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井一二远在扶桑国时便对中原文化十分心谙,对中原各王朝的历史都有所涉猎。便拿五代十国来说,战乱纷繁,大师辈出。北有青州齐家剑冢,南有襄樊陈家武士林。
这地方是五代十国的圣地,平井一二曾十分痴迷,今日通过剑塔这一平行位面来到五代十国的青州,如何能不去拜访一次齐家剑冢。
刘姐听后蹙了蹙眉,劝道:“你说的齐家剑冢倒是有些名气,有不少游学的士子都要去观瞻一番,我就奇怪了,不就是一柄柄破剑吗,还像人一样弄出许多土堆子。也就是你们这些文人骚客啊,欢喜的紧。”
平井一二嘿嘿一笑道:“大姐,看您说的,这不是想着瞻仰一番古人遗留下的风采嘛。”
刘姐叹道:“谁又说不是呢,这朝代更迭,咱们不还是该卖饼卖饼,该吃饭吃饭?也就是看看前人遗迹,落一个喟然慨叹。”
稍顿了顿,刘姐咧嘴笑开:“要么怎么说人生来就是缘分,你们现在离着齐家剑冢也就十来里的距离。”
萧铭大惊:“大姐,此话当真?”
他们刚刚进入剑塔便来到了此处村庄,根本来不及准备适应!
“这位公子,我还能骗你不成,不过那地方就是一堆乱坟堆子,后面还有一片碑林,断壁残垣的徒增伤感罢了。你要是想去,沿着这条土路走下去便能看见。”
刘姐显然已经见惯了来踏访碑林剑冢的士子,对他们的惊讶呵呵一笑。
“多谢大姐!”萧铭按捺住心头的惊讶,冲刘姐抱了抱拳:“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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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北四十里,有齐家剑冢,葬剑万柄;其侧并设碑林,名士多于此凭古抒怀。
这是大周括地志中对齐家剑冢的描述,短短几十字,便将几世几朝的芳华诉说尽,可谓精辟。
顺着刘姐的指点,众人一路疾行,终于赶在天落日前抵达了剑冢。
起先入塔时萧铭还有些担心小书童和青雀,毕竟自己这一入塔修行不知何时才能出去,他们见不到自己,势必会很担心。
但平井一二说他早已托付七师姐璎珞编造对阿木说,自己随夫子闭关修行,短时间不可能出关。
免去了后顾之忧,萧铭便可定下心神,与众人一道竭力修行。
这五人中,与萧铭最熟络的便是平井一二了。燕丰神因为盗画的事情跟萧铭不太对付,但到底没有撕破脸皮。至于庄周,少年觉得有些倨傲,倒是李密少年颇为欣赏,隐隐觉得有名士之风。
所谓的齐家剑冢地处一峡谷之中,谷内树木阴翳,河水潺潺。五人入塔后,发现这一层塔内的位面正值盛夏,将将与塔外相反,全身一套棉袍反倒成了累赘。
“平井兄,你不是一直对我说齐家仙祖齐暄是你心目中最大的名士吗?‘以一己之力横扫千军,尽忠尽孝尽义,隐为后世谋’,确是可以与林清玄老道长比拟的人物了。”
萧铭将袍袖向上卷起,随手将摘下的浆果丢入口中。
平井一二满脸欣喜,拍着胸脯道:“谁说不是呢,来到洛阳前我怎么也不敢想能有幸一览齐家剑冢,要知道在后世它早已毁于战火,真是没有想到啊!”
一直默然不语的燕丰神冷笑道:“不就是一个坟堆吗,至于这般激动?别说是一柄剑,便是整个剑冢便是我燕某人喜欢,也可尽数取来。”
萧铭微微有些不悦,见平井一二要上前拼命连忙拉住他,暗暗叮咛。
他们进入剑塔前,守塔人秦雅曾多次叮嘱,要他们和善相处,引为策应。如今看来与燕丰神和善相处怕是很难,但也绝不能撕破脸皮。毕竟这剑塔各层虽然是一平行位面,但凶险并不比塔外少,他们五人在一起也可让旁人忌惮几分。最重要的是,他们出塔时还要用到那条红丝带,若是其上阮佶的魔血不够,他们甚至可能不能成功脱身!
“我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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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冢剑冢,名剑之坟墓矣。
自古名剑多随名士,而在这些声名显赫的修行者、大剑师因为各种原因退隐江湖之后,这些名剑也就理所当然的被埋于一处黄土堆,一处地方埋得剑多了,便成了声名显赫的剑冢。
至少齐家剑冢是如此。
由于时间过于久远,剑冢内的许多剑锋已经生出铁锈,斑驳沧桑无一丝锐气可言。长剑、短剑、阔剑、软剑......
萧铭匆匆扫过一眼,只觉生出无数感慨。
人生俯仰一世,不管你生前名声多么显赫,死后依然带不走一物。对于大剑师来说,最珍贵的东西自然是佩剑,而便是这般宗师级的人物也斗不过生老病死,任由剑身散落在荒郊野冢之中,供三两后人凭吊。
自打决定弃刀学剑,少年便时时砥砺修悟剑道。道这个东西,多是念其心,尽其力,行其事。
剑乃百器之仙,示之以虚,后之以发,先之以制,有了剑道,悟出剑意,再习剑式便极为简单,无非便是撩,挑,刺,抹。顺力逆行,剑行偏峰,都逃不出这个圈子。
元叔曾对自己说过,剑阵脱自奇门遁甲,用的其实是障眼法。真正的剑师不会拘泥于一招一式,而是与剑培育出的默契。
元叔虽然刻意隐瞒,但少年能够感觉出他的修为极深,这体会也是发自肺腑,少年一直牢记心间。
这次来齐家剑冢,半是为了凭吊,半是为了修行,萧铭现在虽然只是解悟境,但若是一窥剑冢,未必没有悟道越境的可能。
这里面,少年有三分私心。
剑乃灵器,被人抛弃岂能快意?许是这里弃剑太多的缘故,少年一进入剑冢便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仿佛无数亡魂在向自己控诉。
萧铭转过头去看李密,只见他神情专注,时而停下足步在一处剑冢旁察勘许久,时而阔步疾行,溅起几许飞泥。
老实讲,少年与李密并未有过多交流只是时而久之,难免有些好奇。
“萧兄弟,你说若是我们拔出一柄古剑带出塔去......”平井一二拍了拍萧铭的臂膀,将少年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萧铭被他的想法吓得不浅,摇头道:“这便是有些荒唐了。试想这剑冢之中绝世名剑无数,后多损毁,但也有留存下来的,若是我们强行带出,岂不是天下会同存两把一模一样的剑?”
平井一二嘿嘿一笑道:“那倒是不会,你想啊,我们带出的剑照理应该早些,剑身不至于腐化成后世那般。”
萧铭长叹一声道:“继续往前走吧。”
此时天色已近漆黑,燕丰神由于性情过于孤僻独自一人走在前面,萧铭和平井一二跟在他身后,李密和庄周则走在末尾殿后。五人虽然走的松散,却隐隐形成互补之势,若是突然出了什么变故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结阵御敌。
但这么在剑冢中行了半个时辰,除了几声飞禽啼叫却无过多声响,萧铭暗道是自己多心了。
剑冢这东西多半是图个新鲜,见得多了也就少了味道。
萧铭见着一个个坟堆从自己身侧闪过,早没了刚入剑冢时的新奇。
“萧兄弟,你看那是什么!”萧铭正自凝神冥想,却被平井一二一声拉回了现实。
少年顺着倭人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柄十几丈的巨大石剑伫立在数抔坟堆正中。少年将火把移近,看了眼剑冢旁的碑文,隐约推断这剑已经铸了百年,虽然周身残破,却屹立不倒,实为难能可贵。
“这剑......”
“这剑便是扶摇剑了。”一直噤声的李密慨叹道:“当年秦王一意孤行,坑杀后楚三十万降卒。后来楚军的冤魂萦绕着秦军军营不算,严重影响了襄樊秦军的日常操练,秦王无奈之下请武当山的玄远道长设下一周天大谯,以望靠符阵震慑群鬼。但许是那杀戮太过血腥,这些鬼魂竟然飞蛾扑火不惜魂飞魄散,穿透符阵,继续纠缠秦军。最后还是秦相吕淮安献策,铸造了这柄扶摇石剑,灌入玄远老道长毕生修为,这才还了襄樊城一个太平。”
萧铭不曾想李密竟然有此学识,心下佩服便冲他拱了拱手道:“蒲山公真是好学识。”
李密摆了摆手道:“不足提,不足提。只是某觉得这里阴气着实太重,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平井一二听闻此,插话道:“剑冢之后便是碑林了,我们既然来了便不能轻易错过,还是过去看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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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齐家剑冢的威名远扬,其旁的碑林名气就要小上许多,除却括地志中对于碑林的一行描述,后世对于碑林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此时的碑林,显然还有几分光华。
书圣庄周是个儒士,也是个雅人。
对于这种人,往往把声名看的比一切都重,故而当好友李密提议前往碑林一观时,庄周的反应并不算热烈。毕竟,后世来说,欣赏捧奉剑冢远胜于碑林,拜访二地得来的名声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他们通过剑塔拜访先古遗迹这件事注定不能大肆张扬,但是有些东西便是习惯,即便无人知晓,他也要按照习惯做事。
好在萧铭、平井一二都是好说话的人,燕丰神又我行我素惯了,懒得搭理这些,众人也就统一了步调,越过剑冢,直奔碑林。
在大周朝各州县,不乏遗留下来的碑林。名士多喜拜访,一番凭吊不但涨了声名,也抒发了情思。对心爱碑文则毫不犹豫的拓印下来,藏于家中。
少年虽算不上名士但也有幸拜访过几处遗址,这碑林与他印象中的碑林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石碑上的文字因为年代稍近而清晰一些。
少年见李密一面面石碑抚将过去,虽然觉得有些做作,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萧兄弟,你知道吗,这碑林不仅是立碑之处,也是葬人之处。”
平井一二不合时宜的冒出这么一句话,引得萧铭一阵心惊。
“此话怎讲?”
平井一二摊了摊手道:“这都是那个燕疯子告诉我的,别说他这人虽说品性差了一些,懂得东西倒是真多。
“这剑塔分为七层,虽然每层都对应着一平行空间,但到底只是修行之地,入塔的修行者多是国子监后山书院的学生,别管最终有没有突破第七层剑塔,都是要出塔的。但是也有些修行者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不愿再出塔,死后便由人葬在这里。”
萧铭见他说的如此神异,不由皱眉道:“若是如此,五代之人岂不是......”
少年尚未说完,平井一二却是抢过话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入塔修士所建造的坟冢寻常人是看不到的。”
“嘶!”少年深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将手挪到春秋旁,环目警示。
难怪自己觉得此处阴气甚众,原来如此!
这些阴魂凝聚在此,寻常人自是不可能看到,但他们都是从塔外进入的修士,自然能够感受到这些亡魂的存在。
平井一二摊了摊手道:“不过这倒也是没什么,我就不信你小子没杀过人。活人都杀得,便是几个厉鬼若是敢纠缠不休,再杀他一次便是了。”
萧铭见他说的如此有趣,失声笑道:“真有你的。”
燕丰神不知何时踱步而来,冷笑道:“你以为有这般简单?据说入林之人都会被冤魂索命,便是炼虚境界的强者都不敢擅自踏入。你们不知好歹进入禁地,便要做好搏命的打算。当然了,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到那面刻有度鬼的石碑,吟诵上一遍好祛除鬼魂怨气。”
萧铭虽然不喜燕丰神的为人,但对他的博闻强识却甚是佩服,眼下他这般说,看来这碑林之中确有鬼魂存在了。
“如此,我们便分头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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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围着碑林找寻了许久,却还是在原地兜圈子。
仿佛真的验证了燕丰神的那句话,有冤魂萦绕在侧作祟!
就在众人近乎绝望之时,萧铭却脚下一拌,跌倒在地。
少年起身拍去尘土,只见自己面前的是一半坍的石碑,其上密密麻麻刻有经文。
“平井兄,你快来看!”
平井一二在十几步外,听闻萧铭呼唤便小跑着赶来,他刚刚将手中火把朝石碑探去,待看清其上经文便骇了一跳。
“这,这便是那度鬼的石碑?”
萧铭缓缓抚摸碑文上的文字,喃喃念出声:“越者渡也,劫者难也,渡谁人之难,越谁人之劫?”
平井一二搓着双手,赞叹道:“乖乖,原来这便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无为道经,我在扶桑的时候见到过他的拓印本!”
萧铭却似没有听到平井一二的话,仍旧默默抚摸着碑文。
这段话本是用来度鬼的,为何他看来却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李密踏步无声走至近前叹道:“武道兵道殊途同归,这碑林祭奠的绝不仅仅是一人一姓,更是整个江湖。”
萧铭突然惊呼道:“蒲山公的意思是整个碑林便是江湖最后的下场?”这个想法太过疯狂,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做不得准。”李密负手款款而谈:“盛世出隐士,乱世出侠士。整个江湖若是一汪平静的湖塘,多的只能是采菊东篱的隐士,决然出不了胸怀四海的侠士。而这世道越乱,侠士出的越多。遍观历史,春秋国战和五代末的江湖最为精彩,可那时也是最纷乱黑暗的年代。”
萧铭一时陷入了沉思。
李密所言非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只有乱世能够激发出人心的那一抹善念,行侠义之事。而盛世只会滋生人的懒惰贪婪,这样的江湖即便存在也是依附于朝廷的伪善江湖,不如不要!
那这么说,这碑文上所记之劫难便是整个江湖的劫难了吗?
人这一辈子便似一座石碑,来的时候空白无一字,随着年岁增长添善添恶,于行将就木之时画下句章。江湖同样如此,一人善恶积一分,十人善恶积十分,及至最后便是积重难返,灭世创天?
萧铭入碑林、踏剑冢本是意气风发,却恁的恍惚间生出一股灭世与葬心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