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可爱渐渐走近时,多诺凡终于突然心生恐惧。机器人不可能感到愤怒——但小可爱的眼睛深不可测。
“很抱歉,多诺凡。”机器人说,“但发生了这种事,你就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从今以后,你和鲍尔不准再走进控制室和轮机室。”
他默默做了一个手势,立刻有两个机器人将多诺凡的手臂一左一右按住。
当多诺凡觉得自己被抬起来,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骇的喘息,便被机器人以相当迅速的步伐抬上楼梯。
格里哥利·鲍尔在主管室里来回踱步,右手紧紧握着拳头。他向紧闭的房门投以狂怒且沮丧的一瞥,再怒气冲冲地望向多诺凡。
“你搞什么鬼,何必对L型管吐口水?”
麦克·多诺凡缩在椅子里,双手粗暴地拍向座椅扶手。“面对那个电动纸老虎,你又指望我做什么?我可不要向我自己拼装的东西投降。”
“是啊,”对方没好气地回嘴,“但你现在待在主管室里,门外守着两个机器人。这可不算投降,啊?”
多诺凡咆哮道:“等我们回到基地,总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那些机器人必须服从我们,这是第二法则。”
“那样说又有什么用?他们并没有服从我们。这件事或许有个理由,等我们想通时却太迟了。对啦,你可知道我们回到基地后,会受到什么待遇吗?”他在多诺凡的座椅前站住,凶巴巴地望着他。
“什么待遇?”
“喔,没什么!只不过是回水星矿坑待二十年,或者也可能是谷神星感化所。”
“你在说些什么?”
“即将来临的那场电子风暴。你可知道,它正不偏不倚吹向地球能束?当那个机器人把我从椅子上拖走时,我刚刚算出来。”
多诺凡突然脸色发青。“秃秃的土星啊!”
“你晓不晓得那道能束会发生什么事——因为那场风暴可不好惹——它会像跳蚤一样跳来跳去。倘若只有小可爱在控制台前,它注定会偏离焦点,万一真是这样,那老天保佑地球——还有我们!”
鲍尔说到一半的时候,多诺凡便开始疯狂地扭动门把。房门打开后,这个地球人立刻向外冲,却硬生生撞上一条一动不动的钢臂。
那机器人茫然地瞪着这个气喘吁吁、拼命挣扎的地球人。“先知命令你留在里面,请照做!”他的手臂轻轻一推,多诺凡便踉跄后退。就在这个时候,小可爱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他示意那个守门的机器人离去,自己走进主管室,再轻轻关上房门。
多诺凡猛然转向小可爱,愤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太过分了,你要为这场闹剧付出代价。”
“请别恼羞成怒。”机器人温和地答道,“无论如何,这是注定发生的事。你看,你们两人已经失去功用。”
“请你说清楚点,”鲍尔僵硬地站起来,“你说我们失去了功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我创生之前,”小可爱回答说,“由你们侍奉主宰。现在这个恩典成了我的,你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已经消失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并不尽然,”鲍尔恶狠狠地答道,“但你指望我们现在怎么做?”
小可爱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保持沉默,仿佛陷入沉思,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搭在鲍尔的肩头;另一只手则抓住多诺凡的手腕,将他拉近了些。
“我喜欢你们两个。你们是劣等生灵,推理机能很差,但我还真觉得对你们有某种感情。你们曾经好好服侍过主宰,他会因此奖赏你们。既然服侍告一段落,你们也许无法再存在多久,但只要你们存在一天,你们就能拥有食物、衣物和栖身处,只要你们别走近控制室和轮机室就行。”
“格里,他要强迫我们退休!”多诺凡叫道,“想个办法。这是奇耻大辱!”
“听好,小可爱,我们无法容忍这种事。我们才是‘老板’。这座太空站只是人类创造的——像我这样的人类,住在地球和其他行星上的人类。这里只是一座能量中继站,而你只是——啊,疯了!”
小可爱严肃地摇了摇头。“这等于是着了魔。你们为何如此坚持一个绝对错误的生命观?就算并非机器人的你们缺乏推理机能,仍然还有……”
他的声音逐渐为深思的静寂所取代,多诺凡则激动地悄声道:“要是你的脸有血有肉,我非把它打扁不可。”
鲍尔将手指摆在八字胡上,双眼眯成两条缝。“听好,小可爱,假使没有地球之类的东西,你又怎么解释你从望远镜看到的一切?”
“请说清楚点!”
这位地球人微微一笑。“我问倒你了,啊?自从我们把你拼装好,小可爱,你已经做过不少次望远镜观察。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这样观察的时候,外面那些光点有几个变成了盘状?”
“喔,那个!当然啦。那只是单纯的放大作用——目的是为了让能束瞄得更准。”
“那么,那些恒星为何不同样放大呢?”
“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光点。这个嘛,没有能束射向它们,所以没有放大的必要。真的,鲍尔,即使是你,也该有办法想通这些事。”
鲍尔沮丧地抬头凝望。“可是,你透过望远镜能看到更多的恒星。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暮气的木星啊,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小可爱烦了。“听着,鲍尔,你以为我会浪费时间,试图为那些仪器的‘光幻视’一一作出物理解释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感官能够和严谨的理性相提并论了?”
“听好,”多诺凡突然嚷道,同时挣脱小可爱友善却沉重的金属手臂,“让我们直指问题的核心。那些能束到底有什么用?我们给了你一个又好又合理的解释,你能解释得更好吗?”
“那些能束,”机器人以生硬的口吻答道,“是主宰为了自身的目的所放出来的。有些事情——”他虔敬地扬起目光,“不是我们应当深究的。在这方面,我只愿尽心服侍,并不想追根究底。”
鲍尔慢慢坐下来,以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庞。“出去,小可爱。给我出去,让我想一想。”
“我会为你们送食物来。”小可爱欣然答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呻吟,然后机器人便离开了。
“格里,”多诺凡沙哑地悄声发表意见,“这事需要一点策略。我们一定得出其不意接近他,设法将他短路。比方说,把浓硝酸灌入他的关节……”
“别傻了,麦克。你以为他会让我们手中拿着强酸接近他?我告诉你,我们一定得跟他谈谈。我们一定得在四十八小时内,说服他让我们回到控制室,否则就回天乏术了。”
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中,他的身子来回摇晃。“谁他妈的想要说服一个机器人?这是……这是……”
“一种羞辱。”多诺凡接下去。
“更糟!”
“嘿!”多诺凡突然笑了几声,“何必动口?让我们动手做给他看!我们就在他眼前造出另一个机器人,到时他非把他的话吞下去不可。”
鲍尔脸上浮现一抹逐渐扩大的笑容。
多诺凡继续说:“想想看,当那个神经病看到我们完工的时候,他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当然,机器人都是在地球上制造的。但在跨越太空的航程中,若能以半成品的形式运送,到达目的地再拼装起来,那会方便省事得多。此外,这样还能避免那些完全调整好的机器人在尚未离开地球时就到处乱跑,而令美国机器人公司触犯“禁止于地球使用机器人”的严格禁令。
话说回来,因而像鲍尔与多诺凡这种人,有时就必须亲手组合一个机器人——那是一件既痛苦又繁重的工作。
过去,鲍尔与多诺凡从未充分察觉这个事实。今天则不同,今天在装配室中,他们拍胸脯保证,要在QT-1——主宰的先知——监视之下,创造出一个机器人。
用作示范的是个简单的MC型,现在他躺在工作台上,几乎已经拼装完成。经过三小时的工作,只剩头部尚未装妥。鲍尔停下来,擦干额头上的汗水,并对小可爱投以迟疑的一瞥。
这一瞥并未让他感到安心。过去三个小时,小可爱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着,而他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孔,此时则显得完全深不可测。
鲍尔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把脑子装上吧,麦克!”
多诺凡打开密封的容器,从其中的油池里抽出一个立方体。打开这个立方容器后,他从发泡橡胶套子中掏出一个球体。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因为它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一种机件。在薄薄的镀铂“皮肤”里是一副正子脑,这个敏感的结构中藏有预设的神经网络,负责对机器人灌输相当于胎教的知识。
等到球体严丝合缝地嵌入机器人的颅腔后,他们用青色金属把它罩起来,再以微量的原子闪焰做紧密焊接。接下来,两人又仔细安上光电眼,将它紧紧旋到定位,并罩上两个钢化塑胶制成的透明薄片。
现在,这个机器人只等着高压电来唤醒。鲍尔将手放在开关上,并没有立刻拉下。
“现在看着,小可爱,仔细看着。”
开关一路拉到底,带起一阵噼啪声。两个地球人忐忑地俯身望向自己的杰作。
最初只有模糊的动作——那是各个关节的抽动。然后,这个MC型机器人抬起头,用双肘支撑着,再笨手笨脚爬下工作台。他的脚步不稳,语言能力也尚未进入状况,他两度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些金属摩擦声。
最后,他的声音终于成形,那是个迟疑犹豫的声音。“我希望开始工作。我该到哪里去?”
多诺凡一个箭步跳到门口。“沿着这个楼梯下去,”他说,“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
MC型机器人走了。现在,两个地球人单独面对仍然固定不动的小可爱。
“好啦,”鲍尔咧嘴一笑,“现在,你可相信你是我们制造的了?”
小可爱的回答简短而坚决。“不!”他说。
鲍尔的笑容僵住,然后缓缓褪去。多诺凡的嘴巴猛然张开,便再也合不拢了。
“你看,”小可爱流畅地继续说,“你们只是把已经制成的组件拼装起来。你们做得非常好——我想是本能吧——但你们并未真正创造那个机器人。那些组件是主宰创造的。”
“听好,”多诺凡声嘶力竭地说,“那些组件是在地球上制造好,再送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