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丹尼尔说:“你千万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处境,以利亚。为了人类整体的利益,必须容忍一些小冤小错。萨顿博士身后留有父母、妻子、两个儿女、一个妹妹,以及许多亲朋好友,他们对于他的惨死一定伤心不已,然而,每当想到凶手并未接受法律制裁,更会令他们痛上加痛。”
“那你为何不留下,把真凶找出来?”
“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贝莱愤愤不平地说:“你何不干脆承认整起调查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要在实际情境中研究我们地球人?他妈的,你们根本不在乎谁杀了萨顿博士。”
“我们原本也很想知道。”机·丹尼尔冷冷地说,“可是若将个人和整体放在天平两端,我们向来不会以为两者能够平衡。如果继续调查下去,会干扰到我们已经感到满意的现状,我们无法预估会造成何等危害。”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是个很重要的怀古分子,而此时此刻,太空族无论如何不想和新朋友为敌。”
“我自己并不会这样说,但是你的说法不无道理。”
“你的正义线路哪儿去了,丹尼尔?这是正义吗?”
“正义有许多等级,以利亚。当较低和较高的正义无法相容时,较低的必须退让。”
在这段时间里,贝莱的心思一直绕着对方无懈可击的正子脑逻辑在打转,试图寻找漏洞和弱点。
他又说:“难道你个人没有好奇心吗,丹尼尔?你自许为警探,但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你可明白调查工作并不只是一件差事而已?它是一种挑战,是你和罪犯之间的角力,是一种智慧的对决。你能轻易放弃、举手投降吗?”
“如果根本不值得继续下去,当然要放弃。”
“难道你不会有失落感吗?不会纳闷吗?不会有一点点不满意吗?好奇心不会受挫吗?”
贝莱起初就没有抱多大希望,后来则是越说越气馁。而在第二次提到“好奇心”的时候,他联想到四个钟头之前,自己对法兰西斯·克劳沙说的那番话。当时他就相当清楚人类和机器的差异何在,好奇心必定是其中之一。一个六周大的小猫就懂得好奇,可是难道真有好奇的机器吗?即使这个机器那么像真人?
机·丹尼尔像是在呼应贝莱的想法,他说:“你所谓的好奇心是什么意思?”
贝莱尽可能说得冠冕堂皇。“好奇心三个字,是用来描述一种拓展知识领域的渴望。”
“如果拓展知识是为了执行任务的需要,那么我心中也有这种渴望。”
“是啊,”贝莱以反讽的口吻说,“例如你为了深入了解地球的习俗,因而追问班特莱的隐形眼镜。”
“正是如此。”机·丹尼尔似乎对贝莱的讽刺一无所觉,“然而,漫无目标地拓展知识——我想你所谓的好奇心其实是这个意思——则是毫无效率的行为,而我被设计得可以避免这种事。”
就在这个时候,以利亚·贝莱等待已久的“那句话”总算出现了,原先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也终于开始消散。
当机·丹尼尔说到一半的时候,贝莱已经张开嘴巴,然后一直没有阖上。
这并不能说是一种顿悟,过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在他的潜意识深处,他谨慎地、周详地建立了一个理论,可惜其中却有一个自相矛盾之处。那个矛盾极其顽强,既不能忽略也不能避开,只要有它存在,那个理论便会继续深埋脑海,不会浮现到他的意识层面来。
但如今那句话出现了,矛盾随之消失,他终于掌握了那个理论。
这股灵光看来带给贝莱极强的激励,至少他突然想通机·丹尼尔的弱点何在了,那是所有思想机器共同的弱点。他兴奋不已、满怀希望地想:我吃定了你这死脑筋的东西。
他说:“太空城计划今天就要结束,而萨顿案的调查亦将同时终止,对不对?”
“这是我们太空城同胞的决定。”机·丹尼尔冷静地回应。
“可是今天还没有过完。”贝莱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二十二点三十分,“距离子夜还有一个半小时。”
机·丹尼尔并未搭腔,似乎是在思索这句话。
贝莱迅速说道:“所以说,这个计划将持续到子夜时分,而调查也要进行到那时候。”他越说越快,速度直逼连珠炮,“你是我的搭档,咱们要有始有终。让我放手去做,我向你保证,这样对你的同胞非但没害处,还会有极大的好处。如果你断定我言行不一,随时可以阻止我,我只要求再给我一个半小时。”
机·丹尼尔说:“你说得对,今天还没过完。我并未想到这一点,以利亚伙伴。”
贝莱再度成为“以利亚伙伴”了。
他咧嘴一笑,然后说:“当我在太空城的时候,法斯陀夫博士是不是提到一部关于凶案现场的影片?”
“是的。”机·丹尼尔说。
贝莱问:“你能弄到一份吗?”
“可以,以利亚伙伴。”
“我是指现在!立刻!”
“如果我能借用警局的发射机,只需要十分钟。”
结果要不了十分钟,贝莱已经用颤抖的双手握着一个小铝块,而从太空城传来的微妙力场,已在其中建立了一个特定的原子型样。
就在这个时候,朱里斯·恩德比局长出现在餐厅门口。他一看到贝莱,那张圆脸便闪过一丝焦虑,随之而起的是越来越恼怒的表情。
他带着犹豫的口吻说:“你呀你,利亚,你这顿饭可吃得真慢啊。”
“我实在太累了,局长,抱歉让你久等。”
“我倒无所谓,不过……你最好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贝莱对机·丹尼尔使了一个眼色,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两人随即双双走出便餐厅。
朱里斯·恩德比在办公桌前不停踱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贝莱静静望着他,自己其实同样心神不宁,不时低头看看手表。
二十二点四十五分。
局长将近视眼镜推到额头上,用拇指和食指按摩双眼,直到眼眶四周都揉红了,他才重新戴上眼镜,再对贝莱眨了眨眼。
“利亚,”他突然开口,“你到威廉斯堡发电厂,是什么时候的事?”
贝莱答道:“昨天,我离开办公室之后。据我估计,大约是十八时或更晚一点。”
局长摇了摇头。“你为何不早说?”
“我是打算要说,但一直没机会正式做个报告。”
“你去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前往临时宿舍的半途刚好路过罢了。”
局长突然停下脚步,站到了贝莱面前,然后说:“这个答案很糟,利亚,一个人不论要去哪里,都不会刚好路过发电厂。”
贝莱耸了耸肩。时机未到,那段被怀古分子追踪、在路带上狂奔的经过,目前还没必要讲出来。
于是他说:“如果你是想暗示,我有机会取得那个毁掉机·山米的阿尔法喷射器,那么我要提醒你,丹尼尔当时和我在一起,他可以替我作证,当天我直接穿过发电厂,没作任何停留,离去时也没有带着任何喷射器。”
局长慢慢坐下来,他并未望向机·丹尼尔,也并未打算和他交谈。他只是将一双肥嫩的手掌搁在办公桌上,带着一副愁苦的表情,仔细凝视着这双手。
他终于开口道:“利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相信什么,总之,你不能用你的……你的搭档当证人,他根本不能作证。”
“总之,我否认拿过阿尔法喷射器。”
局长的十根手指缠扭在一起。“利亚,今天下午洁西来找你做什么?”他问。
“你曾经问过我,局长,我的答案照旧,一点家务事。”
“我从法兰西斯·克劳沙那里取得一些口供,利亚。”
“什么口供?”
“他供出有个要以武力推翻政府的怀古组织,其中一名成员叫做耶洗别·贝莱。”
“你确定他讲的不是别人?姓贝莱的可多得是。”
“耶洗别·贝莱可就不多了。”
“他指名道姓了,是吗?”
“他说了耶洗别这个名字,是我亲耳听到的,利亚,我不会提供二手报告给你。”
“好吧,洁西的确加入一个近乎疯狂可是无害的组织,但是她除了偶尔开开会、过过干瘾,其他什么也没做。”
“评议会可不会这么想,利亚。”
“你的意思是我要被停职了,因为我涉有毁损机·山米这项政府财产的重嫌?”
“我希望不会,利亚,可是看来情况很凶险。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欢机·山米,而且今天下午有人看到你太太和他在说话。她一面说一面哭,旁人或多或少听进去了。这些事本身都没什么,但加在一起就难说了,利亚。或许你觉得为了保密必须杀他灭口,何况你又有机会取得凶器。”
贝莱插嘴道:“如果我想消灭不利于洁西的一切证据,为何还要把法兰西斯·克劳沙抓来?关于洁西的事,他知道的似乎比机·山米要多得多。另一方面,我经过那家发电厂的时间,比机·山米碰到洁西早了十八个小时,难道说我有超感应,能够预知我要毁掉他,所以顺手拿了一个阿尔法喷射器?”
局长道:“这些说辞对你有利,我会尽力而为。其实我也很遗憾,利亚。”
“是吗?你真的相信我是无辜的,局长?”
恩德比慢吞吞地说:“坦白告诉你,利亚,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那么我来告诉你该相信什么吧,局长,整起事件是个精密策划的嫁祸行动。”
局长突然强硬起来。“慢着慢着,利亚,别像疯狗那样乱咬。你想用这种方式自卫,是不会得到任何同情的,太多坏蛋用过这个伎俩了。”
“我不是要博取同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有人为了不让我查到萨顿案的真相,想尽办法要把我赶出去。可是算他倒霉,这家伙出手太迟了。”
“什么!”
贝莱又看了看表,现在是二十三点整。
他说:“我已经知道是谁在陷害我,也已经知道萨顿博士是如何遇害的,甚至知道凶手是谁。我还有一小时的时间,可以把这一切告诉你,然后抓住凶手,圆满结束这起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