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小小的淋浴间之后,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手铳皮套的防湿盖拉出来,上下左右紧紧扣住。基于长时间的练习,他仍有把握五秒钟内抽出手铳。
由于里面没有可挂东西的把手或挂勾,甚至看不到莲蓬头,他只好将手铳放在淋浴间入口附近。
此时,另一个指示灯亮了,上面写着:“访客请将双臂向前伸直,站在淋浴间中央,双脚踩在指定位置。”
等到他踏进中央凹陷处,指示灯随即熄灭。与此同时,一股又一股强劲的泡沫,分别从天花板、地板以及四周墙壁喷到他身上,他甚至觉得脚底下都有水柱向上喷。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在热力和压力双重冲击下,他的皮肤逐渐变红,而在温热的雾气中,他的肺脏必须使尽全力吸取空气。接下来的一分钟,低压的冷水取代了原先高温高压的泡沫,而最后一分钟,则有温暖的空气将他吹得干爽舒适。
他拾起了手铳皮带,发觉整条皮带同样干燥而温暖。他将皮带系好,踏出淋浴间,正巧看见机·丹尼尔从隔壁间走了出来。理当如此!机·丹尼尔虽然不是大城居民,身上仍然累积了大城的灰尘。
贝莱几乎自然而然移开了目光,然后才想起大城的习俗并不适用于机·丹尼尔,于是他又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来一下子。他的嘴角随即扯出一丝笑容,原来机·丹尼尔和人类的相似之处并不止于脸孔和双手,而是浑身上下全部达到足以乱真的程度。
贝莱循着一路走来的方向继续前进,果然发现自己的衣物等在前面。它们不但叠得很整齐,而且散发出一股温暖洁净的气味。
又一个指示灯亮起:“访客请重新着装,再将一只手放在指定的凹槽。”
贝莱依言照做。当他将右手放在一尘不染的乳白色凹槽之后,立刻感到中指指尖传来一下明显的刺痛。他连忙举起手,发现一小滴血正渗出来,好在不多久便止住了。
他将那滴血甩掉,用力捏了捏手指,但是并未再挤出任何血丝。
显然,他们是在分析他的血液,这着实令他感到忐忑不安。他可以肯定,局里那些医生替自己所做的年度健康检查并没有那么详尽,或者应该说,他们不具备这些外太空怪胎那么渊博的知识。可是,贝莱并不确定他想不想深究自己的健康状况。
他觉得仿佛等了很长的时间,指示灯才重新亮起,好在上面只是写着:“访客请前进。”
贝莱大大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当他正准备通过一道拱门,两条金属棒突然横挡在他面前,半空中还冒出几个字:“访客注意,不得继续前进。”
“搞什么鬼……”贝莱脱口而出,他实在气坏了,忘了自己仍在卫生间。
机·丹尼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猜电子鼻侦测到了某种能量源,你是不是带着手铳,以利亚?”
贝莱猛然转身,满脸涨得通红。他至少试了两次,才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警官随时随地不远离手铳,上下班皆然。”
这可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在卫生间里面开口说话。上次这样做时他才十岁,那回是他和波瑞斯舅舅一起去卫生间,而他只是因为踢到脚趾,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等到回家后,波瑞斯舅舅痛打他一顿,并且狠狠告诫他,务必牢记公共场所的礼节。
机·丹尼尔说:“访客一律不得携带武器,这是我们的惯例,以利亚。即使是你们的局长,他每次来访也会将手铳留在这里。”
倘若换成其他情况,贝莱几乎都会转身一走了之,不但离开太空城,而且再也不和这个机器人打交道。然而,这时他实在太想执行自己所拟定的方案,实在太想扎扎实实进行自己的复仇计划。
他想,虽然刚才的健康检查比起早年已经温和得多,但自己的体会还是十分深刻,能够百分之百理解导致当年“关卡暴动”的那种怒火。
贝莱愤愤不平地解开手铳皮带,机·丹尼尔接了过去,将它放入一个壁槽内,一条薄薄的金属片立刻滑下来,封住了整个壁槽。
“可否请你将拇指按在这里,”机·丹尼尔说,“从现在起,就只有你的拇指能开启了。”
贝莱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而且,相较于刚才在淋浴间,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就这样,他走过刚才被金属棒阻挡的地方,最后终于走出卫生间。
他再度置身于一条通道,可是其中充斥着一种古怪的气氛。比方说,前方的光线显得相当陌生,同时,他感觉到一股气流拂过脸庞,自然而然联想起刚有警车开过。
机·丹尼尔想必看出他满脸不自在,连忙解释:“你现在等于已经来到露天空间,以利亚,一切都是天然的。”
贝莱觉得有点恶心。太空族仅仅由于某人来自大城,就对他采取这么严密的防范,而他们自己却呼吸着露天的肮脏空气,这究竟是何道理?他用力缩紧鼻孔,仿佛如此便能较有效地过滤吸入的空气。
机·丹尼尔说:“我相信你终究会发现,天然空气并不会危害人类的健康。”
“好吧。”贝莱有气无力地说。
恼人的气流仍不断冲击他的脸庞,虽然很轻柔,但也很古怪,令他心神不宁。
更糟的是,通道远方竟然呈现一片蓝色,而当他们抵达通道口,随即有强烈的白色光芒倾泄而下。贝莱并非没见过阳光,某次出任务时,他曾进入一间天然日光浴馆,不过由于四周有防护玻璃阻隔,太阳的影像被折射成一个不起眼的光晕。反之,此地则是全然的露天环境。
他自然而然抬头望了望太阳,又连忙低下头来,但还是免不了眼冒金星,而且泪水直流。
一名太空族向他们走来,贝莱顿时感到坐立不安。
然而,机·丹尼尔却向那人迎了上去,并且和他握了握手。那太空族随即转身面对贝莱,对他说:“警官,请跟我走好吗?我是汉·法斯陀夫博士。”
进了穹顶屋之后,情况便好些了。贝莱不知不觉眼珠转个不停,室内空间的宽敞以及规划之随性令他惊叹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很庆幸能够回到有空调的环境。
法斯陀夫坐下来,交叠起一双长腿,然后说:“我猜你目前还无法接受自然风。”
他表现得似乎很友善。贝莱趁机打量他,只见他的额头有些细小的皱纹,眼下和下巴的皮肤已经有些松垮;他的头发虽然稀疏,但没有灰白的迹象。此外,他有一对颇大的招风耳,使他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滑稽,让贝莱产生了几分亲切感。
今天早上,贝莱又将恩德比在太空城拍摄的照片看了一遍。那时,机·丹尼尔刚刚安排好太空城之旅,贝莱满脑子想的都是即将和太空族面对面了。虽然他曾数度和远在几英里外的他们通话,但在感觉上,透过载波和当面接触可是天差地远。
总体来说,那些照片里的太空族和胶卷书中的人物差不多:身材高大、满头红发、神情严肃、面貌俊美。或者说,他们都很像机·丹尼尔·奥利瓦。
且说当时,机·丹尼尔将那些太空族的名字一一告诉贝莱,贝莱突然指着一个人,惊讶地说:“这不会是你吧?”机·丹尼尔回答:“不是我,以利亚,那是我的设计者萨顿博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带一丝个人情感。
“你的制造者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贝莱语带讽刺地问,但并未得到任何回应,而且老实说,他也未曾指望能问出什么结果,因为据他了解,《圣经》在外围世界的流传程度趋近于零。
而现在,贝莱望着这位非常不像一般太空族的汉·法斯陀夫,身为地球人的他觉得感激不尽。
“你想不想吃点东西?”法斯陀夫指着面前的桌子问。
这时他与机·丹尼尔坐在同一边,和他们的地球访客隔桌相对。桌上只有一个大碗,里面盛满五颜六色的球体,贝莱原本以为那是装饰品,这时不禁有点讶异。
机·丹尼尔解释道:“这些水果全部来自奥罗拉上的天然植物,我建议你试试这种,它叫做苹果,出了名的好吃。”
法斯陀夫笑了笑。“当然,这并非机·丹尼尔的个人经验,但他说得相当正确。”
贝莱拿起一颗红里透绿的苹果,它摸起来凉凉的,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将苹果凑到嘴旁,鼓起勇气咬了一口,不料果肉竟然出奇地酸,令他的牙齿很不好受。
他小心翼翼地咀嚼着陌生的果肉。当然,在配额范围内,大城居民都能享用天然食物,他自己就经常吃到天然肉类和面包。不过,那些食物总是经过某种处理,例如烹煮或碾磨、混合或化合。至于所谓的水果,正确地说其实都是果酱或果干。而他手中这颗苹果,却一定是直接来自另一颗行星的土壤。
他心想:希望他们至少清洗过。
想到这里,他再度质疑太空族对于清洁的定义和标准。
法斯陀夫开始说:“让我更具体地自我介绍一下,针对萨顿博士的谋杀案,我负责太空城这端的调查工作,正如同恩德比局长负责大城那一端。如果我能对你提供任何帮助,请你尽管开口。我们和你们一样,极其希望不声不响地解决这次的危机,并且防止类似事件再度发生。”
“谢谢你,法斯陀夫博士。”贝莱说,“我很认同你这种态度。”
客套话到此为止吧,他这么想。然后,他朝苹果核心部分咬了一口,立刻有几个硬硬的小颗粒弹进他嘴里。他下意识地用力一吐,黑黑的小颗粒便一一坠落地面,要不是法斯陀夫闪避得快,其中一颗就会打中他的小腿。
贝莱满脸通红,赶紧弯下身去。
法斯陀夫和气地说:“真的没关系,贝莱先生,请你别管了。”
贝莱重新挺直腰,小心谨慎地将吃剩的苹果放在一旁。他有个尴尬的预感,一旦自己离开这里,那些小颗粒就会被一个个吸起来,此外整碗水果都会被烧掉,或是丢弃到太空城外很远的地方,而他们待过的这个房间则会彻底喷洒杀毒药水。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顾不得礼貌,赶紧转移话题:“希望能允许我邀请恩德比局长,以三维化身的方式参加我们的会议。”
法斯陀夫扬了扬眉。“既然你开口,当然没问题。丹尼尔,请你进行连接好吗?”
贝莱惴惴不安地僵坐在那里,紧盯着房间的一角,那里有个巨大的平行六面体,亮晶晶的表面正逐渐转趋透明,朱里斯·恩德比局长和半张办公桌就在其中出现。直到这一刻,贝莱才感到如释重负。他忽然觉得这个熟悉的形象太可爱了,而且好希望能和他一起安然地待在那间办公室——或是待在大城任何角落都好,即使是最讨人嫌的泽西酵母区也无所谓。
既然目击证人出现了,贝莱认为没必要再拖延,于是说:“我确信自己已经揭开了萨顿博士死亡之谜。”
从眼角的余光,他看见恩德比猛然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抓向飞掉的眼镜(这回成功了)。但是站起来之后,局长头部超出了三维接收器的范围,于是不得不重新坐下,只见他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法斯陀夫博士虽然也很震惊,但他的反应温和得多,只是将头偏向一侧。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机·丹尼尔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法斯陀夫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不,”贝莱说,“我的意思是并没有发生谋杀案。”
“什么!”恩德比尖叫一声。
“慢着,恩德比局长。”法斯陀夫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来,然后,他紧盯着贝莱的眼睛,问道:“你的意思是,萨顿博士还活着?”
“是的,博士,而且我相信,我知道他在哪里。”
“在哪里?”
“就在这里。”贝莱坚定地指着机·丹尼尔·奥利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