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股票交易所里充满了不安的气氛。巨大的黑板上写着各种股票的价格,但标明一只只股票的数字不断被人用黑板擦去,然后写上最新的更低的价格。
丹顿正站在上海股票交易所拥挤的长廊里观看行情。股票价格飞快地下跌,人们发狂地在地板上乱挤乱撞乱喊:卖查顿,卖怀尔斯,卖某某银行,卖卖卖卖,一片卖声!
丹顿听着疯狂的喧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买进。
雅可布从人丛中挤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听说蒋介石已经过了汉口,很快就要进军上海了!你要把你的股票处理掉吗?”
丹顿犹豫地:“现在出手,价格太低了,我在考虑要不要再买点进来?”
雅可布叫道:“买进?你疯了吗?过不了多久,上海就会战火四起的!”
丹顿不太有把握地:“也许会,但那种可能性不大,我觉得蒋不会太为难外国人的。”
雅可布说:“是因为英国、美国来了两三艘军舰和几百个士兵吗?你要知道,蒋有俄国人做靠山,现在又有德国顾问了。这些西方军舰不过是虚张声势,主要是来接那些难民的。”
他摇着丹顿的胳膊:“应该买黄金!要买黄金!”
丹顿说:“我有一些黄金。”
“那就好好留着它,黄金肯定会涨价的!”
“但我想冒一下险,把宝押在蒋身上。要么破产,要么发财。”
雅可布瞪大了眼睛:“怎么,你还是想买进股票?你疯了吗?”
丹顿指了指那块黑板:“你注意到没有?在狂跌的股票中,‘大世界’的股票是跌得最厉害的。”
“它当然要跌!市民们都在传说革命的北伐军就要来了,神圣的劳工和农民要来当上海这个大城市的家!你看到这些天街上出现的那些传单没有?那上面说旧上海纸醉金糜的生活就要结束了。上海滩人心惶惶,‘大世界’游客骤减,收入直线下跌!”
丹顿想象着:“如果等大世界的股票跌到最低点,买进它一大笔……”
雅可布举起他的手在丹顿眼前晃了一下:“你在大白天说梦话吧?你还想继续在上海做发财梦吗?我告诉你,我已经把我的所有资本都转移到了纽约,现在正申请阿根廷护照。”
丹顿奇怪地:“为什么是阿根廷护照?”
“因为这最容易搞到。你有祖国,我没有,我那张俄国护照自革命以来就作废了。现在唯一使我留在上海的就是我的纺织厂。丹顿,听我一句,把你的资本转移掉,走吧!”
“走?就这样离开上海?”
“等风暴过去了,你还可以回来。你知道吗?连哈逊都在处理他的财产了,以便在时局不利的时候可以带着所有财产离开上海!”
大世界里,曾经游人如织的游乐场显得空空荡荡。
“最近这大世界里都是这么萧条吗?”卢佳龄面色严峻地在大世界的回廊里走过。
潘启林跟随在她的身后:“已经有很多日子热闹不起来了。其实从前年五卅风潮以后,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大世界就是靠人气才能赚钱。过去摩肩接踵,自可日进斗金;现在门可罗雀,岂有不赔之理?刘恭正是一个脑袋,你也是一个脑袋,你就不能在经营上多想想办法?”卢佳龄显然很不满意。
潘启林很无奈:“现在政局不稳,社会动荡,还有多少人有心思来这里寻开心?再说,现在社会上都已经传开了,等北伐军一到,建立起新的政权,所有这些娱乐业都在被禁止之列。我看,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地减少损失,不要赔得太惨才好!”
卢佳龄站住了,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抛?”
潘启林点点头:“趁着还有可能出手,抛掉多少是多少,不管怎么说可以有现钱收回。要是真到了抛不出去的时候,这块糕就霉在手里了。”
“这么说,她卢佳龄是真的撑不住了?”
在万国西菜社的办公室里,刘恭正密切地注意着大世界的状况。
王伟华报告着:“看那边抛股票的架式,好像是希望将‘大世界’尽快出手。”
刘恭正将身体向椅子后背上一靠:“正合我意,她那里抛多少,我们就吃进多少!钱不够了,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我知道了。刘老板,照这样看来,大世界不久以后又要回到你手上了!”
刘恭正忽然又欠起身来叮嘱道:“不过你要注意,买进归买进,尽量不要声张,要闷声大发财!还有一点,该按的时候要耐心按一按,不要吃得太急,有意压它一压,它的价格还会往下掉!”
王伟华点头:“我有数了。不过现在各种股票都在大幅下跌,我们要不买,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去买`大世界’这只股。现在外面都在传说,等北伐军一到上海,十里洋场上纸醉金糜的日脚就要结束了,工农联合政权将取消一切资产阶级的娱乐活动。真会这样吗?”
刘恭正摇摇头,笑道:“那都是宣传。你知道街上的那些传单是什么人去撒的吗?”
“无非是工会的工人,还有激进的学生。”
刘恭正得意地用大拇指冲着自己的鼻子:“还有我,也算是资产阶级一员的娱乐商人刘恭正。”
王伟华惊讶道:“刘老板,原来这是你的一计!”
刘恭正得意地:“首先是那些传单上有那种说法,我觉得可以借势利用,就叫人大量翻印了去散发,搞得做娱乐业的人心惶惶,要不然,大世界的股票怎么会直线下跌?”
伴随着锣鼓点子,腿伤已愈的潘月樵开始在院中练功、走戏。他打着一套戏
中的拳脚,一个一旋子、一个旋风腿,又接了个蛮子,稳稳落地。家和徒弟人齐声喝彩。
潘月樵得意地一个旁腿,用那条受过伤的腿金鸡独立,问道:“这条腿,你们还能看出它断过两次吗?”
一个徒弟敬佩地道:“师傅,真想不到,你这条竟然完全好了,连功夫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潘月樵放下另一条腿,抚着伤腿道:“多亏我狠下心把它又弄断了一次,否则的话,我潘月樵演了一世英雄,最后倒要成潦倒落魄的铁拐李了!来来来,让我们再把那《狮子楼》走上一走,我欠了观众这一出戏,现在腿好了,就要找机会把这出戏还给观众。”他说着便进入了戏中情境,大叫一声:
“土兵啊,那西门庆现在何处?”
徒弟扮演土兵,答道:“他正在狮子楼上。”
潘月樵大吼一声:“拿刀来!”
徒弟递上钢刀。潘月樵一甩罗帽,脱下褶子—这个脱褶动作全身纹丝不动,只听“呼哧”一声,如同撕下来一样,既轻巧,又有力。
只听有人击掌,大声叫道:“好!这个褶子脱得漂亮!”
潘月樵回头一看,大喜过望:“刘恭正!”
刘恭正走上前来:“月樵兄!”
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眼中都闪着激动的泪光。
稍顷,刘恭正让开一步,看着潘月樵:“你的腿,好利索了?”
“好利索了!”他抬起腿,撸起裤脚让刘恭正看他那结实的小腿。
“你已经在排练《狮子楼》了么?
“恭正啊,其实断腿也并非完全是坏事,养伤的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想了
很多,不光想通了很多人生道理,就连戏中的情节,也想得比从前明白多了。不信你再看我的《狮子楼》,比先前一定更有长进。”
刘恭正说:“这个我信。不过,戏再有长进,观众还是要看热闹看刺激的,你还能翻三张桌子吗?”
潘月樵说:“昨天我已经翻到两张了,翻三张是指日可待的事,我的功夫又没有废掉,只是腿伤恢复不易,我谨慎一些罢了。”
“好极了!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吗?”
“怎么能忘?在哪里跌倒了,还从哪里站起来!等我腿伤好了,还要把那出没有演完的《狮子楼》重演一遍,也好对观众、对你刘老板有个交待!”
刘恭正道:“那么该是我们践约的时候了。”
潘月樵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呢!只是大世界已改朝换代归了别人,这戏,到哪里去演呢?”
刘恭正笑道:“既然戏台上的朝代不断地改来变去,大世界昨天姓了卢,今天我就不能让它再姓刘么?”
他得意地把手上的一张报纸抖开,让潘月樵看面的大字标题:
“风雨欲来,上海人无意寻开心;
东山再起,刘恭正重回大世界!”
潘月樵兴奋地:“真没想到,你又杀回大世界了!”
“我回到大世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举办京剧义演。而你潘月樵的伤后复出,就是义演的重头戏!”
潘月樵问:“这义演是怎么回事?”
“月樵兄啊,你真是躲在家中修炼,不问世间风云了。现在南方的北伐军打过来,孙传芳拥兵抗拒,周围的百姓们躲避战乱,流离失所,纷纷逃进上海租界。顾业成等海上知名人士组成`联义善会’,为救助这些灾民筹募经费,我也参与其中。反正现在战事临近,人心惶惶,大世界游人清淡,不如趁此时机搞搞义演,一来是做做善事,二来也可以为大世界重聚些人气。”
潘月樵有些疑惑地:“顾业成怎么也变成慈善家了?那不是强盗装正经吗?”
刘恭正说:“你看人不要看死嘛,你月樵兄是我的朋友,他顾业成也是我的朋友。强盗装装正经有什么不好?要是所有强盗都有心装正经,那天下不就太平了吗?我告诉你,他不光要当慈善家,还要当票友呢,他说他在北京曾偷学过宋小冬的余派唱腔,要求上台亮相,过一回戏瘾呢!”
潘月樵多少有些不悦地:“那么,他也要和我同台演戏了?”
刘恭正看出了他的不悦:“都在大世界中心舞台,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
台。舞台上生旦净末丑什么角色都有,世界上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都充斥其间,你演你的,他演他的,你又何必在意?这次演出的宣传对子我都已经想好了,他念道——
扶贫济弱,众名角义演大世界;
伤愈复出,潘月樵重登《狮子楼》!”
潘月樵一拍大腿:“好,你刘恭正又回到了大世界,我也要杀回大世界中心舞台,重翻那三张桌子!来呀,给我把桌子搭起来!”
热闹的锣鼓声中,中心舞台人头攒动,观众爆满,大世界忽然又有了当年的人气。
台上演着《珠帘寨》,李克用唱道:
“昔日有个大三贤,
刘关张结义在桃园……”
顾业成这位票友粉墨登场,风头出足,头顶上戴着一顶硬胎花罗帽插满水钻珠宝,只是唱腔里还脱不了青浦口音。
台下,两个戏迷在议论着:
“这唱得是什么?还说是余派,连青浦腔都出来了!”
“哎呀,对这种票友,你就不要当名角看啦,人家大人物出了钱办了事,你总要让人家过过戏瘾吧?再说,你看看他那半生不熟的样子做派,不是也蛮好白相吗?我搭侬讲,看名角演戏容易,有这样有名的`别脚’演戏,还不太容易呢!”
果然,台下的看客连连喝彩,不看门道看热闹,这样的热闹可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的。
在可以俯看大世界露天广场的回廊上,刘恭正听着剧场里的声音,很有些感慨地看着大世界中的旧景观。
丹顿也从剧场里走出来,站到他身边。
刘恭正问:“你怎么不看戏?”
丹顿答非所问:“我已经卖掉了黄金,全都换成了股票,不知今后能否涨上去?”
刘恭正看着他:“还说中国人爱赌,你这位英国人不也是在冒险做一次豪赌吗?”
丹顿点点头:“要是现在离开上海,我会两手空空。我不敢肯定自己押在蒋介石身上的宝能否得到兑现。”
刘恭正安慰他道:“蒋介石的军队不久就会到达上海,不过我认为不会打大仗的,上海人该怎样活着还会怎样活着。”
“你真认为他不会占领租界吗?”
刘恭正肯定地说:“我想,只要上海的有钱人给了他所需要的钱,他就不会找有钱人的麻烦,更不会找外国人的!”
丹顿出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刘恭正问他:“你好久没来这里了吧?”
“自从你离开了,就没有再来过。”
“梅倩好吗?我请你们夫妻来看戏,她怎么不来?”
“夫妻做久了,大概总会有些隔阂,她正跟我生气呢!”丹顿忽然想到:“哦,你知道吗,我的儿子潘凯,正和你女儿亚男打得火热!”
刘恭正笑笑:“我听我太太说了,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是同学嘛,青梅竹马,要是将来能成眷属,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吧?”
丹顿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潘凯和亚男在学校里都受到激进主义的影响,他们之间也互相影响,观点和言辞是越来越出格了。”
刘恭正并不经意地:“年轻人嘛,容易愤世嫉俗,等长大就好了。”
这时候,剧场里的锣鼓点子忽然激烈了起来,观众们的欢呼也一浪高过一浪。
“哦,潘月樵上场了!他断腿复出的这场好戏,不能不看。”
他拉起丹顿:“走,只要戏还能演,天就塌不下来!”
舞台上,《狮子楼》正演到紧张激烈处。
潘月樵扮演的武松冲上狮子楼,避开西门庆掷来的酒壶,二人上桌架住——
“武二上楼台,刀劈楼门开,四处去找你,尔在此把筵排。”
“武二好大胆,酒楼把命赶!”
“非是我大胆,酒楼把你赶,你害死我兄长,你你你……霸占潘金莲!”
“ 霸占又何妨?”
武松双怒目圆瞪:“杀人须偿命,你拿命来还!”
二人激烈开打。台下掌声四起。西门庆不敌,从窗口直跃而下。
潘月樵随后也追到三张桌子的高处,亮了一个相,台下鸦雀无声,全场目光齐齐聚在他的身上,都等着看他那惊人的一翻。
潘月樵吸了一口气,以一个极其漂亮的动作凌空翻腾而下,稳稳落地,造型亮相。
顿时,全场观众如醉如狂,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在掌声中,潘月樵向台下观众鞠躬致谢。等他直起身来,已是热泪盈眶。
台下,刘恭正也在热烈地鼓着掌,他的眼中也含满了泪水。
四川路上,丹顿和雅可布坐在一家咖啡馆临街的窗边,默默地凝视着外面的大马路。
路上正在过着行军的队伍,先是马拉着炮走过,然后是步履沉重的步兵。
“是北方军在调动?”
“与其说是调动,不如说是在撤退。”
雅可布忧心忡忡:“这么说,蒋的军队很快就要进入上海了?”
“你要离开上海么?我劝你先等一等。刘恭正他们比我们这些外国上海人更懂得上海。如果他还在做生意,那就说明租界的情况并不很坏。”丹顿分析着。
雅可布喝一口咖啡:“无论谁的军队,只要不占领租界,我们就可以生存。”
丹顿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雅可布问:“既然情况并不太坏,你叹气干什么?”
丹顿摇摇头:“不是因为时局,而是因为儿子。潘凯已经到了叛逆的年龄,完全不听我的话,成天在外面参加那些激进分子的活动,还有刘恭正的那个二女儿,我怕他们会有危险!”
数天后,上海的报纸纷纷亮出了这样的大标题:
“工人武装起义,上海二度光复;
孙传芳仓惶逃离,蒋介石即将入主。”
在这样的气氛下,一些工人、学生和市民举着“起义成功!”“打倒军阀!”
“欢迎北伐军进入上海!”等大幅标语开始上街游行。
在游行队伍中振臂高喊着口号的就有丹顿的儿子潘凯和刘恭正的二女儿刘亚男。
刘恭正一脸兴奋地走进佟光夫的办公室。
“光夫兄,你担当大任,我特来恭贺!”
佟光夫却冷静地:“我有什么好恭贺的?”
刘恭正举着报纸:“报纸上不是都登了吗?为迎接北伐军到来,市民代表会议选举产生上海市临时政府委员会,你被选为19名委员之一。哎,怎么我替你兴高采烈,你倒无动于衷?”
佟光夫说:“那个市府会议,我根本就没有去参加。”
刘恭正不禁诧异:“这是何故?给你的荣耀你不要?”
佟光夫请他坐下,道:“接近政治等于玩火!起义的上海工人虽然赶走了孙传芳,但借得其实是北伐军的力。这样一个缺乏政治、军事、和经济各方面巨头来支撑的临时政府,能支撑多久还是个问题,现在只能观望,怎么能贸然行事呢?”
海关的大钟在当当敲响着。
钟声里,丹顿充满感慨地走在海关办公楼里的走廊上。他第一次走进来时
还只是一个到上海来谋生的年轻人,现在他已年届中年,是上海滩上一个有一定资产的英国商人了。他想起了当年,他在米尔森的带领下穿过走廊,向副税务司布朗的办公室走去的情景。
副税务司的办公室还是那扇黑色的木门,还是那一个磨得发亮的黄铜把手。
他举手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种疲惫的声音:“请进。”
他走进去,看到布朗先生正坐在那里写东西,还是那个由一圈卷发围着的秃顶,他抬起头,还是那两撇八字胡,只是光阴荏苒,布朗先生已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