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者一事无成”是格里哥利·鲍尔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之一。因此,当红发上粘着汗水的麦克·多诺凡沿着楼梯向他滚下来时,鲍尔皱起了眉头。
“怎么搞的?”他说,“崩断指甲了吗?”
“是呀!”多诺凡气呼呼地咆哮,“你一整天都待在底层干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猛然吐出来,“速必敌一直没回来。”
鲍尔在楼梯上驻足片刻,双眼瞪得老大。但他随即恢复正常,继续一阶阶向上爬。他一直未再开口,直到爬完那段楼梯,他才说:“你派他去采硒吗?”
“是的。”
“他出去多久了?”
“到现在有五个小时了。”
沉默!这是个要命的处境。他们来到水星恰好才十二小时,就已经碰到了最糟的燃眉之急。长久以来,水星一向被视为太阳系中的不祥世界,但这回也未免太夸张了——即使对一个不祥世界而言。
鲍尔道:“从头说起,咱们把事情弄清楚。”
他们来到无线电室——里面满是多少已经陈旧的设备;在他们抵达之前,这些设备已有十年没人碰过。即使只有十年,就科技发展而言,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与2005年所使用的那种机器人相比,速必敌不知先进多少。话说回来,这些年间,机器人学的进展可谓一日千里。鲍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个依然发亮的金属表面。室内无处不在的荒废气氛(整个矿站都是如此)带来无比郁闷的感觉。
多诺凡一定也感觉到了。他开口道:“我试着用无线电寻找他,可是徒劳无功。在水星的日照面,无线电毫无用处——反正穿不过两英里,这正是第一次远征失败的原因之一。而我们需要好几周的时间,才能架设好超波装置……”
“这些都别说了。你得到些什么结果?”
“我在短波的波段,收到一个杂乱无章的躯体讯号,除了表明他的位置,并没有任何用处。我一直在用这个方法追踪他,前后有两小时,并且把结果画到了地图上。”
他的臀部口袋里有一张发黄的正方羊皮纸——第一次远征所留下的遗物。他将它掏出来,用力按到桌上,再用手掌抚平。鲍尔则双手交叉胸前,从远距离望着这张地图。
多诺凡用铅笔紧张兮兮地指着。“红十字是硒矿池,是你自己标出来的。”
“是哪一个?”鲍尔打岔道,“麦可·道格尔离去之前,帮我们找到了三个。”
“我自然是派速必敌去最近的那个,距离此地十七英里。可是这又有什么差别?”他的声音中透出紧张的情绪,“这些铅笔黑点标示着速必敌的位置。”
鲍尔装出来的泰然自若终于动摇,双手猛然攫向地图。
“你没开玩笑吗?这是不可能的。”
“你自己看。”多诺凡愤愤不平地吼道。
标示位置的小黑点大致形成一个圆圈,环绕着代表硒矿池的红十字。鲍尔的手摸向自己褐色的八字胡,这是象征焦虑的可靠讯号。
多诺凡补充道:“在我追踪他的两小时内,他绕着那该死的矿池走了四圈。在我看来,他有可能永远走下去。你可了解我们如今的处境吗?”
鲍尔抬头瞥了对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喔,是啊,他了解他们如今的处境。它简单得像三段论法一样不证自明——水星上空巨大的太阳所传来的能源,唯有借由光电池组才能为他们所用,但这些光电池却全死光了。
能拯救他们的只有硒元素,而能采到硒的只有速必敌。假如速必敌不回来,就没有硒可用。没有硒的话,就没有光电池组。而没有光电池组——唉,慢慢被烤焦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死法。
多诺凡猛力抓了抓蓬乱的红发,以悲苦的语气表达自己的看法。“格里,我们会成为全太阳系的笑柄。怎么一切会这么快就变得这么糟?鲍尔和多诺凡这对最佳搭档被派到水星,来评估以新近技术和机器人重开‘日照面采矿站’的可行性,结果我们头一天就通通搞砸了。这原本是纯然的例行公事,却成了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洗刷这个耻辱。”
“也许根本没这个必要。”鲍尔沉着地答道,“如果我们不快点采取行动,别说什么洗刷耻辱,光是活下去都难。”
“别胡说八道!如果你觉得这很可笑,格里,我可不同意。派我们只带着一个机器人来到这里,这简直就是罪行。而认为我们自己能修好光电池组,可是你的高明主意。”
“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这是个共同的决定,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们需要的只是一公斤的硒,一个史帝海德介电极板,再加上大约三小时的时间——而纯硒矿池在日照面处处可见。麦可·道格尔的分光反射器五分钟内就帮我们找到三个,对不对?搞什么鬼!我们可不能等到下次的‘水星合’再来。”
“好吧,我们要怎么办?鲍尔,你有了主意。我知道你有,否则你不会这么冷静;你不比我更英雄。继续说,招出来!”
“麦克,我们不能自己去找速必敌——在日照面绝对不行。即使是新式的绝热太空衣,在阳光直射下也撑不过二十分钟。但你知道有句老话‘捉机器人还需机器人。’听好,麦克,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底层藏有六个机器人,只要他们动得了,我们也许就能利用。只要他们还动得了!”
多诺凡的双眼突然闪现希望的光芒。“你是指第一次远征所留下的六个机器人。你确定吗?他们也许只是人形机械。就机器人的形式而言,十年可是很长的时间,你是知道的。”
“不,他们是机器人。我花了一整天时间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他们拥有正子脑——当然,十分原始。”他将那张地图放进自己的口袋,“我们下去。”
那些机器人位于最底层——六个都被内容不明的老旧包装箱团团围住。他们体型高大,可谓巨大至极,即使他们坐在地板上,双腿打开来,他们的脑袋仍在七英尺高的半空中。
多诺凡吹了一下口哨。“看看他们的尺寸,好不好?他们的胸围足足有十英尺。”
“那是因为他们采用老式的麦可格菲传动系统。我看过内部构造——你从未见过那么差劲的东西。”
“你为他们充电没有?”
“没有,没理由那么做。我认为他们没有任何问题,连发声膜片的状况都还算良好,他们应该可以讲话。”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将最近一个机器人的胸板旋开,放进一个直径两英寸的圆球——里面含有微量的原子能,正是机器人的生命之源。安装过程有些困难,但他终究克服了,然后费劲地重新旋上那块板子。(较新型号所使用的无线电遥控装置,十年前根本没听说过。)接着,他又启动了另外五个。
多诺凡不安地说:“他们没有动。”
“还没有给他们命令。”鲍尔简洁地答道。他走回最先启动的那个面前,拍了拍他的胸部:“你!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个巨物的头缓缓垂下,双眼凝视着鲍尔。然后,他以刺耳的呱呱声(像是中世纪留声机发出的声音)说道:“听见了,主人!”
鲍尔咧开嘴,对多诺凡冷笑一下。“你明白了吗?那是第一批有声机器人刚出厂的时代,当时地球似乎即将全面禁止使用机器人。制造者为了对抗这个趋势,便在这些该死的机器里面,装设了妥善而且健全的奴隶情结。”
“结果没什么用。”多诺凡喃喃道。
“对,没有用,但他们的确尽了力。”他再度转向那个机器人,“站起来!”
那机器人慢慢起身,像是一座逐渐隆起的小山。多诺凡仰起头,不禁又吹了一声口哨。
鲍尔说:“你能走到地表去吗?到阳光下?”
为了考虑这个问题,机器人缓慢的脑子运作了半天。然后他说:“可以,主人。”
“很好。你知道‘英里’是什么吗?”
又经过一段考虑,又传来一声迟缓的回答:“知道,主人。”
“那么,我们会把你带到地表,指出一个方向。你沿着那个方向走十七英里,就会在附近碰到另一个机器人,他的个子比你小。目前为止都还了解吗?”
“了解,主人。”
“你要找到这个机器人,命令他回来。如果他不愿意,就要硬把他给抓回来。”
多诺凡抓住鲍尔的袖子。“何不直接派他去取硒?”
“傻子,因为我要速必敌回来。我要找出他出了什么问题。”他又对那机器人说,“好啦,你,跟我来。”
那机器人仍然一动不动,他以隆隆的声音答道:“对不起,主人,但我不能从命。你必须先骑到我身上。”他笨拙的双手已经“啪”的一声合拢,粗钝的十指互相交叉。
鲍尔目瞪口呆,然后捏了捏八字胡。“呃……喔!”
多诺凡的双眼鼓出来。“我们一定要骑在他身上?像骑马那样?”
“我猜就是这样。不过,我不懂为什么。我看不出来——喔,我懂了。我告诉过你,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尽可能加强机器人的安全措施。显然,他们为了宣扬机器人的安全性,故意不准他们任意走动,除非有人骑在他们肩膀上。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正是我在想的问题。”多诺凡喃喃道,“不论有没有机器人,我们都不能走出地表。喔,看在圣彼得的份上。”他弹响两下手指,变得越来越激动。“把你身上那张地图给我,我可没白白研究它两个钟头。这里是个采矿站,为何不能利用隧道呢?”
采矿站在地图上是个黑色圆圈,淡色的虚线则代表隧道,它们有如蛛网般由采矿站向外延伸。
多诺凡研究了一下地图底端的符号对照表。“看,”他说,“小黑点是通向地表的开口,这里有一个,距离那个硒矿池或许只有三英里。这里有个数字——他们也不把字写大一点——是13a。如果这些机器人认得附近的路……”
鲍尔向机器人提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一句迟钝的“认得,主人”。于是他以满意的口吻说:“去拿你的绝热太空衣。”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穿绝热太空衣——他们昨天抵达时,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需要。穿上太空衣后,他们极不自在地测试着四肢的动作。
与正规太空衣相比,绝热太空衣要臃肿得多,而且丑怪得多;但质地却也轻巧许多,因为它完全由非金属材料制成。它的成分是耐热塑胶与经过化学处理的木栓层,并配备有干燥装置,永保内部空气干爽。在水星表面的太阳烈焰照射之下,这种太空衣能支持二十分钟。而即使再延长五到十分钟,里面的人也不至于真给热死。
那个机器人的双手仍然维持马镫的形状,对于鲍尔变成这副怪模怪样,他未曾显露一丝一毫的惊讶。
通过无线电,鲍尔的声音听来分外刺耳。他说:“你准备好了带我们到13a出口吗?”
“是的,主人。”
很好,鲍尔心想,他们或许欠缺无线电遥控装置,但他们至少装有无线电接收器。“麦克,随便骑上一个。”他对多诺凡说。
他将一只脚放进临时脚镫中,身手利落地向上爬。他发觉座位相当舒适;机器人背部有一团隆起,从形状看来,显然是当座位用的。此外两肩各有一道浅浅的沟槽,是给乘客放腿的地方。而那两只拉长的“耳朵”,它们的用途现在似乎十分明显。
鲍尔抓住两只耳朵,扭转机器人的脑袋,他的坐骑便笨重地转身。“带路,勇士。”但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宽心。
巨型机器人慢慢前进,以机械性的精确度穿过房门(他们的脑袋与门框距离不到一英尺,因此两人必须赶紧低头),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向前走,不慌不忙的脚步带起单调的隆隆声,最后进入一道气闸。
在他们面前,狭长而没有空气的隧道绵延不绝,令鲍尔不禁佩服第一次远征的成就。他们只有原始的机器人,一切必须从零开始,而他们竟然能做到这种规模。他们或许失败了,但较诸太阳系其他成功的案例,他们的失败却更加难能可贵。
两个机器人以绝不改变的步调,以及绝不拉长的步幅,一步步沉重地向前走去。
鲍尔说:“注意到没有,这些隧道处处灯火通明,而且温度都是地球正常值。空置的这十年之间,也许一直都保持这个样子。”
“怎么会呢?”
“便宜的能源,整个太阳系最便宜的能源。太阳能,你知道吧,而在水星的日照面,太阳能可不得了。因此矿站才会建在阳光下,而不找哪座山的阴影处。它其实是个巨大的能量转换器,热量被转换成电能、光能、机械功等等一切。如此在解决能源问题的同时,矿站也得以自行冷却。”
“听着,”多诺凡说,“这些都非常有教育性,但你可不可以换个话题?你提到的这个能量转换,刚好由光电池组担任主要的角色——而此时此刻,这对我可是个敏感的话题。”
鲍尔含糊地咕哝几声。当多诺凡打破随之而来的沉默时,完全是为了改变话题。“我问你,格里。速必敌到底见了什么鬼?我怎么也想不通。”
在绝热太空衣中耸肩并不容易,但鲍尔仍然试了试。“我不晓得,麦克。你也知道,他百分之百适应水星的环境。高热对他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他正是为弱重力场以及凹凸不平的地面所特制的。他不会出错——或者,至少,他应该不会的。”
沉默随即降临。这一次,沉默持续了许久。
“主人,”那机器人说,“我们到了。”
“呃?”鲍尔从半昏睡状态中惊醒,“好吧,带我们离开这里——到地表去。”
他们来到一个窄小的站亭,里面空无一物,甚至没有空气,而且残破不堪。其中一堵墙的上方有个参差的破洞,多诺凡已经用口袋型电筒检视了一番。
“陨石,你说是吗?”他这么问。
鲍尔耸了耸肩。“让它去死吧。这无关紧要,我们出去。”
由一大块黑色玄武岩所构成的高耸峭壁,硬生生切断了阳光,因此在这个没有空气的世界上,他们置身于仿佛深夜的阴影中。而在他们面前,阴影有如刀锋般陡然终止,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无法忍受的强烈白光,从岩质地表的无数晶体中窜出来。
“太空啊!”多诺凡喘着气说,“看来真像白雪。”这话的确没错。
鲍尔扫描着水星上此起彼落的闪烁光芒,视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绚烂的光辉令他心头一凛。
“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地方。”他说,“水星的反照率一般不高,而且大多数土壤是灰色的轻石,有点像月球,你知道吧。这里真美丽,对不对?”
他很庆幸前视板中装有滤光片。姑且不论美丽与否,假如直接透过玻璃目视阳光,他们半分钟内就会变成瞎子。
多诺凡正在看手腕上的弹簧温度计。“老天爷,温度是八十摄氏度!”
鲍尔看了看自己的温度计。“嗯……嗯,是高了点。因为大气的关系,你知道吧。”
“水星的大气?你发癫吗?”
“水星并不是真正的真空。”鲍尔心不在焉地解释。他正调整着附在前视板上的双筒望远镜,被绝热衣包覆的手指,动作十分笨拙。“有一股稀薄的蒸气紧贴它的表面——由易挥发但足够重的元素和化合物组成的蒸气,所以水星的重力留得住它们。你该知道,例如硒、碘、汞、镓、钾、铋,以及挥发性的氧化物。这些蒸气飘进阴影中便会凝结,并释放出热量。这可算是一种巨大的蒸馏器。事实上,你如果用手电筒照一照,也许会发现峭壁这一侧布满——比方说硫黄霜或水银露珠。
“不过,这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八十度,我们的太空衣多长时间都撑得住。”
鲍尔已经调整好双筒望远镜,因此看来好像一只凸眼蜗牛。
多诺凡紧张地望着他。“看到什么吗?”
对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听来焦虑且若有所思。“地平线上有个黑色斑点,可能就是那个硒矿池。它在正确的位置上,但我没看到速必敌。”
为了看得更清楚,鲍尔本能地拼命向上爬,直到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机器人肩上。他叉开双腿,极目眺望,同时说道:“我想……我想……没错,那绝对是他,他正朝这边跑来。”
多诺凡沿着同伴所指的方向望去。他没有望远镜,却也看得见一个正在移动的微小黑点,在晶状地表的灿烂光辉中十分显眼。
“我看见他了,”他喊道,“我们走吧!”
鲍尔已经跳下来,重新骑到机器人背上。他伸出戴着绝热手套的手掌,用力拍向那巨无霸的粗壮胸膛。“走吧!”
“起——”多诺凡喊道,并用脚跟猛踢两下,真像是在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