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过去了,嗡嗡声越来越响亮,逐渐盖过远方的笑声。穹顶屋以及其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摇晃,就连贝莱的时间感也不例外。
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但明显感到一段时间已经消失。局长不见了,三维接收器变回不透明的乳白六面体;机·丹尼尔坐在他旁边,正捏着他上臂的一小块皮肤。在那块皮肤下面,贝莱看见一个“埋针”的细小暗影,它在自己的注视下逐渐消失,渗透进细胞间液,然后开始扩散至邻近的细胞和血液,最后抵达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他总算回到现实之中。
“你觉得好些了吗,以利亚伙伴?”机·丹尼尔问。
贝莱的确好多了,他试着将自己的手臂抽回来,机器人则完全配合。然后,他一面拉下衣袖,一面四下望了望。法斯陀夫博士仍面带微笑坐在原处,那抹笑容替他的平庸相貌加分不少。
贝莱问:“我昏过去了吗?”
法斯陀夫博士答道:“可以这么讲,想必你受到了相当大的震撼。”
贝莱清清楚楚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迅速抓起机·丹尼尔的一只手臂,尽量将袖子向上拉,以便露出手腕的部分。一摸之下,他发现这个机器人的肌肤虽然柔软,其下却有比骨胳更硬的东西。
机·丹尼尔任由自己的手臂抓在这位便衣刑警手中。贝莱开始审视这只手臂,并且沿着中线一路捏上去,心想,到底有没有一条看不见的接缝呢?
照常理来说,当然应该有。这个机器人故意造得酷似人类,全身包覆着人工皮肤,因此不可能用普通的方式进行修理;他的胸板不可能靠铆钉来拆卸,头颅也不可能借着铰链来开阖。所以,这个机械躯体的各个部分,必定是沿着微磁场的一条力线组装在一起的。只要找对位置轻轻一碰,就能令手臂、头颅甚至整个身体裂成两半,而轻触另一处则能使它还原。
贝莱抬起头,带着极度的羞愧含糊问道:“局长呢?”
“他临时有急事。”法斯陀夫博士说,“所以我劝他先退席,并向他保证我们会好好照顾你。”
“你的确将我照顾得相当好,谢谢你。”贝莱绷着脸说,“我想,我们的会已经开完了。”
他硬生生撑起疲累的身体,转眼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好多岁,老得再也无法东山再起了。此时此刻,他不需要什么神机妙算,就能轻易预见自己的未来——
局长的反应,一定是恐惧和愤怒参半。他会脸色苍白地面对着贝莱,而且每隔十五秒便摘下眼镜擦拭一次。然后,他会轻声细语地(朱里斯·恩德比这个人几乎从不咆哮)仔细解释太空族如何被气得半死。
“和太空族讲话不能用你那种方式,利亚,他们是不会接受的。”贝莱能在心中将恩德比的声音听得非常清楚,连最细微的抑扬顿挫也不会遗漏,“我要先警告你,很难说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你给我听好了,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明白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他们是地球人,情况就完全不同,我会答应你,让你碰碰运气,冒冒险,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可是,太空族啊!你应该先告诉我一声,利亚,你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我了解他们,我彻彻底底了解他们。”
而贝莱又能如何回答呢?一、正巧恩德比就是绝对不能事先知情的那个人。二、这个计划冒着极大的风险,而恩德比生性却极其小心谨慎。三、恩德比自己曾特别指出,不论贝莱是彻底失败,或是取得错误的成功,都会导致极度的凶险。四、唯一能够避免他们遭到解雇的一条路,就是证明错在太空族自己……
恩德比又会这么说:“我们必须针对此事提出一份报告,利亚,然后各式各样的反应便会陆续出现。我了解太空族,他们会要求换人办这个案子,而我们必须照办。你该了解我的难处,利亚,对不对?我会设法从轻发落你,这点你大可放心;在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保护你,利亚。”
贝莱知道这番话句句属实,局长的确会设法保护他,但唯有在能力范围内,而不会,比如说,在火冒三丈的市长头上再添一把火。
他心中也能听到市长会怎么说:“他妈的,恩德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这座大城是谁在当家做主?为什么一个未经核准的机器人能够入城?而这个贝莱又到底在搞什么鬼……”
如果贝莱和局长两人在警界的前途只能顾全一个,贝莱还能有什么指望呢?他甚至找不到正当理由怪罪恩德比。
最好的结果是降级处分,而这就够惨了。这么说吧,即使遭到了解雇,只要仍旧生活在当今的大城,便能确保一定活得下去,可是活得下去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唯有依靠身份地位,才能挣得一些额外的权利:座位比较舒适、牛排比较精美、排队等候的时间较短等等。
对一个豁达的人而言,似乎不值得打破头去争取这些小小的特权。然而,不论一个人多么豁达,一旦拥有这些特权,绝对不会随便放弃,这就是问题所在。
比方说,如果过去三十年间,跑卫生间已经成为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一旦公寓里的脸盆获准启动,又能增加多少便利呢?即使想将它当作“地位”的表征,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因为炫耀“地位”是社会所不耻的行为。可是万一脸盆又遭到禁用,勤跑卫生间会是多么羞辱和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在卧室刮胡子将会是多么难忘的甜蜜回忆!而这种失落感又是个什么滋味!
如今,政论作家每当回顾中古时代,会一窝蜂地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否定当时的“金权主义”,亦即以金钱作为经济的基础。他们认为那时的生存竞争非常惨烈,由于“抢钱抢破头”的压力始终存在,因而无法维系一个真正复杂的社会。(学者对于“钱”的本质各有各的解释,但对于这句话的意义则并无歧见。)
相较之下,当今“公民精神”的效率和开明则受到高度的赞誉。
或许吧。然而,传奇性或感性的历史小说却都有不同的看法,而怀古人士则认为正是“金权主义”孕育了个人主义和进取心。
对于这个问题,贝莱原本不愿选边站。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扪心自问,一个努力抢钱的古人,和一个努力保有周日鸡腿的大城居民(在此所谓的鸡腿,是指家禽身上长出的真正肉类),两相比较之下,到底谁比较辛苦呢?万一失败了,谁又会比较难过呢?
贝莱心想:我倒无所谓,可是还有洁西和班呢。
这时,法斯陀夫博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贝莱先生,你听见我说话吗?”
贝莱眨了眨眼睛。“啊?”他已经像呆子那样站在那儿多久了?
“你何不坐下来呢,警官?既然你心中的结已经解开,或许你有兴趣看看我们拍摄的影片,包括犯罪现场以及后续处理的经过。”
“不了,谢谢你,我在大城还有其他公事。”
“萨顿博士的案子该是第一优先吧。”
“对我而言不是,我想这个案子已经不是我的了。”说到这里,他突然万分激动,“他妈的,既然你能证明机·丹尼尔是机器人,为何不立刻澄清呢?你为什么要导演一出这样的闹剧?”
“我亲爱的贝莱先生,因为我对你的推论非常感兴趣。至于这个案子还是不是你的,我看很难说。在局长离开之前,我特别要求他把你留住,我相信他会合作的。”
贝莱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为什么?”他猛然冒出一句。
法斯陀夫博士双腿交叠,叹了一口气。“贝莱先生,我遇见过的大城居民,一般来说分为两类,那就是暴民和政客。你们的局长对我们很有帮助,但他是个政客,他只会说我们想听的话,而且常常操弄我们,我想你了解我的意思。而你不同,你一来到这里,就大胆地指控我们犯了滔天大罪,而且努力设法证明你的论点。我很喜欢这种事,而且我认为这是很有希望的发展。”
“多么有希望?”贝莱语带讽刺地问。
“足够有希望了,因为我可以和你这个人直来直往。昨天晚上,贝莱先生,机·丹尼尔曾用屏蔽次乙太波向我报告,当时我就对你的背景非常感兴趣,比方说,你家里的那些藏书相当耐人寻味。”
“那些书怎么样?”
“有许多都是历史和考古方面的书籍,看来你对人类社会这个主题感兴趣,对它的演化也略有了解。”
“即使是警务人员,下班后也有读书的自由。”
“没错。我很高兴你把休闲时间花在这上面,这对于我想进行的沟通很有帮助。首先,我打算解释,至少试着解释,外围世界的同胞为何好像抱持着排外主义。我们住在太空城内,我们从不进入大城,我们只有在非常严苛的条件下,才和你们大城居民作有限度的来往。虽然我们呼吸露天的空气,但总是透过了过滤装置。此时我坐在这里,鼻孔塞着滤器,双手戴着手套,而且下定决心和你保持距离,你以为这都是为什么?”
贝莱说:“没必要让我猜吧。”他心中响起一个声音:让他自己讲。
“如果你的猜测和某些同胞一样,那么你会说,这是因为我们鄙视地球人,不愿和他们沾上边,以免丧失高高在上的地位。事实并非这样,而真正的答案实在相当明显:你所经历的健康检查以及清洁程序,没有一项是仪式,全部确有必要。”
“预防疾病吗?”
“对,正是这个原因,我亲爱的贝莱先生。话说当年,那些开拓外围世界的地球人,来到一个完全没有地球细菌和病毒的新世界。当然,他们自己带去一些,可是他们也带去了最先进的医疗和微生物科技。他们只需要对付那一小群微生物,而且中间宿主并不存在,例如没有蚊子传播疟疾,没有蜗牛传播血吸虫病。于是病原被一扫而空,只留下共生细菌继续繁衍。渐渐地,外围世界都变成了零疾病的环境,如此日久天长,外围世界便越来越不能承受疾病的侵袭,对地球移民的限制也自然就越来越严格。”
“你自己从未生过病吗,法斯陀夫博士?”
“从未生过有病原体的疾病,贝莱先生。当然,我们仍会罹患退化性疾病,例如动脉硬化。可是我从来没有得过你们所谓的感冒,万一染上了,我可能会病死,因为我对它毫无抵抗力。这就是我们太空城同胞所面临的问题,我们来到这里,其实是冒着一定程度的风险。地球上充满各种疾病,而我们毫无防范,我是指天然的防范。你自己身上几乎带着所有已知的细菌,但你浑然不觉,因为借着体内从小到大培养出的各种抗体,你在大多数的时候都能将那些细菌控制得很好,而我自己则欠缺那些抗体。你奇怪我为何不靠近你一点吗?相信我,贝莱先生,我之所以表现得那么不礼貌,纯粹只是为了自保。”
贝莱说:“如果真是这样,为何不让地球人知晓事实的真相呢?我的意思是,并非你们觉得我们恶心,而是为了防范一种真实的、具体的危险。”
这位太空族摇了摇头。“我们是少数,贝莱先生,何况还是不受欢迎的外人。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我们不得不利用相当脆弱的威望,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我们不能承认是我们不敢接近地球人,因为我们丢不起这个脸。除非有一天,地球人和太空族彼此更加了解。”
“以现在的条件,不可能出现那种情况。我们……他们之所以讨厌你们,正是由于你们装出来的那种优越感。”
“这是两难的困局,别以为我们自己不知道。”
“局长知道吗?”
“对他,我们从未像对你这样明白解释过。然而,他或许猜得到,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假如他猜到了,应该会告诉我。”贝莱若有所思地说。
法斯陀夫博士扬了扬眉。“果真如此的话,你就不会考虑机·丹尼尔是真人的可能性了,对不对?”
贝莱微微耸了耸肩,想要敷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