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诺凡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一道青铜色光芒掠过他们的视野——在他们回过神来之前,它已倏来倏去消失无踪。两人在寂静中紧贴在一起。
鲍尔悄声道:“你想他感测到我们了吗?”
“希望没有,但我们最好绕到他们侧面。走右前方第一条支道。”
“万一我们完全走岔了呢?”
“好吧,你打算怎么做?回去?”多诺凡凶巴巴地咕哝,“他们就在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内。我刚才正在显像板上观察他们,对不对?而且我们只剩两天时间……”
“喔,闭嘴,你在浪费你的氧气。这里是不是一条支道?”手电筒闪了闪,“没错,咱们走。”
震动变得显着许多,脚下的地面也在不安地颤抖。
“这是好现象,”多诺凡说,“不过,千万别波及我们。”他忧心忡忡地用手电筒照向前方。
现在,他们半举起手就能碰到坑道的顶端,那些支柱都是新架设的。
多诺凡犹豫起来。“死路一条,我们回头吧。”
“不,慢着。”鲍尔笨手笨脚地挤到前面,“前头是不是有光线?”
“光线?我完全没看到。这底下怎么会有光线?”
“机器人发的光。”他手脚并用,爬上一个低缓的斜坡。多诺凡耳中传来他嘶哑焦急的声音:“嘿,麦克,上来这里。”
那里果然有光亮。多诺凡爬了上去,越过鲍尔伸直的双腿。“一个洞口?”
“是的。他们一定正在从另一侧挖掘这条坑道——我这么想。”
多诺凡摸了摸这个洞口的粗糙边缘。在电筒光芒的谨慎照耀下,看得出另一头是个较大的坑道,而且显然是一条主干道。可是这个洞口太小,成人无法通过,就连两人同时看出去都有困难。
“那边什么也没有。”多诺凡说。
“好吧,现在没有。但一秒钟前一定有,否则我们不会看到光亮。小心!”
周围的坑壁左右摇晃。他们感到一阵冲撞,一股细微的尘土如雨点般落下。鲍尔小心地抬起头,又朝洞口看了看。“没错,麦克,他们在那里。”
闪闪发光的机器人群集在五十英尺外的主干道上,金属手臂正卖力地清理刚炸下来的碎石堆。
多诺凡急切地催促道:“别浪费时间。他们要不了多久就能完工,下次爆炸就可能波及我们。”
“看在圣彼得的份上,别催我。”鲍尔备好雷管枪,双眼焦虑地在昏暗的背景中寻找目标——唯一的照明只有机器人发出的光亮,以致连圆石与阴影都无法分辨。
“坑顶有一块,看到没有,几乎在他们头上。刚才的爆炸没怎么摇撼它。如果你能射中它的基部,一半的坑顶都会崩塌。”
鲍尔沿着那根模糊的手指望去。“行!现在你紧盯着那些机器人,祈祷他们别离开坑道那部分太远,他们是我唯一的光源。七个都在那里吗?”
多诺凡数了数。“七个都在。”
“好吧,那么,看着他们。看着每一个动作!”
他将雷管枪举了起来,做好射击准备。多诺凡则定睛望着,诅咒着,还不时眨眨眼,挤出眼中的汗水。
发射了!
随即传来一阵巨响,以及一连串猛烈的震荡,接着是一股强大的推力,将鲍尔重重甩到多诺凡身上。
多诺凡吼道:“格里,你把我撞开了,我什么也没看到。”
鲍尔狂乱地四下张望。“他们在哪里?”
多诺凡陷入麻木的沉默。机器人早已失去了踪影,四周有如冥河般黑暗。
“你想,我们把他们埋葬了吗?”多诺凡以颤抖的声音问。
“我们下到那里去,别问我心里在想什么。”鲍尔以惊人的速度向后爬。
“麦克!”
跟在后面的多诺凡停下脚步。“现在又有什么问题?”
“慢着!”鲍尔急促而不规则的呼吸声传入对方耳中,“麦克!你听见了吗,麦克?”
“我就在这里。怎么回事?”
“我们被封住了。把我们震倒的不是五十英尺外的坑顶崩塌,而是我们自己的坑顶。震波把它震下来了。”
“什么!”多诺凡爬到坚硬的障碍物之前,“打开手电筒。”
鲍尔依言照做,却连兔子能钻过去的洞都找不到。
多诺凡轻声道:“好啦,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他们浪费了一点时间与一些膂力,试图移开那些封死坑道的落石。此外,鲍尔还试图扯动原先那个洞口的边缘。有那么一下子,鲍尔甚至举起雷管枪。可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开枪无异于自杀,而他心知肚明。于是,他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麦克,”他说,“我们实在是把事情搞砸了。大卫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仍然毫无线索。这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弄巧成拙。”
多诺凡吃力地向前望去,可惜他的好眼力在黑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不愿让你心神不宁,老兄,但姑且不论我们对大卫的问题知道多少,我们或多或少陷在这里了。如果无法脱困,伙伴,我们就会死掉,死——掉。总之,我们还有多少氧气?不超过六小时。”
“这点我想到了。”鲍尔的手伸向早已快憋死了的八字胡,却徒劳地叮当一声撞在透明视罩上,“当然,这段时间中,我们能让大卫轻易把我们挖出来,只不过我们那场了不起的危急状况,一定早已把他吓跑,而他的无线电又失灵了。”
“这不是很妙吗?”
多诺凡爬向那个洞口,设法将罩在金属头盔内的脑袋钻出去,头盔却和洞口接得严丝合缝。
“嘿,格里!”
“什么事?”
“假如我们把大卫召到二十英尺内,他就会恢复正常,我们就有救了。”
“当然,可是他在哪里?”
“在坑道里头——很里头。看在圣彼得的份上,别再拉我,我的脑袋都要给你拉掉了。我会让你有机会看的。”
鲍尔设法将头钻出去。“我们办到了。看看那些蠢材,他们一定是在跳芭蕾。”
“别再发表无关的评论。他们接近一点没有?”
“还不敢说,他们太远了。给我个机会,把手电筒递给我好吗?我要试着吸引他们的注意。”
两分钟后他便放弃了。“毫无机会!他们一定瞎了。呃——喔,他们正朝我们走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多诺凡说:“嘿,让我看看!”
一场无声的扭斗后,鲍尔说:“好吧!”于是又轮到多诺凡伸出了头去。
他们正逐渐接近。大卫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他身后的六个“手指”则是一队嘉年华会的队伍。
多诺凡惊叹道:“他们在干什么?我还真想知道。看来像是里尔舞——大卫是总指挥,否则我就猜不透了。”
“喔,别再对我多作描述。”鲍尔抱怨道,“他们有多近了?”
“在五十英尺内,正朝这个方向走来。我们十五分钟就能脱……呃——呼,呼!嘿——嘿!”
“怎么回事?”多诺凡的连串吼声令鲍尔大吃一惊,好几秒钟后才恢复过来,“好啦,换我看看吧,别贪心得要死。”
他奋力向上钻,多诺凡却乱踢一阵。“他们来个向后转,格里,他们要走了。大卫!嘿,大——卫!”
鲍尔尖叫道:“你这个傻瓜,那有什么用?声音传不出去。”
“好吧,那么,”多诺凡喘着气说,“用脚踢坑壁,用手使劲敲,弄点震动出来。我们非得设法吸引他们的注意不可,格里,否则我们就完了。”他像个疯子一样拳打脚踢。
鲍尔推了推他。“慢着,麦克,慢着。听好,我有个主意。暮气的木星啊,这正是用四两拨千金的时候。麦克!”
“你想干什么?”多诺凡将脑袋拔出来。
“快让我钻进去,免得他们脱离射程。”
“脱离射程!你准备做什么?嘿,你拿那把雷管枪要做什么?”他一把抓住鲍尔的手臂。
鲍尔猛力挣脱。“我准备做一次小小的射击。”
“为什么?”
“待会儿再说,先让我看看管不管用。要是管用,那么——让路,我要开一枪!”
远方那些机器人好像一群萤火虫,而且越来越小。鲍尔紧张兮兮地瞄准目标,然后扣了三次扳机。他随即放下枪,惶恐地向外窥视。一个从属机器人倒下了!现在仅剩六个闪闪发光的身形。
鲍尔试探性地透过发射机叫道:“大卫!”
一会儿后,回答便在两人耳中响起。“老板?你在哪里?我的三号从属胸部被打爆,无法继续服役了。”
“别管你的从属啦,”鲍尔说,“我们困在一个坍塌里,就在你们刚才爆破的地方。你看得见我们的电筒光芒吗?”
“当然,我们马上过去。”
鲍尔向后一靠,松懈下来。“好友,事情结束了。”
多诺凡带着哭声,非常轻柔地说:“好吧,格里,你赢了,我趴在你脚下给你磕几个头。现在别对我讲任何废话,只要平心静气地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简单。只不过是我们从头到尾忽略了最明显的一点——和往常一样。我们知道问题出在个体主动性电路,而且总是在危急状况时发生,但我们却以为起因是某个特定的命令,因而一直在找那个命令。但为何就该是一个命令呢?”
“为何不呢?”
“这个嘛,听好。为何不能是某一类命令呢?哪一类命令需要最大的主动性?哪一类命令几乎总是在危急时才发出?”
“别问我,格里,告诉我!”
“我正在这样做!那就是六重命令。在所有的普通情况下,总有几个‘手指’在做例行工作,不需要密切监督——像我们的身体应付例行的行走动作那样不经大脑。可是在危急状况下,六个从属都得立刻同时动员。大卫必须一次应付六个机器人,于是某项功能便打了折扣。剩下的就很简单——任何降低主动性需求的因素,例如有人出现,都会使他恢复正常。所以我毁掉其中一个机器人,这样一来,他就只需要传送五重命令。主动性减少了——他就正常了。”
“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切的?”多诺凡追问。
“只是个合乎逻辑的猜测。我试了试,结果管用。”
机器人的声音又传到他们耳朵里。“我来了,你们能支持半小时吗?”
“没问题!”鲍尔答道。然后,他又继续对多诺凡说:“现在工作应该简单了。我们把电路彻查一遍,专注于那些对六重命令会不堪负荷的部分。这样工作量还剩下多少?”
多诺凡思量了一番。“我想不多。假如大卫和我们在工厂里见到的原型一样,那么唯一有关联的部分,只有一个特殊的协调电路。”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快活起来,“嘿,这实在太好了,简直是轻而易举。”
“好吧。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回去就开始检查蓝图。现在,在大卫救我们出去之前,我要休息一下。”
“嘿,慢着!再告诉我一件事。每次那些机器人发癫的时候,他们那些古怪的操练,那些可笑的舞步,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我不知道,但我有个想法。别忘了,那些从属是大卫的‘手指’。我们一直那样说,你记得吧。好的,我的想法是,每当大卫变成精神病患时,他就进入心智耗弱的迷乱状态,不知不觉玩弄起自己的手指头。”
苏珊·凯文神情淡漠地讲述着鲍尔与多诺凡的事迹,但在提到机器人的时候,她的声音便会透出热情。她没有花多少时间,就讲完了速必敌、小可爱与大卫的故事。我及时打断她的话头,否则她会再扯出半打机器人来。
我说:“地球上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吗?”
她微微皱起眉头,望着我说:“没有,在地球上,我们很少和运作中的机器人打交道。”
“喔,这可太糟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实地工程师成就非凡,但难道不能请您现身说法吗?您没碰到过在您面前出问题的机器人吗?您也知道,这可是您的周年纪念专辑。”
我发誓她真的脸红了。她说:“在我面前出问题的机器人?天啊,我有多久没想到这件事了?啊,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绝对没错!2021年!当时我只有三十八岁。喔,我的天——我想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默默等待,十分确定她会改变心意。“有何不可?”她说,“现在他无法伤害我了,就连回忆也无法再伤害我。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年轻人,你会相信吗?”
“不会。”我说。
“真的。不过,厄比是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
“什么?”
“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一个。那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