发脾气。
护士小姐细声细气地:“潘先生,你骨折了,石膏打上了,就不能轻易拆开了,要等到骨头长好了才能拆石膏呢!”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好?”
“像你这样的骨折,总要两三个月吧。”
潘月樵用那只好脚一跺地板:“真真急煞我也!”
这时候刘恭正走了进来:“月樵兄,这可急不得,你就耐心养伤吧。”
潘月樵见是刘恭正来了,连忙要用一条腿站起来,刘恭正急忙按他躺下。
“恭正,你现在焦头烂额,怎么还有心来看我?”
刘恭正笑道:“我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我现在是无财一身轻了。”
潘月樵苦笑着:“我们两个现在真是难兄难弟了,我折腿,你坍台!你要挺住啊!”
刘恭正道:“没什么,你留给观众的话,我都说到了。我们不过是都跌了一跤,你的腿断了,等伤好了,还可以登台;我的台坍掉了,等时来运转,还是可以再搭起台子来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人能跌倒,就能够爬起来!只是,你现在心烦,还能到处走走;我住在医院里,却像是在坐牢啊!”
刘恭正说:“难兄难弟,无独有偶,我倒是真的要去坐牢了。在坐牢之前,先来看看你!”
潘月樵惊讶地:“你真的要去坐牢了?”
刘恭正笑笑:“这有什么奇怪,坐监抵债嘛。你住院如坐牢,养腿伤;我坐牢如住医院,去吃一点囹圄之苦,静静地养养心里的伤,不是也蛮好吗?”
潘月樵激动的拉住他的手:“恭正,等我腿伤好了,我带酒肉去探监!”
刘恭正摇着他的手:“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