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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和解(1)

两个饱经感情磨难的人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

半晌,刘恭正开口道:“如冰啊,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达鹏他姓明已经姓了二十多年了,明公公早就不在了,张荣现在也不在了,他自己也知道亲生父亲是谁了,你看,能不能让他改姓刘呢?”

韩如冰正色道:“恭正,在做生意上,你一向是守信的,你若是个无信的奸商,我就不会对你始终如一。在做人上,我也要守信,不能因为人不在了就不守承诺,否则的话,世间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呢?”

刘恭正点点头:“你说得也是。你可以信守那个承诺,让达鹏一直姓明。但不管姓什么他毕竟是你和我的骨血,现在事情挑明了,他总该认我这个亲生父亲了吧?”

韩如冰轻叹一口气:“你们父子离开得太久了!达鹏是个讲情义的孩子,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在卢佳龄家里,他对佳龄是有感情的,因为你是佳龄的老对头,再加上是你帮着乔治和佳龄的养子们争遗产,他心里对你是有所记恨的。这孩子性格内向,脾气也很犟,小时候曾经问过我几次爸爸是谁?我没告诉他,后来张荣透给他一点明公公的事后,他就再也不问了。这次突然知道了生父原来是你,精神上的震动很大,他肯不肯认你这个亲生父亲的事,你恐怕还不能心急。”

但刘恭正却急切地:“让我见见他,跟他谈谈总可以吧?”

明达鹏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表情木然。身世秘密的突然曝光,对他的精神冲击很大。

门轻轻推开了,明达鹏正要起来,看见韩如冰领着刘恭正走了进来,他又躺下不动了。

韩如冰坐到他身边,柔声道:“达鹏,你爸爸看你来了!”

明达鹏依旧眼望着天花板:“我爸爸不是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吗?”

韩如冰抚摸着他的头:“傻孩子,别说气话了,他是你的生父啊!”

明达鹏忽然坐了起来:“我不要!姆妈,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什么生父、养父、名义上的父亲,我统统都不要,我跟他们没有关系!我以前只知道我跟父亲姓明,却不知道他原来是个太监,我原来竟是一个太监的过继儿子!后来我有了一个养父,他是个富甲一方的犹太大富翁,可是他的财产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是围绕着遗产的勾心斗角,搞得亲人成了路人,兄弟姐妹成了仇人!现在,在我已经活了二十多年以后,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生父,而且这个生父是我养母的冤家对头,我养母提起他来就有气!他开了大赌场,还开了让正人君子不齿的什么万国西菜社!他自己是赚钱了,一心也想成为像我养父那样的大富翁,可是,他的所谓生意是什么?就是制造上海滩上醉生梦死纸醉金靡的腐朽生活!我告诉你,我痛恨人生的一切都围着钱转,我痛恨上海滩上的这种腐朽生活!”

刘恭正被他的情绪发泻说怔了:“达鹏,不管怎么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长到这么大,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我很难过。现在你我都知道了,我们父子就不能相认吗?我确实只是一个生意人,以赚钱为人生的最大目的,也许并不高尚;可是,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对社会有益的事啊,比如大新舞台,比如大世界,还有出租汽车公司,不都是为社会服务的吗?你是我的儿子,我想对你有所补偿,你看不起我的有些生意我也可以理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出租汽车公司交给你,让你来经营,这总是规规矩矩服务社会的生意吧?”

明达鹏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好意,刘老板,我不想当你的儿子,我也不想要你那样的生活!”

他转向韩如冰:“姆妈,我已经想透了,也已经决定了,现在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我要去从军!”

韩如冰惊讶地:“你说什么?你要去从军?”

明达鹏点点头:“我要像岳飞那样去精忠报国,去体验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已经报名参加国民革命军空军了!”

韩如冰责怪地:“你要死啊,当个普通的兵就够吓人的了,还要去当空军?”

刘恭正倒有些欣慰:“如冰,年轻人,让他出去闯闯也好。你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了吗?你给他起名叫达鹏,不就是希望我们的儿子能像大鹏鸟一样在天上飞吗?”

他这几句话说对了明达鹏的心思,他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就变得柔和了。

父子俩默默地对视着。

刘恭正和韩如冰多年的恩怨终于化解了。他们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继续维持着他们的爱情。

但儿女们这一代人的感情和命运,却要开始经历痛苦、磨砺和不幸了。

大世界中心舞台,注定了是一个要演出许多喜剧,也会发生许多悲剧情事件的场所。

梅倩和丹顿、潘凯和亚男,四个人顺着通道走来,梅倩拿着戏票,在高档座位的中间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他们坐了下来。丹顿和梅倩在里面,亚男和潘凯坐在最外面靠近通道。

舞台上空着,琴师正在调音。剧场里几乎快坐满了。

丹顿对潘凯说:“很高兴你们能陪我们来看戏,你已经不少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你们真的那么忙吗?”

“是的,我们是个小报社,资金缺乏,雇不起太多的人,很多事情只能靠我们自己做。如果你能再给我们多出一些资金的话……”

丹顿笑笑:“原来你答应来看戏,是为了向我筹资的。”

潘凯也笑了:“不,革命者也需要放松和娱乐,另外,不能常回家看望父母,我和亚男也感到歉意。”

丹顿关切地:“听说前些天你们的报社被日本浪人砸了?”

“那是因为我们戳到了他们的痛处。我们搜集了日本人在虹口犯下的罪行,你知道吗,他们把整个虹口和闸北变成大型的鸦片集散地,那个江上蛟也参与其事,一二八战事过去以后,他就和日本人签订了鸦片生意。”

丹顿有些怀疑地:“我知道江上蛟一直在做鸦片生意,但据说他是蒋介石的人,会和日本人合作吗?”

潘凯说:“他是流氓,流氓是没有立场的。”

梅倩担心地问:“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日本人和江上蛟受到你们报纸的攻击,他们会干出什么来?”

潘凯有些得意地:“我们住在租界里,而且,我持有英国护照,他们一般不敢制造外交事件。”

丹顿说:“拿英国护照这是对的,你曾说你是中国人,但是在中国,还是做一个英国人更安全。”

潘凯有些脸红:“我的护照仅仅是为了工作上的便利,不过是一张有用的文件,仅此而已。”

梅倩看着他:“像一张结婚证书吗?我倒愿意你们再去领一张结婚证书!”她又看看亚男。

正在这时候,有一干人来到了他们身边,一个人粗鲁地对他们喊道:“起来起来,把这里的位子让开!”

这个人丹顿夫妇也许不认识,但是读者早已认识了,他就是李乐为。

梅倩不悦地问他:“这是你的位子吗?”

李乐为说:“不是我的位子,但是有大人物要坐在这里!”

梅倩扬了扬自己的票:“对号入座你懂吧?这是我们的座位。”

李乐为神气活现:“那就请你们换一换,坐到楼上包厢去。”

梅倩惊讶地:“凭什么要换,这是我花钱买的。”

李乐为仗势欺人地地道:“不怕倒霉,你们就坐好了!”

果然气氛不对了。有半打人虎眈眈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其中有一个摇着折扇的黑胖子,还有一个戴眼镜、蓄短须的日本人。那是江上蛟陪着日本人森口义雄来看戏,要占的就是他们已经买了票的位置。

双方僵在那里。

刘恭正闻讯赶来,一看这阵势知道事情不好。一边是他的朋友,一边是他惹不起的人,他实在是要作难了。

他先向江上蛟陪笑脸:“江老板来了?江老板大驾光临,请到楼上包厢里坐。”

江上蛟斜他一眼:“你不觉得楼上包厢太偏了吗?我今天陪日本朋友来看戏,就想坐在这里!”

“可是,这里的票已经卖给这位英国绅士了。江老板要是早告诉我,我就给你们留好位子了。”

江上蛟蛮横地:“什么绅士?这个英国佬我又不是不认得,你把票错卖给了他,就应该收回来。难道这个英国佬比我的日本朋友还高贵吗?”

刘恭正只好俯身低声与丹顿商量:“要不,你们一家去坐包厢?实在对不起

了,就算是帮我的忙?”

谁知丹顿竟犯了犟脾气,坐在那里不动。看着他们来了一句:“据说日本也算个文明国家,难道不对号入座就是日本人的教养吗?”

森口义雄的脸阴沉着。

潘凯也来了一句:“又是要逼别人让座,我还记得好几年前在这里,有一个人就是逼别人让座,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江上蛟的脸顿时就冲血了。他回想在一二八战事之前,他在这里挨过张学良代表的那一记耳光。但是他立刻就镇定了下来,冷笑道:“肯让不肯让,全要看惹得起和惹不起了,不要以为一个人能在太岁头上动土,全上海的人就都能在太岁头上动土!你是不是也想打我一记耳光?”

森口义雄在边上忽然插了一句:“你就是那个办上海星报的潘凯先生吧?年轻人,不要以为你有一个英国父亲就在可以在上海为所欲为,总有一天,你会为你那些污辱大日本帝国的言论付出代价的!”

愤怒的潘凯正要反驳,梅倩突然站了起来道,拦住他道:

“我们走吧,反正看戏的胃口已经倒了!”

在回家的汽车里,潘凯既愤怒又沮丧,他对梅倩说:

“妈妈,你为什么要站起来?我们应该坐着不走,那是我们的位子!”

梅倩的手在发抖:“他在威胁,你没听见吗?”

潘凯余怒未消,不以为然地:“这是在租界,又不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我才不怕他们呢!”

梅倩说:“你太嫩了,江上蛟这种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你根本就不懂!”

丹顿面容忧郁,沉默着。

在上海总会装饰考究的房间里,英国领事沃克迎向丹顿,伸出手来:

“丹顿先生,很高兴在这里和你见面!”

“领事先生,我也很高兴能在这里和你见面。你知道,自从我因为娶了一个中国太太被逐出上海总会之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希望你今后能成为这里的常客。”沃克请他坐下来。

丹顿略略欠身:“领事先生,您请我来,不知道是为了……”

“我很关注你的那份报纸,《上海星报》,我知道你是它的出资人,销路好吗?”

“现在发行得还不错,已经赚钱了。不久还要出英文版。”

“可是,我听说前一段出了所谓污辱日本天皇事件,报社还受到了一颗炸弹的袭击?”显然,这才是领事先生要谈的话题。

丹顿说:“这张报纸是我儿子办的,它只是如实地揭露了日本人在中国,特别是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它遭到日本人的报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幸没有人伤亡!报馆的地点设在公共租界,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领事先生能呼吁加强租界里的治安,以便更好地保护我们这些英国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那是当然,日本人……”领事蔑视地摇摇头,“不过,日本驻伦敦大使最近说,日本愿意回到国际合作中来。英国政府的态度是:正当我们全力以赴地对付西方的仇敌德国的时候,不愿意在东方看到一个敌对的日本,英国不想激怒日本人!而你的报纸把日本人说成是野蛮残酷的矮子,还把日本天皇描绘成一个听人摆布的偶像,用来召唤这批军事冒险分子,和统治上海下流社会的著名流氓勾结在一起,我们不用猜也知道这指的是谁。日本领事为此特别提醒我,希望你不要和日本人作对……”

“你是要我放过日本人吗?无视他们的恶行?”丹顿问。

“英国需要争取每一个能够争取到的盟国,而在上海的英国商界也应该与政府保持一致。”

“但我不能封锁事实。我想我们都知道日本人在上海进行酷刑、绑架和处死他们认为是敌人的事实;也知道日本人和江上蛟合伙贩卖鸦片的事实。”

沃克先生看着他:“你没有贩卖过鸦片吗,丹顿先生?”

丹顿声音低了下来:“那是过去。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现在我厌恶鸦片,更厌恶日本人和他们的帮凶,我希望我现在能比过去做得好些!”

沃克先生道:“我想说的是,英国政府不想看到上海再经历一次战争,上海已经经历不起了,再有战争,对上海的经济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丹顿说:“我想中国人更不想有战争,但是日本人已经把上海,甚至整个中国都当成了一块一心想吃下去的牛排!”

1937年,仅在北平七七事变爆发后一个月,战争就已经降逼近上海。

青浦志生领着一身军装的唐立走进顾公馆的会客厅。

顾业成连忙站起来相迎:“唐立老弟,怎么突然就来了?”

唐立一脸严肃:“战事紧急,马上就要波及到上海了。我此来,是专门向你

传达蒋委员长的委托。”

“哦,蒋委员长他要我做什么?”

“顾老板,你现在身为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临时参议会会长,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大亨加海上闻人了。蒋委员长非常重视上海这块地方,他希望由你来发起成立一个上海市抗敌后援会,支持国军抗战,并在此会之下再成立一个筹募委员会,向工商界募捐,作为抗敌劳军之用。”

顾业成受宠若惊:“蒋委员长如此看重我,我一定效劳!”

“还有,蒋委员长希望你、王鼎松、还有江上蛟这上海青帮三大亨都坚定地站在他一边。他听说江上蛟最来和日本人过从甚密,他希望你去规劝一下。”

上海市政厅里正在开会,在座的有佟光夫、刘恭正等工商业人士,也有顾业成这样的上海大亨。

佟光夫发言道:“……自七七事变之后,日本军队一路攻城掠地,看来是要对我中国痛下杀手了。作为中国人,我们自然要奋起反抗,不得不与之交战了。但战争,不光是军力的较量,还是财力的较量。一支没有财力支持的军队,在战场上也是难以长久支持的。本人已受财政部长宋子文之托,要在上海大力推销政府发行的救国公债,希望在座的各位工商业人士,都能帮助佟某,也是助国家一臂之力!”他看着刘恭正,显然是在寻求支持。

刘恭正表态:“国难当头,军人上前线,我们这些商人,出一些钱来支援国家的抗战,应该是责无旁贷的吧!”

与会者纷纷点头赞同。

顾业成发言:“佟光夫先生推销救国公债,是受宋子文部长所托;而我顾某人出面组织成立上海市抗敌后援会,是由蒋委员长亲自所托。正当国家用人之际,顾某人敢不听从国家召唤?我想,今天在座的各位工商界名人,就算是上海市抗敌后援会筹备会的成员吧?我们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助佟先生推销政府发行的救国公债!”

他的任务远不止此。

顾业成的轿车在江上蛟公馆门前门前停下。

青浦志生拉开车门,顾业成下车走到门前,紫漆大门打开了。早有管家迎在门前。

“江老板在家吧,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管家道:“顾先生,江老板今天早上刚刚动身到莫干山避暑去了。”

“那好吧,你告诉他我来过。”顾业成转身回到轿车上。

青浦志生也上车在副驾驶位子上坐定,回过头来:“江上蛟恐怕不是去避暑吧?”

顾业成冷笑一声:“他是在避我。我来一是要动员他买一些救国公债,二是要他和日本人划清界限,没想到他已经和我划清界限了!”他叹道,“竖子不足为谋,这个人恐怕不会有好结果的。”

去过了江上蛟公馆,再去王鼎松公馆。

客堂里,王鼎松和顾业成分主宾而坐。

“王老板,我们上海抗敌后援会的筹备会刚刚开过,我特来向你通报一下情况。”

王鼎松笑笑:“我知道,你是来向我募捐的,你看,支票我已经开好了—”他递了一张支票过去,“不过钱不多,你不要嫌少就行。”

顾业成接过支票看了一下:“哪里哪里,多少是个心意。你王老板出的不光是钱,还是一个社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