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雾锁峨眉:蒋介石谋取四川纪实
19108600000023

第23章 山上较量(1)

21

天刚破晓,报国寺,红珠山一带迸发出带有金属颤音的军号声。军号将天幕上那些金色星星分批吹落。军号声,标志着峨眉山军训团第一期开学了。

曙光撕破黎明,阳光照亮山谷。

尽管环境简陋,军训团的生活还是相当有气势的。第一线金色的朝阳从浓重的夜幕中透出,最先泼洒在高冈上的小号兵身上。小号兵身穿草黄色短袖军衣,打着绑腿,背上背着一支小马枪。他将头朝天仰起,左手叉腰,右手举号。金阳像支彩笔,在小号兵身上依次抹过去,他举在手中的那支黄澄澄的军号上流金溢彩;军号手把上,那束在晨风中飘展的红缨,像燃烧的火炬。

这一声嘹亮的军号,带动军训团四周的军号声呼应。一时,军号声此起彼伏,山鸣谷应。而这天,报国寺里的晨钟和和尚们宏大的唱经声,似乎也比往天来得早些。寺内高墙中传出的罄、钹、鼓的混合声和阵阵局外人听来显得含混的、语意不明、忽高忽低的唱经声,同军号声混杂在一起,撕扯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凡间和佛界的交响曲,别有韵味。

军号声声中,只听军官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三个营、上千名束装整齐由高级军官组成的军训团第一期学员,跑步入场。看得出来,这些学员,很多平时缺乏训练,一旦枷起,累得够呛。

立正!

来到那个土台子前,担任第一天值日的一营营长陈之馨,胸一挺,气冲丹田扯起嗓门,大喝一声。

啪!啪!啪!三个营的学员组成的三个方队,面向主席台立正。上千人的跺脚声可谓惊天动地。随着陈之馨的口令,一营居中,二营在左,三营在右。三个整齐的方队,上千人站在台前,目视着台上,等着校长上台。

一营的唐式遵,看了看站在他左边的三营营长潘文华。潘文华戴一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其实相当有个性,轻功很好,有“潘鹞子(一种凶禽)”之称,这在高级军官中殊为难得,历任川军教导师师长兼重庆市长,刘湘干将。

土台上布置得相当简洁。中间摆一张小桌子,桌上铺红布,当中放一只裹着红布的麦克风。台上两边木柱悬一副对联,白底红字,十分醒目。上联:“坚决拥护蒋委员长”,下联:“攘外必先安内”。当中拉一横幅:“峨眉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开学典礼”。除此,台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设施,连一张凳子都没有。

身披一件黑色斗篷的团长蒋介石,在陈诚、刘湘、刘文辉、杨永泰一帮人簇拥下风一般快步而来,鱼贯走上台去。

陈之馨可着嗓门,胸一挺,大喊一声:立正!

台下“啪、啪!”两声,所有学员挺腰收腹,向台上行注目礼。

蒋介石走到小桌前站定,准备训话。刘湘、邓锡侯、刘文辉、杨永泰等人,在委员长身后成一字排开站立。

开学典礼进行得非常简洁。主持开学典礼的教育长陈诚很精神地大声宣布:“峨眉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开学。现在,请团长训话。鼓掌!”并率先鼓掌,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受训的川军高级军官们,大都是第一次见到蒋介石。这天蒋介石军容严整,穿一套标有特级上将军衔的黄呢军服,腰束宽宽的刀带,刀带上佩中正剑,手上戴一副雪白的手套。唯一显得不够正规的是,他没有戴军帽,亮出一副标志性的光头。而唯有如此,显示出他身份的特别,蒋介石显得清瘦而精神。

蒋介石扬起一只戴白手套的手向台下大幅度地挥了挥,又往下一压,掌声像大海退潮倏然而止。

“同志们,同学们!”麦克风响起蒋介石那口江浙味浓郁的北平官话。他显得有点激动,护在唇上的一绺胡子神经质地颤动。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学生。军训团的学员,不管你们是来自哪个部队,也不管官大官小,都是我的部下、学生……”

听得出,委员长弦外有音“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学生!”那么,昨天呢?我们是哪个的学生?是刘甫澄的学生?是刘自乾的学生……唐式遵听得专心专意,潘文华的神情不以为然。台下的学员们同时关注站在委员长身后的川军大佬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的反应。刘自乾、邓晋康(邓锡侯字晋康)稳得起。刘湘嘴抿得很紧,好像他如果不抿紧嘴,反驳委员长的话,就像峨眉山上开闸的洪峰,破闸而出,滔滔而下。

蒋介石向来罕言寡语,不喜欢长篇大论。而这天反常,他在讲话中,再三强调几个“一”!强调,民族要复兴,国家一定要强盛,而国家强盛就断断不能搞封建割据。他再三强调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支军队的重要性、必要性。

非常时期急需非常人才,当前,最最急需的是军事人才。他对川军的一些现状进行了批评。

“有些人根本不像革命军人。有的人从成都来时,坐在滑竿上,仰卧倨傲……这哪像个革命军人,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高亢起来;脸也红了,筋也涨了,手在颤抖。大声质问,“这样的军人,哪像一个国军军官!影响极坏。这样的军官能指挥军队打胜仗吗?”不容台下回答,他很肯定地说:“不能!所以,我们这次军训首先就是要扫除这些陋习。要从基本训练做起……”他把川军鄙屑够了!台上的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的脸色有些挂不住,而站在一边的陈诚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蒋介石讲完后就退场了。接下来,教育长陈诚对军训课程的设置、时间安排等等作了一些说明。这才调过头来,看了看副团长刘湘,象征性地问刘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刘湘说没有,而团附刘文辉、邓锡侯,陈诚根本就没有问。陈诚宣布,开学典礼到此结束,各营带回。

以陈诚为代表的一方,以刘湘、刘文辉、邓锡侯为代表的另一方的较量,主要表现在上大课上。

第一次上大课,陈诚非常嚣张。他口无遮拦,根本没有将刘湘、刘文辉、邓锡侯放在眼里。他大骂了共产党之后,将矛头指向他们。

“诚然,共产党和他们的军队应该消灭,而且必然消灭。”陈诚斜起眼睛看了看陪坐一侧的二刘一邓。“同样!”他大幅度地挥着手说,“全国各地的军阀及军阀割据也应该消灭。因为,这有悖于委员长一再说明的必须要尽快实现的几个‘一’!打倒军阀、扫除军阀割据,是先总理孙中山先生提出来的。而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志士,南征北战,先后打倒了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奉系张作霖,皖系军阀段祺瑞……但在今天,军阀这个现象仍然存在。这些人拿着中央下发的高薪,名为中央高级将领,却干私事。这些人阳奉阴违,以将他们的地盘搞成独立王国为能事。”

说到这里,陈诚面现悲愤忧急。他说,“在下诸位学员,都是国民政府陆军部在册的高中级军官。我在这里不妨向大家泄露一个秘密,也是国家隐忧,不怕露丑。目前,中央的军令政令,还是只能在沿海江浙5个省通行无阻,别的地方都有问题,行不通。你们说,这种现状如果不改变,任何人有天大的本事,能把国家治理好吗?能消灭红军吗?能对付亡我之心不死的日本?能对付当前日益严峻的局势?”

当前是个什么局势呢?他拾蒋介石的牙慧,鹦鹉学舌:“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鬼架颈,中间还有若干小鬼。饿鬼,是1931年占我东北三省,犹嫌不足,随时都准备大举入侵的日本人。牛鬼,是踞陕北的朱(德)、毛(泽东)红军。小鬼嘛,就是各地军阀!”

陈诚表现得比蒋介石还蒋介石。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将右手捏成拳头,挥来挥去,加强说话的语气,矛头直指刘湘:“有些地方军阀在一方作威作福,不知天高地厚,自高自大。花几个钱从外国买回来几架破飞机,就说是空军,那也叫空军?连送封信都不敢去。”

“有的自恃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躲在山沟里当他的土皇帝,钱多得来连自己都数不清……”显然,他这是指西康省建省委员会委员长兼24军军长刘文辉。

刘文辉当上西康省建省委员会委员长后,在他管辖的十万大小凉山间适宜栽种鸦片的河谷地带广种国家严禁栽种的鸦片。鸦片又称软黄金,很是值钱。后来,大名人黄炎培曾经去西康作过考察。过越西县时,只见县里烟馆密布,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烟鬼数不胜数。为吸大烟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者不胜枚举。城中,到处张贴禁烟标语,形同虚设,很具讽刺意味。心有所感,黄炎培写过一首很有影响的《过越西》诗:

红红白白四望平,

万花捧出越西城。

此花何名不忍名,

我今家倾国亦倾。

家倾国倾犹恐不速,

官府推销惟不足。

堂皇标语空张贴:禁烟、禁毒,

种者、吸者、贩者,更加成倍出。

越西城外天雨落,

越西城内鬼神哭……

陈诚骂了二刘之后,顺带将邓锡侯也骂了。当然,骂得很是隐喻。

听课的大都是川军军官,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都注视陪坐一侧的二刘一邓的反应。刘湘红了红脸,隐忍不发。刘文辉像没事人一般,邓锡侯更是。刘文辉盯了刘湘一眼,意思很明显,这都是你刘甫澄自找的!你将老蒋引进来了,最该背时倒灶的是你刘甫澄,挨头刀的也是你刘甫澄!

陈诚接着自吹自擂,他说:“拿我陈辞修来说,向来洁身自好。我母亲那么大年纪了,现在都还住在南京一条小巷的一间小独院里。不像有些地方军阀,华屋如云。这方面,连共产党都对我都不得不服。有次,共产党从福建打到我的家乡,他们打土豪斗地主,却没有动我的家。为什么呢?因为我陈辞修是个出了名的穷光蛋。”

陈诚只顾痛快,讲完话后,就要宣布各队回去讨论。刘湘霍地站起来,手两拍,说:“陈教育长说得好,讲得妙。不过,我们四川话有一句叫,说得脱,走得脱。我这个当副团长的也来说两句如何!”

刘湘负气将摆在小桌上,用红绸裹着的麦克风提起,用劲一撴,咚!礼堂里发出一声轰响,发泄着他心中的愤怒。陈诚万不谙刘湘会来这一手,吓得往后一退。这明火执仗的一幕,引得好些师生笑了。

“刚才陈教育长的话是有感而发。”刘湘一上来就点题,针锋相对:“我刘甫澄不懂政治,也不会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不过,我觉得陈教育长有点偏题了。在这里,我想强调一下军事方面的问题。我觉得当下我们应该一致对外。当前最严重的问题是,箭在弦上——日寇看来早晚要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亡我之心不死。面对敌强我弱之势,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弱避强,集中相对优势兵力,化劣势为优势,以空间换取时间,将看似强大的敌人最后拖垮拖败拖死……”

刘湘在讲了一些以空间换取时间,以小胜积大胜,以弱敌强的军事问题之后,他让团附刘文辉、邓锡侯也讲一讲。

刘文辉讲了,他讲气节。他用历史上文天祥、岳飞、史可法这些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为例,最后,虽说归结到军训团师生要拥护蒋委员长,蒋委员长就是我们当今的民族英雄这一点上,但前言不搭后语,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然后邓锡侯讲。他棉层藏针,表面上讲的是陈诚喜欢听的话。什么,我们要枪口对外。我们过去是枪口对内,从今以后,要在一个领袖的统帅下,步调一致枪口对外云云。看起来不偏不倚,貌似中肯,细究实质,却真是滑得可以,“水晶猴”当之无愧。

陈诚要在坐学员踊跃发言,各抒胸臆,并有意点了两个人的名,先是唐式遵,后是潘文华。

绰号“唐瘟猪”的唐式遵,好像瞌睡未醒,一双泡泡眼一眯一眯的。他泛泛而论,说团长和教育长再三强调,这次军训团第一期要解决的几个“一”,确实重要,很有必要。说他正在学习,说不出个所以然。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实际上表明了他的态度。

潘文华则坚定地站在刘湘一边。他在发言中强调团结。他举例说,打仗,旗手总是冲在最前面,而所有的将士都跟着旗手冲锋陷阵。在西康、在24军,旗手是刘自乾将军;在28军,旗手是邓晋康将军。在四川,在川康地区,旗手是我们甫帅、是我们刘甫澄刘主席!他说来说去,意思只有一个,在四川,不仅在四川,在整个川康地区,所有将士,都应该团结在刘湘的旗帜下。

唐式遵和潘文华,这就很有些泾渭分明了。

潘文华的发言,受到场上大部分军官的欢迎。

下课!下课!教育长陈诚脸红筋涨地宣布下课。

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被蒋介石知晓了,他叫陈诚去口授机宜。

辞修呀!蒋介石打量了一下在他面前站得端端正正,显得毕恭毕敬,最为他信任器重的军训团教育长陈诚,翻了翻摊在桌上那本他视为治国平天下的必读书《曾文正公(曾国藩)全集》;指了指对面那把极具四川特色的用清竹篾编的竹椅,示意陈诚坐。

陈诚落座后,着一身玄色绸缎便服的蒋介石却又站了起来,踱到窗前,双手往背后一抄,好像在看外面的峨眉山风景。他问陈诚,成都武侯祠有一副名联,你知道吗?

这方面是陈诚的弱项,他当然不知道。不过,他的回答是:“成都武侯祠内名联很多,不知校长指的是哪一副?”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蒋介石随口就来。说时,霍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诚,你知道这个对联是什么意思吗?

陈诚霍地起立,胸脯一挺,“请校长教诲!”

“这是清末光绪二十八年(1902),四川盐茶使,云南剑川人赵藩所撰。寥寥数语,既高度肯定了诸葛亮善于用兵、理政的才华;又从和战、宽严的辩证关系总结了诸葛亮治蜀的经验,能采取攻心办法服人的,会使那些疑虑不安、怀有二心的对立面自然消除,自古以来深知用兵之道的人并不喜欢用战争解决问题。而不能审时度势的人,其处理政事,无论宽严都要出差错,后代治理蜀地的人应该深思。嗯!”

报告校长,部下懂了。

蒋介石又说,自古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又有言,齐鲁大地是一山(沂山)一水(蒙水)一圣人(孔子),四川是多山多水多才子。就以参加军训团一期的这些军官来说,各有各的名堂,万万不可小视这些人。”蒋介石含蓄地批评陈诚太直、太露、太急。在教学方式上,他批评讲课的杨永泰、贺衷寒等人是空对空,从理论到理论。没有把理论同他的几个“一”联系起来。这样的生搬硬灌,就像四川人炒回锅肉,老是那一套,久了就腻了,不新鲜了。这样炒出来的回锅肉,谁愿意吃?我都不愿意吃了!

陈诚当即向蒋介石请教,下一步的重点在哪里,下一步该怎样走?

“要把课堂教学与课下个别谈心结合起来!嗯?”蒋介石口授机宜,听说唐式遵就学得不错,颇有心得?得到陈诚的肯定后,他说:“你可以同他个别谈话,深谈。如果谈得好,你可以给我带来,我亲自同他谈!”

“是!”这一下,陈诚完全通窍了。

22

“子晋!请坐,茶都给你泡好了,是峨眉特级茶!”这天,教育长陈诚找唐式遵个别谈话。唐式遵欠了欠稍显臃肿的身子。他万不谙平时耀武扬威,自以为天子门生,总是居高临下的陈诚对他这么客气、这么小意?坐在陈诚对面,猜测着教育长找自己来的目的,唐瘟猪借着端起茶碗喝茶,用他那双表面上泡泡眼,实则锐利的目光,电光石火般在陈诚的脸上几瞟。

着一身军便服的教育长陈诚身材矮小,模样精明清秀。

“子晋,府上是在成都陕西街吧?”唐式遵一惊,他不明白陈诚为何如此问。

他赶紧纠正,“谈不上府上,我的家在陕西街。我的家是很一般的家。”之所以要如此纠正,是他知道,陈诚同蒋介石一样,崇简戒奢。

不意陈诚很突兀地聊起闲话来,“据我所知,陕西街是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个世纪的湖广填四川中山西人、陕西人集中居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