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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千里走单骑(2)

三连长倚着窑壁,躺在血花花的坑底,身畔是七八个弟兄们的尸身子,脸趴下,鼻口都埋在血水里,早就断了气。几个人齐刷刷地蹲在三连长身旁,喊天哭地的,忙得不可开交。原先,马家军的第一排机枪子弹扫射后,站在路上嗅羊肉味的弟兄们都中了弹,死了多一半。三连长的腿也被钉烂了,拇指粗的窟窿眼里血喷如注。还是七八个弟兄们拼了力,死拉硬拽地拖回到了窑坑里,才保住了三连长半条命。但弟兄们都交代光了,横竖躺在三连长脚下,誓死不离不弃。柴火旺,窑坑的湿冷逐渐回还了暖意。三连长缓了缓意识,见四个可怜兮兮的孽障兄弟站在眼前,哭得骨头都酥了,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影子挂在壁前,遂咧嘴笑了一声。四姑娘揣着一根萝卜,刚掏出来,却被秀才拦挡住了。三连长明白他的心思,不能动,身上残存的一口气是用来说话的。

“秀才,你说接驾嘴迎的是隋炀帝?还摆了几桌宴?”

“当是!”

三连长惨笑说:“娘的!老子终究比不过隋炀帝这狗东西。老子活该,马步芳的骑兵请老子吃的是机枪子弹。好吃,太好吃了。不过有些疼,好吃难消化。”

“你就别说笑话了。你疼,弟兄们都疼。”秀才道。

三连长问说:“谁在外边给我号丧?”

“外边没人。夜里了,弟兄们都歇缓下了,去了阴间,也把仇带上了。”秀才嘴上劝,耳神却跑到了窑坑外,果真闻听见了丝丝拉拉的哭声,仿佛一段燃香,烧到了末尾。三连长哀哀地说:“不行。弟兄们都走了,在奈何桥上等我呢,我不去,阎王爷也不肯收他们,没领头的么。”伙夫匠抹着眼泪鼻涕,将一件烂皮袄盖在三连长身上,气馁地说:“你就别开玩笑了。知道你疼,你有话就说,弟兄们都在这达呢。”四姑娘不干了,上前一步,扇了伙夫匠一巴掌,愤慨地说:“就你能丨三连长好端端的,你发啥咒。”伙夫匠没地方撒气,见有了对手,矬下身,一头撞在了四姑娘肚子上,两个人滚在了血水里,打得不可开交。秀才和陈喇嘛讪讪的,抱臂观赏着,谁也不去劝架。三连长心知肚明,自从接上了这一趟任务后,弟兄们都恨得牙痒痒的,牢骚满腹,但碍于他的权威,谁也没发作。现在死了那么多的弟兄,不说是不行了。

“罢手吧。赶快去请小娥娘,让我把事情交代了。”

三连长说了好几遍,但谁也不动弹,抗令不遵。四姑娘吃了亏,一骨碌爬起来,又扎起势,想再干一架。三连长没了辙,挣了几挣,刚扶住窑壁站起来,却又一头栽倒,哀求似地说:“快去,把小娥娘请来,我有要紧话交代,趁我还热着。”几个人再也不敢争执了,掉转头,索索地往窑口外奔去。三连长嘟囔说:“秀才,只你留下来,陪着我。”

窑坑里即刻安静了,一堆柴火吐着舌头,将血腥气撩拨得更烈。三连长摸了摸口袋,懒散地说:“秀才,帮我卷一只喇叭筒,我烟瘾犯了。”秀才蹲下,掏了几次,才从三连长兜里摸出一把旱烟渣子来,却被血水浸湿了。三连长苦笑,咧嘴说:“看来,这次我是真不行,得走了。”秀才含住泪,敞开衣襟,擦了擦烟末上的血水,又在火上燎了燎。好在马粪纸没受潮,迅速拧出一根喇叭筒,喂在三连长嘴角,又点着了。

三连长咂了一口,一股子真气漾荡上来,咳了咳,含混地说:“秀才,你个怪骨头。你刚才明明知道是小娥娘在外边哭,却故意不说话。”秀才摸着三连长的脚,帮他把布鞋脱了,湿塌塌地靠在柴火旁,烤起来。三连长又问了一遍。秀才哽咽地回说:“别怨怪弟兄们,也别怨怪我。弟兄们是扛枪吃粮的人,死在前线,也算是得了善终。但为了进兰州城,抢那么一个烂女人,死上一帮子好兄弟,我觉得太屈,太不值当了。”三连长说:“你屈?老子还一肚子的委屈呢,给谁说去。但这是命令,不由你挑肥拣痩的。小娥娘咋了?小娥娘就是咱们的任务。”秀才烤着鞋,很不服气地说:“从根据地出来,弟兄们跑了上千里的路,还以为是当了先锋连,去跟国民党正面厮杀呢。可倒好,路越走越偏,一直偏到了兰州城,又是化装进城,又被狗一样的追撵着,一枪一弹都没放,偷偷摸摸的,跟作贼的一般。结果呢,只抢来了一个女人。这算啥任务,共产党还抢女人?现在,还不是让关门打狗,白白折了一帮子兄弟们的命么。”三连长见秀才絮叨不止,咬断了喇叭筒,恨恨地说:“你个杂碎,反了天了不是。谁说咱们是去抢女人的,告诉你知道,这是去救一个女人,是团长下的死命令,不救回去,就提着脑袋去给团长交差。”秀才失笑起来,惹是生非地说:“我不信。人世上的女人多了,团长咋能看上这么个烂脏的。”三连长挣扎着,踹了秀才一脚,又忽然捂住了伤口,喘息地说:

“知道朱家堡子么?知道朱传焰么?”

秀才说“大地主。朱家堡子的三爷。”

“倒也不错。”三连长支住身体,断续地说:“前一阵子,朱传焰给团长写了封信,向团长求救,说小娥娘被仇家掳进了兰州城里,让咱们搭把手,把小娥娘给救回来。团长心软,才派上了我。谁知道,这一趟太棘手了,折光了弟兄们。”

秀才狐疑地问说:

“凭啥要听朱传焰的,咱又不是他的家丁。”

“嗨,还不是朱传焰对咱有一份恩情在么。”三连长嘴角上渗出一摊血,被火光一照,惨惨地低下了头。“长征时,团长路过,有一次路过朱家堡子,朱传焰帮助过咱们,帮助过整整九百块大洋。九百块啊,救过红军的急。还恩呢,我知道团长抹不开面子,要还那一份情。所以,我就干了……”

秀才说:“救这么个窑姐,不值当。”

“娘的!谁说她是窑姐,谁再敢说一句,我翻脸不认人,立刻剁了他。她是朱传焰家的,信上这么说,不由咱们说值当不值当。一报还一报,人家求上门来了,显然还记得咱们有一份亏欠在他手里。”

“哦,那他就把咱们拿死了?他可是个大地主。”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真要送她回朱家堡子么?”

三连长说:“是!不管咋说,这也是一趟任务,要亲自送到朱家堡子,交还在朱传焰的手上。团长交代的,我也原话交代给你。”

“你意思是?”

“秀才,我知道你人小,但脑袋瓜灵光,是一个人精,谁也欺瞒不住你。”三连长往斜里一栽,扑通跌在地上,拼了力说:“接驾嘴是个口袋阵。等天一明,马家军就会来搜山的。你先带上小娥娘过河。无论如何过了河,往朱家堡子的方向上走。我意见是,你带上四姑娘和陈喇嘛,顺着河沿边的那一片萝卜地过河。留下伙夫匠,我跟他把弟兄们的尸身子都埋掉,别让马家军祸害。”

秀才咬住了舌头,动也不动,一语不发。

“快去截住他们,立即过河。”

三连长再说。秀才仍旧不为所动,将略略干了的布鞋,一左一右地给连长穿上,又揩了揩满脸的泪。三连长躺在窑坑里,耳朵贴住地面,有气无力地说:“秀才,我听见骑兵的马蹄声了,赶快走,让伙夫匠把你们缒下崖去,藏到天明,你们就过河。”

刚说停,接驾嘴的谷底里便响起了枪声。马蹄声由远及近,哗哗哗地涌过来,仿佛峡口里的黄河水,湍急地泻下。

窑口外,可以望见远处的火把光,一点一点地袭来,渐成燎原之势。

秀才照办了,但临走之前,又将那块烂皮袄揭起,抖落了寒气,重新苫在三连长身上。三连长一动不动,不知生死。秀才刚抢出窑口,抬头望见一个脸生的兄弟跑过来,脚步踉跄,正是先前警卫小娥娘的人。未及开口,远处射来一梭子机枪子弹,打穿了他,重重地仆倒在秀才眼前,像一块栽下的石板。

唱:“……通晓诗书”

山壑里的风景与旱源上迥异,因了黄河水的缘故,反倒是杂花生树,蜂飞蝶乱,似乎人世上的生死寂灭与己无关。秀才携了几个人,被伙夫匠匆忙缒下了崖底,一阵子疯跑,终于匿身在河岸边的一片杂树林里。马家军的骑兵都是铁甲,连夜下山搜寻,荡不了整个接驾嘴。

峡口内的火光燃了一宿,映得沟里的河水都是血红色,比泥沙色还深。其间,几个骑兵下马,朝崖壁下扔了几颗手榴弹,闷闷地炸响,像把鞭炮丢进了炕洞里。天明时,马家军撤了,哟哟哟地啸叫不止,只留下一堆堆新鲜的马粪,在清晨的峡口里,漾起一缕缕孝带般的白烟。

天光慢慢亮起,一寸一寸地挪移而至,先是嶙峋的山岩上有了鸟鸣,再是一根根树梢亮了,花朵你挤我挨地打开。秀才张望了半天峡口,终于望出了一股泪水,雾蒙蒙的,仿佛一层水壳,敷在眼珠子上。但他没哭出声,原因是旁边有个女人,不想太丢人。但秀才终究是强忍不住的,突然爆发起来,撅断了一根柳条枝,对着一树的繁花,发疯似的抽打。花派如雨,落地成泥,秀才几乎打光了半棵小树的枝叶,才牛喘似的停下手来,仍不罢休。

倏忽间,名叫小娥娘的那个女人款步踱过来,定定地站在秀才眼前,诧异地盯视着他。

她的脸也亮了。山头削下的一片片薄光,照在小娥娘的五官上,衬出她白皙的肌肤,和眼底里煤晶般的眸子。秀才的泪干了,目光聚成一根针,虎视着她,仿佛能戳破小娥娘的那份假正经和虚伪气。小娥娘塑着,肩胛骨里抖瑟不停,薄薄的衫子罩不住她身上的寒冷,一个劲地在激灵。秀才避过她,望见陈喇嘛和四姑娘站在不远处,瞪着牛一样的眼睛,不闻不问。

“你打我呀!”

小娥娘挑衅道。

“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有气,你就冲我发,别糟蹋那些花。”

秀才吮吮嗉子,抑止住一腔子的火,逼视着小娥娘,不静地说:“你都瞅见了,为救你,我们死了几十号兄弟,死在了接驾嘴。你别不知好歹。”

“送我回去!”

秀才说:

“是!正要送你回家,送回朱家堡子。”

“送我回兰州城。”

“你说啥?”秀才一怔,像手摸上了电闸,心里蓦地乱了,“你刚才是说回兰州城?娘的,信不信,我现在马上用绳子捆住你,把你送回朱家堡子去。告诉你知道,我的任务是送你回去,没说是死的,还是活的。”

“你们是土匪。”

小娥娘道。

秀才冷笑说:“我只当你被吓坏了,说了这一句错话,不计较你。是不是土匪,你自然会明白。告诉你知道,别思谋着逃跑。喏,我们有三杆枪瞄着你呢哪。”

“我正好不想活了。”

小娥娘哀怜道。

不再多言,秀才丢下小娥娘,径直去和另两个会合,各自分派了任务。陈喇嘛溯上游,查了查动静。四姑娘从下游里返回,趁势拔来了几根水汪汪的萝卜和一衣兜的野果子,几个人暂时救了救饥。秀才使了个眼色,四姑娘也将吃食拿出来一份,走过去递给了小娥娘。但她睬也不睬,兀自坐在石头上,目光灰败。

熬了许久,三个人早就人困马乏的,却仍争执不休。四姑娘说:“不去!我得听三连长亲口交代了,派上我,我的脚才舒坦。”秀才赌咒说:“是三连长这么说的。有一个字的错,我天打五雷轰。”四姑娘一阵子鼻酸,吼叫说:“你还有脸拍胸脯?老话说’儿多母痩,狼多山紧,要不是你丢下他,三连长咋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完话,四姑娘锵锵锵起身,往崖壁下跑去,找寻了半天,才发现挂在崖壁上的盘绳都被炸断了。一泄气,四姑娘撅起屁股往上攀爬。山体上草苔密布,四姑娘摔落下来,坐在水洼里号哭。

秀才又望向了陈喇嘛,见他微阖着眼,一副爱搭不理的架势。踢一脚,陈喇嘛才恍然出世,一巴掌一巴掌地往自己脸上猛扇,痛心疾首地说:“恨死我了,恨死我了,我咋会做这么个凶梦呀。我真的梦见了,梦见三连长死了,可我没办法搭一把手,把三连长救回来。”秀才无奈,讥讽说:“你别装神弄鬼了。你的那些烂鸡巴神鬼,见了三连长也会磕头告饶的。”饶是如此,秀才的眼泪也照样掉下来,说得吭吭哧哧的。

陈喇嘛自小家里穷困,十岁时被爹娘老子送进过寺院,只是个小值日僧,并没念过几页经,但耳音灌了很多,做派不乱,一直是个笑话人。红军路经甘南时,陈喇嘛才脱下袈裟,加人了部队。第一次提枪上阵地时,陈喇嘛往空中乱放,浪费不少,被三连长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但他是个利索人,此后心窍顿开,胆气太旺。杀了敌人,不忘假模假式地念叨几句,替亡人超度。还使用六祖慧能的话说,这叫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为自己当幌子。见秀才落了泪,陈喇嘛松懈下来,也不再去强词夺理,一本正经起来。

陈喇嘛问说:“秀才,三连长真这么说了?”秀才顿顿首。陈喇嘛攥住两只手掌一拊一拍,难过地说:“啊是!既然三连长这么交代过了,这女人就是我头上的佛,送佛归西,我也就没啥嫌弃的了。我发誓,我用命来供养她。”秀才应答了,再泪汪汪地说“别碰坏她,千万。她是朱家堡子的人,朱家堡子以前对咱们红军有一份恩,从兰州城抢上她,现在受人之托,原还回去,咱们是在还一份情。这是团长的死命令,要囫囵的,千万别碰坏了。”

陈喇嘛说:

“放宽心,我当她是请来的一尊金佛。”

一直到午后,峡谷上的雾气才慢腾腾地散去。周围的地形如一口缸,坐在山壑中。三个人瞭望一通,感觉无处遁逃。恰此时,上游的水面传来呀呀的人声,接着是一阵子桨打浪的哗哗响。陈喇嘛忙拽住小娥娘,藏在一块岩石下。另两个迅疾地包抄过去,早就将枪栓打开,瞄准了水面上。

水是浊黄色,吞吐着成吨的泥沙,切削着两岸的堤坝,利如刀刃。一会子,水面上果然驶来了一只羊皮筏子。八只皮囊捆扎的,上头坐着一个光膀子的少年人,头皮青涩,晒得像一块炭,旁若无人地漫唱着“花儿”。

或许是玩兴太足,少年人放缓在浅水处,一桨桨地抽打着跃起的鲤鱼。筏子上晾着不少的战利品,指甲皮大小的鱼鳞在日光下烁闪,红的,青的,黄的,煞是耀眼。玩够了,少年人才慢慢靠岸,将筏子卸在沙地上,浇了水,怕日光晒爆。刚跳上岸,秀才和四姑娘上前,一个绊子撂翻了他。

少年人看见了枪,忙抱住头,缩在了裆里。

秀才盯了一眼,就明白他是庄稼户的后人,收了家伙。四姑娘问说:“呔,你在这达放筏,是玩命呀,还是马家军派来的探子?”少年人筛成了一箩糠,抖瑟说:“岸上的那一片萝卜地,是我家里的,我来照应照应。”四姑娘又问:“迟不照应,晚不照应,偏偏今天来,是不是有啥动静?”少年人如实地说:“昨晚夕,峡口里响了大半夜的枪声,今早上骑兵队从村里过。我爹老子还以为地被糟践光了,打发我来瞧一瞧。”四姑娘悻悻地望了秀才一眼,又见陈喇嘛带着那个女人,从岩石后转达了出来,肚子里一股子无名火,呵斥说:“小杂碎,长马家军的威风,看我不拾掇你才怪球了。”嘴上厉害,却不见动作。

秀才拽了一把少年人的胳膊,忙问:“咋的了?马家军有啥说头没?”少年人顺势站起来,四顾一番,嗫嚅说:“骑兵队打了胜仗,往县城里跑去了,据说杀了不少的红军兵。”四姑娘再也忍不住了,一脚飞来,却被秀才截停在了半路上。四姑娘吼道:“胡说!正月十五雪打灯,那是他们撞上的,要不是咱们有个破累赘,他们连屎都吃不上。你去问问,马家军先前吃过多少回败仗,还由着他们满嘴跑舌头。”少年人埋下头,不敢多嘴,也不再理会。秀才劝了劝少年人,哄着说:“尕兄弟,马家军是咋样吹嘘的,告诉我知道。”

“没吹嘘。人家骑的马脖子上,挂着一串串人耳朵。”

秀才惊住了:

“你说啥?”

“人的耳朵,像晒干的洋芋片片。”

“你亲眼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