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海上海
19068300000009

第9章 病重(1)

刘恭正大叫一声:“父亲!”连忙和边上人一起把他放平,捶胸拍背。

潘月樵懊恼地:“嗐,不就是几句话吗,刘老板何至如此急火攻心?”

刘恭正担忧道:“不过几日之内,父亲已经两次昏倒了,他的身体怎么如此虚弱?”

汪笑侬叹了口气:“你们都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其实刘老板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是强撑着,只等你恭正回来为他支撑家业。”

刘恭正急了:“那赶快送医院啊!”

汪笑侬摇摇头说:“医生早过多回,说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在你来说,医尽管还是要医,但是心里也要做好后事的准备了。”

刘恭正闻此言如遭雷击,一层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

明公公的宅邸中,韩如冰每日无事,只能以练字解闷。她皱着眉头,纸上写得是:清清冷冷,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

明公公推门进来,她连忙施礼:“老爷……”

明公公摆摆手:“夫人不必多礼。”他走过来看着她写下的字:“夫人心情不好。”

韩如冰连忙道:“不不,我只是随便写写。”

“我知道,前几日洞房花烛之夜,我多喝了几杯,惹得邪性发作,让夫人受委屈了!”

这话说到了点上,韩如冰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

“好了好了,你看,我给你买松子糖来了。”此时的明公公慈祥得使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外公。

韩如冰破涕为笑:“老爷把我当孩子哄了。”

明公公和那天晚上的变态判若两人:“你可不就是孩子吗?让你受委屈,是我的失态。可是你要知道,人活在世,没有不受委屈的。我要不是受尽委屈,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你放宽心吧,我让你受委屈的日子不会太久。等我死了,你就可以过你想过的日子了。你看中的那个青年人,不错,你可以去找他。”

韩如冰羞涩地:“老爷说什么呢!”

明公公严肃起来:“你们偷情也行,风流也罢,只有一条,得给我续上香火!”

刘怀仁昏倒被救醒后,屏退众人,和儿子有一番认真的谈话:

“恭正儿,乃父恐怕已不久于人世了,这些天一直在强撑着等你回来啊!”

刘恭正点点头:“汪世伯和医生都和我说了。只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叫我回来?”

刘怀仁说:“我送你出去留洋,是要你去学本事的,向西洋人学本事!这些年来我看明白了,上海这个地方繁荣发达,靠的不是皇天后土,而是西洋人的租界。如果不是洋人到这里来做生意,这里不过是渔村而已。所以,要想在上海这个地方兴旺发达,一定要学通洋人的生意经!在这一点上,我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要挽救和振兴刘家的家业,只有靠你了!”

刘恭正又是一惊:“挽救家业?我们家的生意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刘怀仁叹口气:“实际的情况是:原先几样生意这几年来都运气不好。在药业上,我们刘家创立的中英大药房受到后起的中法大药房、中美大药房等的竞争,已无优势可言。后来创牌生产的中国人丹,本打算和日本仁丹争一席之地,又实在是竞争不过他们,货品积压,亏了很大的本。”

刘恭正不解:“那你还开办大新舞台?”

刘怀仁说:“我这是在睹一把运气啊!家里帐本上再吃紧,也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否则这生意还怎么做?我开办大新舞台,就是要向社会表明我刘氏的产业无忧。但在外表轰轰烈烈的后面,像《红楼梦》里说的那样,内囊已快翻尽了。实际上整个刘氏企业已危在旦夕,我对外一直很潇洒地支撑着,只等着你回来助一臂之力啊!”

刘恭正心中难过:“父亲,你……”

刘怀仁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你听我说。实际上我早已重病在身,支撑不了很久了。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所以,这也就算是向你交待后事了!你要好好听着!”

刘恭正眼中含泪:“我听着。”

“家业……其实已经风雨飘摇了,今天潘月樵突然撤股,更是给了我重重一击。这个真实情况,我必须告诉你!你如果觉得担不起这份家业,可以宣布破产,多少还能够盘下一点钱来,供你继续出国,留学也好,谋生也好。如果你想在上海滩混下去,就要下决心吃苦受累,重振家业。实际上,这个大新舞台刚刚盖起来,就已有坍塌的危险。全要看你如何唱戏了!”刘怀仁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刘恭正面容严峻。事关重大,他不敢轻易应承:“我知道了。父亲,你安心养病,给我三天时间思考一下!”

一辆黄包车停在中英大药房门口。刘恭正从车上下来,颇有感慨地看看门前街景,然后转身走进店堂。

柜台里的店经理项松茂向他招呼:“请问先生想要点什么?”

刘恭正笑道:“两只酱麻雀,三条拷子鱼!”

项松茂忽然眼睛亮了起来:“怎么是你啊,我的大少爷!”

刘恭正拍拍他肩膀:“什么大少爷,还叫我阿恭好了。数年不见,你倒还没有忘记我。”

项松茂认真地:“怎么会呢,且不说你是我东家的少爷,就是童年的玩伴,也不会忘记的!”

“我听说你现在当了这个店的经理了。”

“那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向你阿爸推荐要我过来当小伙计,我现在说不定还在卖酱麻雀和拷子鱼呢?”

“论前途嘛?当然是卖药好,可是论味道,还是酱麻雀和拷子鱼好!我在国外时,真是想吃也吃不到呀!”刘恭正故意做出了一副馋相。

项松茂笑道:“那还不简单吗,我现在虽然不卖那东西了,可是托你父亲刘老板的福,也算混出点人样来了,我请客,酱麻雀、拷子鱼,还有五加皮酒,我们老朋友见面,一醉方休!”

中午饭,刘恭正和项松茂面对而坐,桌上放着酱麻雀、拷子鱼等几个菜和一瓶五加皮酒。

刘恭正用手在自己脖子上一划:“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再也尝不到这些上海的美味了?”

“听说了。本来我就要去看你,不想你先来看我了。先敬你一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躲过了要掉脑袋的难,可是躲不过要伤脑筋的难啊!”

项松茂问他:“这怎么讲?”

“松茂,你我是一起小时候玩的兄弟,你也是我父亲所倚重的人,我们刘家的产业虽然在外面看起来相当风光,可是目前经营的难处,想必你也知道一二吧?”

项松茂叹口气:“是啊,既然你直说,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就拿药房的生意来说吧,前几年真是相当好,这两年架子还是很大,可是经营就相当困难了!”

刘恭正问:“困难在哪里呢?”

“开始从中药店变成西药房的时候,生意邪气好。刘老板不是做小本经营的人,所以有了盈余就开一个新店,再有盈余再开一家新店。但大家都看见西药生意好做,你开店,别人也开,生意有人抢了,赚钱必然就少了。再加上刘老板想和日本的仁丹较量一番,把许多资金都押在了自己的人丹上面,却又落了下风,手里没有寸头好调动,这么大的场面就不太好应付了。你看看,这日本仁丹哪里是药,分明就是一支用来攻打我们的东洋兵啊!”

他下巴向街对面一扬,刘恭正看过去,只见对面的墙上画着大幅的“仁丹”广告:蓝色的底,白色的“仁丹”两个大字,上面是一个头戴古代军帽,上唇长着两撇浓胡子向上翘的头像。

“我刚回来几天就发现了,这种翘胡子广告画贴得满上海都是!”

“不光满上海,我看快满中国都是了!就冲这一点,也应该有中国药商和它叫个板!”

“这仁丹究竟是什么东西?”

项松茂一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刘老板自从想跟它叫板后,就开始研究它,他和我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品尝辨别,觉得也就是以芳香化解药为主,对受寒中暑,或在郁闷的地方感到透不气来,有头晕、呕吐症状的人有效。这样的药,其实我国古已有之,相传三国时诸葛亮远征孟获时,为防将士受热除瘴所用的‘诸葛行军散’就是这种东西。刘老板让我反复从‘仁丹’的味道中找出不同其一般之处,最后拟定了一张处方,以薄荷脑、儿茶、冰片、丁香、砂仁、麝香竺为主要原料,再加上一些健脾开胃的药,一共有十多种,开始试制我们中国的这种丹药。东洋人叫‘仁丹’,我们就叫‘人丹’;他们以翘胡子为商标,我们以龙虎为商标。刘老板认为龙是吉祥之物,虎是兽中之王,龙虎皆为我独占,预卜此药将立于不败之地。”

刘恭正关心地:“结果怎么样呢?”

“气力花得很大,钱投进去很多,效果却不理想。‘龙虎人丹’的销路总是打不开。主要的原因,是日本仁丹已在中国市场打下了广泛深厚的基础,你一时啃不动它。再说,我们刚刚开始,药丸的质量确实还不及日本仁丹。到现在三年下来了,每年销售量不过一百多箱,亏得是很大的。如果从赢利考虑,轧一轧苗头不对就应该退了;可是真要退吧,刘老板和我都咽不下这口气!”

刘恭正沉吟着:“这确实是个问题,需要好好想个对策!”

项松茂问他:“刘老板的身体这两年是明显不如当年,他这次要你回来,恐怕是要你担当起这份家业吧?”

刘恭正沉吟着:“是啊,可我正在考虑,我的肩胛能不能担得起这份家业?”

项松茂看着他:“只要敢担,就担得起!你还记得阿成吗?”

“就是那个我们小时候的玩伴,会捉蛐蛐、斗蛐蛐的阿成?”

“不是他是谁?你还记得阿成捉到的那只蛐蛐大王吗?”

刘恭正笑了:“怎么不记得,那只紫头大将军真是杀遍里弄无敌手,让阿成赢了不少钱呢!”

“你知道他总能斗赢的诀窍吗?”

“自然是他那只蛐蛐狠呀!”

“不光是那只蛐蛐狠,要紧的是他顾阿成狠。你知道他用什么来喂那只紫头大将军吗?”

“用毛豆,还有红辣椒啊。”

项松茂道:“哪里?他用别的蛐蛐的大腿肉来喂它,每次上阵之前,还要让它闻一闻他从燕子巢里弄来的鸦片烟膏!”

刘恭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怪不得阿成的蛐蛐那么厉害!”

“说起来,你们刘家对他是有恩的。”

“是啊,他顾阿成穷困潦倒,无亲无靠,那一年眼看病得要死,是我请父亲去给他看病,才救了他一命。”

项松茂说:“刘老板心好,还收他在药店里当了伙计。后来顾阿成赌输了,偷了你家药店柜上的钱。”

刘恭正叹口气:“我爸爸是不能再用他了。不过后来父亲对我说,他看出这个少年的眼神中有一种发狠的东西,很客气地辞了他,并送了他一笔钱,请他另谋生路。”

“你知道这个顾阿成现在混成什么样了吗?从离开了你们家的药店后,他就投到了青帮老大王鼎松的门下,开始一直做跟着打来杀去的小徒弟,可就在这两天,开始自立门户,改名叫顾业成,成了上海滩青帮中有点名气的人物了。他的那股邪劲我看不惯,但是这个人有一股做事情的狠劲,在这方面,你倒不妨学学他。”

自从前几天帮桂芳姐追回烟土后,顾业成得到了重赏,现在有了自己的宅邸

了。此时他和一位来客在八仙桌边端坐,目光注视着桌子中间的蛐蛐罐。

罐中,在蛐蛐草的拨引下,两只蛐蛐搏斗正酣。厮杀一阵后,一只蛐蛐跳到了罐沿上;另一只蛐蛐振翅鸣叫。

来客程老板笑道:“不好意思,顾老板,我的黄牙赢了!”

顾业成不屑地道:“我的金翅大鹏腰腿还没有伸展开呢,谈什么输赢?”

他伸出手去,已经被他悄悄收留下来的青浦志生把一支象牙柄的蛐蛐草递到他手里,然后退到一边。

他把蛐蛐草伸向站在罐沿上的“金翅大鹏”,在它背上轻轻摩挲,只见那蛐蛐伸开腿来理着背上的翅膀,雄赳赳地显出一派王者之气。

顾业成又用蛐蛐草在它身边一拨:“去吧,叫它见识一下什么叫厉害!”

只见“金翅大鹏”跳回罐里,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那只“黄牙”的背上,张开大牙就咬,“黄牙”拼命挣扎,但已无济于事,只片刻间,一条大腿已被对手咬下。“金翅大鹏”站定罐中央,振翅高声奏凯。

程老板大惊失色:“啊呀,顾老板的蟮蛐,果然是无敌将军!”

顾业成笑道:“养虫小技,何足道哉。不过是我小时候练下的一点功夫而已。”

“我这区区黄牙,竟敢上门叫阵,被咬掉大腿,也是败得其所,惭愧惭愧!”

“哪里哪里,一道白相相,开开心的事情。让你损兵折将,我也不好意思。”他示意仆人,“就把这只金翅大鹏放放好,让程老板带回去吧。”

程老板受宠若惊:“啊呀呀,这是顾老板的爱物,怎么可以?”

顾业成大度地:“不过就是一只虫嘛,文人以文交友,我们以虫交友,总是可以的吧。”

程老板感动地:“人家都说顾老板为人爽快,仗义疏财,今日我真的领教了。以后顾老板如什么需要我效劳的事体,只要言语一声,程某一定尽力!”

这时候青浦志生在他耳边通报:“顾老板,有一位刘恭正刘先生前来拜访。”

顾业成意外地:“哦,他来了,请他进来。”

送走了程老板,他心情很好地在厅中背手踱步。

待刘恭正进来时,他学着师父王鼎松见客时的样子迎上前去:“哎呀,刘家大少爷,出洋回来还没有忘掉当年的老朋友,到我这里来看我,应该怎么说呢,让小宅蓬荜生辉啊!”

“哪里哪里,你阿成真是发达了。松茂说你已经成了一方人物,我今天到你府上一看,果真如此,为你高兴啊。”刘恭正环顾着这间厅堂。

顾业成开心地:“来来来,请坐,我们可以好好地叙一叙旧情。听说前几天,你差一点让毓道台砍了脑袋?”

青浦志生端上了茶,他已成为顾业成的随身亲信。

刘恭正说:“刀已经架到脖子上了,好在没有砍下来,否则的话,我也就无缘看到小辰光一起玩的朋友今日发达的情景了。”

顾业成笑道:“恭正啊,你是大少爷看到了我穷小子的发达,不怀醋意,我很开心。可是那项松茂明知我今非昔比了,却从不登门来看我,不知道是心里不服气呢,还是看不起我?”

刘恭正为项松茂打圆场:“哪里哪里,昨天他和我谈到当年我们三人一起捉蛐蛐斗蛐蛐的往事,还开心得很呢!”

他注意到了八仙桌上还没有来得及拿掉的蛐蛐罐和蛐蛐草:“怎么,你老兄到今日斗虫的兴趣还没有减?”

顾业成得意地:“不过消遣消遣而已。刚刚在这里还斗了一场,我只用一只二流角色,就卸掉了程霖生看家宝贝的一条大腿。然后我又把得胜的那只虫送了他,我看他真的是感激涕零呢!”

刘恭正赞叹道:“你阿成还是老样子,敢拼敢赌,我看又加上了一条,舍得送。”

顾业成老道地:“谁不喜欢别人送他东西?当年你父亲刘老板辞了我的时候,还送了我一笔谋生钱,所以直到今日,我还要感你们刘家的恩呢!”

“哪里哪里,那是家父看出了你是个有为的人,不会长久屈就在药店里,认定你应该另谋高就,果然你今天不同凡响了。项松茂老老实实地在药店里做,今天也不过是个店面经理而已,不好和你比啊!”

顾业成说:“其实人能否混出一方天地,全凭三股气!”

“哦,哪三股气?”

“一股是自己的志气,一股是不服别人的气,还有一股么,那就是碰上靠山的运气了!”

刘恭正由衷佩服地:“是啊,各人有各人的登龙术,我只知道你阿成做事有一股狠劲,但你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倒是我没想到的。”

“你说对了,做人做事是要有一股狠劲。我做人的道理,就是:蟮蛐变成龙!人也像蟮蛐一样,要想出人头地,只有狠下一条心去斗,去咬,去赢得靠山的赏识。一个人,尤其是穷人,要想出人头地,必须找到一个靠山,碰到一个机缘,要有贵人的提拔和富翁的撑腰,才能飞黄腾达。否则,再辛辛苦苦做事,老老实实做人,至多也只能当一名小职员,毫无出息,永世不得翻身。”

“那你的靠山和机缘,自然就是如今法捕房探长王鼎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