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说:“你有什么感想?”
“依我看,金头脑患了脑膜炎。我们赶紧出去。”
“你确定不想再多看几眼吗?”
“我已经看了一遍。我来了,我看了,我不干了!”多诺凡的一头红发根根竖起,“格里,我们离开这儿吧。我在五秒钟前已经辞职,这地方不准非工作人员进入。”
鲍尔油滑地露出得意的笑容,并顺了顺他的八字胡。“好啦,麦克,把你流向血管的肾上腺素关掉吧。我原本也在担心,但现在不了。”
“不了,啊?怎么会不了?你把寿险保额提高了?”
“麦克,这艘太空船飞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我们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对不对?”
“似乎如此。”
“相信我的话,的确如此。除了这里有个舷窗和一个秒差距仪表,你看到任何驾驶舱了吗?你看到任何控制台了吗?”
“没有。”
“你又看到任何引擎了吗?”
“天啊,没有!”
“那就对了!麦克,我们把这消息透露给兰宁吧。”
他们一面咒骂,一面走过一条条毫无特色的通道。最后,两人终于误打误撞来到通向气闸的短廊。
多诺凡愣住了。“你锁上这玩意了吗,格里?”
“没有,我从没碰过它。你来拉这根杆子,好吗?”
尽管多诺凡使尽了力气,整个脸孔都扭曲变形,那根杆子依然一动不动。
鲍尔说:“我没看到任何紧急出口。要是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得烧熔气闸才能救我们出去。”
“没错,而我们只好等着,等到他们发现有个笨蛋把我们锁在里面。”多诺凡在狂怒中补充一句。
“我们回到有舷窗的那间舱房去吧。只有在那里,我们才有可能引起注意。”
不过,他们并未如愿。
来到尽头处那间舱房,舷窗外却不再是蓝天白云。它呈现一片黑暗,而其中黄色的点点星光,则是太空的招牌标记。
他俩立刻瘫在两张椅子上,激起两下钝钝的砰砰声。
艾弗瑞德·兰宁在办公室门口碰到凯文博士。他紧张兮兮地点燃一根雪茄,再作势请她进去。
他说:“好啦,苏珊,我们已经涉入很深,罗伯森渐渐心神不宁了。你和金头脑在做些什么?”
苏珊·凯文两手一摊。“失去耐性根本没用。在这笔交易中,我们可能丧失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金头脑那么有价值。”
“可是你询问它有两个月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的声音平板,却多少带些威胁性。“你宁可自己揽下这件事吗?”
“唉,你知道我的意思。”
“喔,我想我知道。”凯文博士神经质地互搓双手,“这可不简单。我一直在纵容它,在小心刺探它,但我还没有任何成绩。它的反应并不正常,而它的回答——多少有些古怪。可是目前为止,我还无法指出哪里不对劲。你明白吧,在我们知道有什么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十二万分谨慎行事。我根本不晓得哪个简单的问题或评语……会把它推倒……然后……嗯,然后我们手上的金头脑就变得毫无用处。你想面对这种事吗?”
“可是,它无法违反第一法则啊。”
“我也愿意这么想,不过……”
“你甚至连这点都不确定?”兰宁深感震惊。
“喔,我无法确定任何事。艾弗瑞德……”
警报系统冷不防地响起可怕的叮当声。兰宁以近乎不听使唤的动作按下通讯器,立刻被一阵气喘吁吁的报告吓呆了。
他说:“苏珊……你听到啦……那艘太空船飞走了。半小时前,我把那两个实地测试员送了进去。你一定得再去见见金头脑。”
苏珊·凯文强作镇定,问道:“金头脑,那艘太空船怎么了?”
金头脑高高兴兴地说:“我建造的那艘太空船吗,苏珊小姐?”
“是的。它发生了什么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预定测试它的两个人一旦进去,一切便已就绪,所以我把它送走了。”
“喔——好吧,这样很好。”机器人心理学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你认为他们会安然无事吗?”
“绝对没事,苏珊小姐,我已经做好一切安排。它是一艘美——丽——的——太空船。”
“没错,金头脑,它的确美丽。但你认为他们有足够的食物吗?他们会舒服吗?”
“食物多得很。”
“这件事可能会吓坏他们,金头脑。你该知道,这是意料之外的事。”
金头脑敷衍道:“他们会安然无事,他们应该感到很有趣。”
“有趣?怎么说?”
“就是有趣。”金头脑狡猾地答道。
“苏珊,”兰宁气咻咻地尽量压低声音说,“问问它会不会导致死亡,再问问有些什么危险。”
苏珊·凯文愤怒得脸孔都扭曲了。“安静!”然后,她以颤抖的声音对金头脑说,“我们能和那艘太空船联络吧,金头脑?”
“喔,如果你用无线电呼叫,他们听得见。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暂时没事了。”
两人出来后,兰宁马上怒不可遏地斥道:“银河啊,苏珊,如果这事泄露出去,会把我们全毁了。我们非把那两个人弄回来不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有没有出人命的危险——就这么直接问?”
“因为,”凯文心灰意懒地说,“那正是我不能提的事。如果它真面对一个矛盾,那个矛盾就是人命。假如以任何不当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就有可能把它完全毁掉。那时我们的处境会更好吗?现在听着,它说我们可以和他们联络。我们赶紧进行,找出他们的位置,把他们带回来。他们自己或许无法使用控制台;金头脑或许在用遥控操纵。来吧!”
过了好一阵子,鲍尔才振作起来。
“麦克,你感觉到任何加速度吗?”他用冰冷的嘴唇吐出这句话。
多诺凡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啊?没有……没有。”
然后这位红头发紧握拳头,以突如其来的傻劲一跃而起,来到冰冷的弧形窗前。除了星辰,什么也看不见。
他转过身来。“格里,他们一定是趁我们在里面的时候,启动了这架机器。格里,这是个有预谋的行动;他们和那个机器人串通好,硬逼我们当试飞员,以防我们想临阵脱逃。”
鲍尔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我们不知道怎样操作这架机器,把我们送出来又有什么用?我们又该如何带它回去?不对,这艘太空船是自己起飞的,而且没有任何明显的加速度。”他站起来,踱着缓慢的步伐。铿锵的脚步声从金属舱壁反弹回来,成为一阵响亮的回声。
他以平板的语调说:“麦克,我们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摸不着头脑的状况。”
“这我倒是真不晓得。”多诺凡刻薄地说,“你这么讲的时候,我正准备要狂欢一番呢。”
鲍尔不理会这句话。“没有加速度——代表这艘船的工作原理不是任何已知的物理定律。”
“反正,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原理。”
“不是已知的任何原理。没有可用手动控制的引擎;或许它们安装在舱壁内,或许这就是舱壁那么厚的原因。”
“你在咕哝些什么?”多诺凡追问。
“为什么不好好听?我是说不论这艘船配备什么动力,显然都不需要人工操作。这艘太空船是靠遥控驾驶的。”
“由金头脑遥控?”
“有何不可?”
“那么你认为,我们要一直留在这里,直到金头脑把我们带回去?”
“有此可能。倘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就静静等待。金头脑是个机器人,它必须服从第一法则,不能伤害任何人类。”
多诺凡慢慢坐下来。“你这样推想?”他仔细地将头发抚平,“听好,这个有关曲速的烂问题打垮了统一的机器人,而那些学究说这是因为恒星际飞行会令人丧命。你准备相信哪个机器人?据我了解,我们的那个拥有相同的资料。”
鲍尔拼命扯着他的八字胡。“别假装你不懂机器人学,麦克。在机器人出现任何违反第一法则的迹象之前,许多环节至少已经崩溃十次,而它一定早就变成一堆废铁了。这件事有个简单的解释。”
“喔,当然,当然。让管家上午叫醒我就行,这一切都太简单、太简单了,我犯不着在小睡片刻前烦心。”
“唉,木星啊,麦克,目前为止你有什么好抱怨的?金头脑在照顾我们。这个地方温暖舒适,不缺照明,不缺空气。甚至没有足够的加速度弄乱你的头发,我是说,即使它还有弄乱的余地。”
“是吗?格里,你一定没学到教训,否则谁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乐观。我们吃什么?我们喝什么?我们在哪里?我们要怎么回去?万一发生意外,我们要从哪个出口逃生、穿什么太空衣?我在这里甚至没看到一间浴室,或是浴室里那些小用品。是啊,我们是受到照顾——多好的照顾!”
打断多诺凡长篇大论的并非鲍尔。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人;它就在那里,滞留在半空中——声音洪亮,震慑人心。
“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请报告你们现在的位置。假如你们的太空船接受控制,请返回基地。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
这段通讯机械性地一再重复,每遍结束后总有固定的间歇。
多诺凡说:“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鲍尔的声音既紧张又细弱,“这些光线是从哪里来的?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
“好吧,我们要怎样回答?”他们只能趁着这段通讯的间歇交谈,否则带着回声的巨响会淹没他们的声音。
舱壁上空无一物——只是一片平滑而弯曲的金属。鲍尔说:“扯开喉咙喊吧。”
他们这样做了。有时轮流叫,有时一起喊。“位置不明!太空船失去控制!情况危急!”
他们的声音逐渐升高,逐渐沙哑。这些简短的、公式化的回答开始夹杂着尖叫与加强语气的粗话,可是那个冰冷的呼叫声,却依然一而再、再而三不倦地重复着。
“他们听不见我们。”多诺凡喘着气说,“这里没有发送机件,只有接收机。”他的目光胡乱地聚焦在舱壁上某一点。
那个外来的声音渐渐疲软、渐渐衰弱。当它接近耳语时,他们又呼叫了一次;当一切恢复静寂时,他们又以嘶哑的嗓子再试了一遍。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后,鲍尔有气无力地说:“让我们再从头走一趟,哪里一定有些吃的东西。”这句话听来并不抱希望,几乎是承认失败的宣言。
在通道中,他们分别往左右走去。借着脚步声的回响,他们能知道彼此在哪里。两人偶尔在通道相遇,那时他们会互瞪一眼,然后擦肩而过。
鲍尔的搜寻忽然有了结果。与此同时,他听见多诺凡发出一阵欢呼。
“嘿,格里,”多诺凡吼道,“这艘船里有水管。刚才我们怎么没注意到?”
大约五分钟后,多诺凡误打误撞找到了鲍尔。这时,多诺凡正在说:“不过,还是没有淋浴……”但说到一半就咽回去。
“食物。”他喘着气说。
舱壁消失了一大片,弧形空隙后面露出两个橱架来。上方的橱架摆满了未贴标签的罐头,大大小小、各种形状都有,令人眼花缭乱;下方放置的搪瓷罐则是统一的样式。多诺凡感到一股冷气吹向脚踝,原来下面一半是冷藏室。
“怎么会……怎么会……”
“它原来不在那里。”鲍尔随口答道,“我进门的时候,那面舱壁突然消失。”
他已经开动了。这些罐头属于预热型,里面附有汤匙,烤豆子的温热香气溢满整间舱房。“拿个罐头吧,麦克。”
多诺凡犹豫起来。“有哪些菜式?”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讲究吗?”
“不是,但我在太空船上总是吃豆子,别的食物我会优先考虑。”他的手绕来绕去,最后选了一个闪闪发亮的椭圆形罐头,那种扁平形状使人联想到鲑鱼或类似的美食。加上适度的压力,罐头便自动打开。
“豆子!”多诺凡吼道,伸手就要拿另一个。鲍尔一把抓住他的裤腰。“就吃那个吧,小老弟。补给品有限,而我们或许会在这儿待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多诺凡悻悻地抽回手。“我们的食物就是这些吗?豆子?”
“有可能。”
“下面的架子放些什么?”
“牛奶。”
“只有牛奶?”多诺凡怒气冲冲地大叫。
“看来如此。”
他们默默吃完这顿豆子牛奶大餐。当他们离去时,消失了的舱壁随即升起,再度形成完好如初的壁面。
鲍尔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自动的,一切都是这样子,我这辈子从没感到这么无助过。你找到的水管在哪里?”
“就在那里。我们头一回检查的时候,同样没有看到。”
十五分钟后,他们又回到那间镶着玻璃的舱房,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鲍尔沮丧地望着室内唯一的仪表。它仍标示着“秒差距”,最大的刻度仍是“1,000,000”,而指针依旧坚定地指着零点。
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核心办公室中,艾弗瑞德·兰宁正以困倦的声音说:“他们是不会回答的。我们试过每一种波长,公用的、私家的、密码的、明码的,甚至刚发明的次乙太波。金头脑仍然什么也不肯说吗?”最后这一句是向凯文博士发问。
“它不肯详细说明,艾弗瑞德。”她以断然的口吻答道,“它说他们听得见我们……但当我试图逼它说下去,它就变得……唉,变得忧郁起来。它不该这样——有谁听说过忧郁的机器人?”
“那就请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吧,苏珊。”玻格特说。
“听好!它承认太空船完全在它自己的控制下。它对他们的安全绝对乐观,但没有说明详情。我不敢逼它。然而,问题的核心似乎在恒星际跃迁本身。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金头脑真的哈哈大笑。此外还有其他征状,但这点最能显示它已陷入异常。”
她望了望其他两人。“我是指歇斯底里。我立刻不再提这件事,我希望没有造成伤害,但它给了我一个启示。我能对付歇斯底里,给我十二小时!假如我能使它恢复正常,它就会把太空船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