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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羊群入城(5)

其实,他以前来过一趟,但那是坐在老板的越野吉普上认路,不算数。当时,越野车来回颠簸了一下午,将省城的街道认了个全乎,连偏僻的鸡道、狗道、猫道都走了一遍。好在不娃的方位感强。这得益于天赋,不能解释。

不娃蹊跷地发觉,其实夜里的广场就是一座巨大的玻璃鱼缸,比老板养在基地的那一缸夸张了许多一有假山,街边枯树是鱼草,旗杆像氧气泵,雪花纷扬仿佛一尾尾金鱼,还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衬托着,如梦似幻。

头一次见到金鱼时,他诧异极了,从没见识过如此优美鲜艳的小动物。老板伸手抓了一条宽尾巴的,叫水牡丹,送给他。不娃稀罕地养在罐头瓶子里,时时换水’喂馍馍渣。不出三天,鱼就胀死了,害得他心疼了好一段时日。

但现在,一座奇异的玻璃鱼缸里,出现了瘸子这只老鼠,想坏了这锅汤。他没理由不生气,死盯住了瘸子,想盯垮对方。

视野里除了雪花,唯有一张丑陋的脸。

毕竟是水做的。风和雪混搭,再怎么狼狈一起,被灯光一照,就逼出了原形。云再低,风再烈,成千上万的雪花一挤进光线当中时,便无处遁逃了,露出马脚,惶惶惑惑地落在地上,像小时候教室里落下来的一层粉笔灰。有一瞬,不娃恍惚觉得橘红色的灯光似曾相识,更像是以前黄昏牧归时,太阳打碎成了一枚鸡蛋黄,清清凉凉地摊在山顶上的那番稀薄景象。那时,一群群的羊只往圈里麇集,还咩咩地叫唤不止,亲热得你挤我蹭,搭着湿淋淋的鼻尖说话。往昔的这个时辰上,他一般都睡在祁连山下家里的热炕上,能听见天边偶尔掉下来的一两颗流星,以及雪线上野兽的嘶鸣,伴杂着羊只咀嚼干草的咂咂声。一进了城,从去年夏天始,不娃再也没能梦见过家里的景物。除了汇过三次钱,让爹娘老子按时交上浇水、用电和吃药的一应费用外,再无其他。

心想:刚才跑得太急,还是肺被气炸了,太阳穴竟隐隐发酸?

听见瘸子在对岸嘿嘿冷笑,他没接招,镇静一番。他想,瘸子的风头太劲,气焰嚣张,先避过一阵子再说。他握紧保安腰刀,定睛铆住了目标。羊只们索索而至,像一群起义兵,众星拱月地拢着首领,屏住呼吸。仿佛知道大战将至,箭在弦上,双方的首领在对峙。不娃得了群羊的拥护,底气更足了。

他瞄了瞄对方的腿,想找出弱点来。心里想,你敢伤我的伴当,我就敢卸下你的另一条好腿来,当拐棍使。但周大世势扎得很稳,立马横槊,不露点滴破绽。又听了刚才的嘲讽声,不娃一时语塞。怔了怔,不娃叫阵说: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行!算你小子有胆。”周大世指着另一壁广场,截铁地说,“瞧清楚哦,那可都是国家财产,我奉命在这里照着。有本事,你来偷来抢,用刀子在我身上扎出窟窿眼,放倒我,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思想一下,他辩解说:“桌子是国家财产,你不是。我又不想抢桌子。”

“对,我不是国家财产。可我正要找一个下家,打发我后半辈子呢。大不了,你成全我做一个烈士,让我家属吃抚恤金,那我还得谢谢你呢。”

不娃苦涩地说:

“你真玩不起!瘸子。”

“哼哼!没人跟你半夜三更地玩,没义务,也没心情。好心奉劝你一句,赶紧绕别的路走,爱哪儿是哪儿,叫我眼不见为净。我正烦着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我是一个残疾人就好欺辱,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其实,我只想路过一下,就一趟。”

他压抑下内火,明白挡羊娃认出了自己的缺陷,欺软怕硬。他想,人一强势,神鬼皆怕。说不定,科长他们巳吃喝完了,正剔着牙花子往广场上赶哪。一想起前来增援的部队,他立刻将自己削成了一根针,尖锐无比。

“话说两遍比屎臭。”

“就过一趟,我保证。等我过了广场,按时将羊只们送进西城的餐厅里,剩下我一人时,就算让我跳黄河,我也打死不来这里了。”

“别费唾沫了,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呵,八成广场是你家里的?”

“不是!”

“对了哇。那你霸着一整个广场做什么?”

周大世启蒙说:“我公司交了租金,要在广场上举办活动。我值班,我就得尽一份责任,不能叫一群牲口胡乱跑进来,在这里捣乱闹腾。再说了,广场是人民群众活动的场所,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由着你的性子放牧。小心点儿,小子,警察和城管队一来,没收牲口不说,还要罚你的款,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由你嚼舌头胡说呢。难道,广场不是共产党的了?”

“对头丨不管是共产党的,还是美国的,广场是为老百姓修的,不是为牲口搭的羊圈,更不是动物园和马戏团的。”

“嘻嘻,那就是你的,叫一个瘸子在这里表演?”

“别逼我!我随时可以挂,喊警察来。”他摸出了手机,炫耀地闪了闪,似乎公安局就藏在机器里,一声令下就会全部出动。屏显亮了,电池格里空白,有几天没充电了。充电器落在了家里。

“老哥!”

他嘴一软。

“嘿嘿,别奉承我,我不是你老哥。”

“是这丨”不娃难辛地低下头,像啃肉骨头时,一不小心咬烂了舌头,咸涩难忍。他掏出皱兮兮的一张钞票,远远递过去,讨好说:“这是五十元钱,有多没少地都给你,买一条活命的路,让我赶紧过去吧。”

“五万元我倒没见过,五十元我兜里可有。”

“你究竟想咋样么?”

雪花汩汩纷飞,在罡风中荡起一层层涟漪,仿佛几匹丝绸在腾空翻卷,使人抽冷。他抹了一把脸上和头顶的雪粒,刀刃闪过,劈了一下空气。不娃见他生冷不吃,一股犟劲腾地跳上来,涨满了五脏六腑。

不过他灵机一现,想慢慢激怒瘸子,先让他乱了方寸,好再行事。心想:要不是牛先灯那个货流鼻血,拖了大家的后腿,大不了,我领着一群羊只撒马跑过广场,你瘸子莫非能变成个孙悟空,能长出八条腿两扇翅来,撵上我不成?刚才,他吃了周大世的一闷棍,一句“抢国家财产”使他百口莫辩,如堕云雾当中。此刻,他脑海里慢慢澄澈起来,吸取了一点点教训。

脚畔的群羊们咩咩地喊起,给他助阵帮腔,声势一时压倒了瘸子,敌寡我众,优势明显。更有甚者,四姑娘、金家崖的、大屁股、小甘南和双眼皮等等伴当们,一帮子人挤上前来,嘴巴拱着他的脊背,舔着他的皮袄,给他明火执仗地添油加醋。最令他惊喜的是,一扭头,远远望见牛先灯一瘸一拐,蹒跚地靠了上来。秀秀心疼地偎在一旁,悉心照料着头羊。

他惜疼地咧嘴一笑。秀秀的眉心里有一撮黑毛,梅花样地绽开,镟在上头,仿佛别了一枚功勋章。这一伙羊只里,他最疼爱秀秀,对她另眼有加。现在想来,功没枉费的,一到关键时候,秀秀还总向着自己。他猜,假如不是秀秀在一旁催促,牛先灯那条死狗准保还在瞌睡装死,绝不会及时赶来会合的。没了后顾之忧,他不娃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博一下了。

“老哥,你故意给我看病呢,在伴当们面前让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大夫,也犯不着。”

“是这!老哥你给我一个半钟头,我把羊只拦到西城,交给羊肉餐厅后,我准保一个人再来负荆请罪,你修理我也不迟,好好给我看一下病。能成?”

“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干嘛非从广场走不可?”

不娃收了匕首,别在腰带上,跨前几步,双拳一抱,作揖说:“老哥,咱们一无近仇,二无远恨,还是和为贵。我真想借条路走走,做个糊口的买卖,没旁的意思。喊你一声哥,高抬贵手,讲和算了。”

“生受不起。”

这一刻,周大世的心差点儿软下,只想挥挥手,说走吧,别拿我当十字路口的红灯。他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用不娃的话说,乃是身疾心烈。单位上的同事们都清楚这一点,往往避开他,即使领导给他小鞋穿,那也是哄送着穿上身的,他浑然不觉。瞧见挡羊娃矮下身段,赔罪似的作揖,他再不礼让,对自己也交代不了。孰料,此时偏偏身后传来了一两声刹车,尖啸长鸣,像一块金属在夜空里划过,戳破了天。他耳朵辨了辨,像帕萨特,又像桑塔纳,但因为漫天漫地的罡风飞雪,声音有些失真。他宁愿相信,科长他们回来了。

再观察挡羊娃一侧的情形后,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宁叫我负你,也断断不能叫你扬长而过。不娃的脚下,群羊嘈杂喧闹,沸反盈天,巳是乱作了一团。周大世想,上百只杂沓的蹄子,一踩进去,非将那一块干干净净的广场画花不可。卷子花了,哪个老师能忍受?同样的话,他经常说给儿子听。

因为班长牛先灯的归队,几十口羊只欢呼雀跃,跺着脚拍巴掌,嘴里也喊着口号。更有几个女将,将湿漉漉的鼻头搭在牛先灯脸上,表示好感。不娃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家长里短,你爱我恨,是是非非的,顺便连秀秀刚才救死扶伤的功德都歌颂了。连不娃都觉得牙酸,挺不好意思的。

牛先灯踅过来,冲着不娃报到。不娃拿架子,睬也不睬,下巴点了点,示意他赶紧站在前头,全体列队出发。不头羊只们一一归顺,首尾衔接,又摆出了轻骑兵的队形。但希望迅即破灭了,周大世瘸着腿过来,断然拦下。

“给我个面子,你去绕一程吧。”

“老哥,你这话太逼人。当着一群伴当们的面,你我巳经和解了,刚才的怨气粗话一风吹净。这么快反悔,你也让我枣核子解板一八面子没材料。往后,我在伴当们里头没了威信,还咋混光阴。”

“一群牲口,让你说得这么神神道道的,太瘆人。”

“不是牲口,是人!”

“瞎话!你见过长四条腿,?在地上吃草的人么?”

“我就是丨”

“嘿嘿,你顶多穿了件羊皮袄,当我认不出么?”

不娃认认真真说:“不骗你,我属羊,我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羯羊,吃的是拌料’混的是光阴,长了一副肉身子。”

“灯光这么亮,你还说夜里的话?”

“不是瞎话。我真的是羊。”

不娃再三告诫自己说,瘸子软硬不吃,千万不能再发火,只好拿自己不当人,哄他一哄,让他善心缘起,慈悲大发。果真,周大世松懈下来,扔掉铁锨,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不娃,哈哈哈地朗笑开来。他笑得太生动了,以至于双腿打软,趔趄了几下子。边笑,边评点说:

“见过好玩的,没见过你这么好玩的,比姜昆和郭德纲还幽默。”

“你就当我是一只羊么。我懂他们的话。”

有了笑,不娃霎时觉得气氛好转多了。他一时性起,捏住鼻子,咩咩咩地叫了数声,图对方喜兴。岂料,周大世的笑猛地刹住车,冰脸冷色,不屑地上下环视一遭。

“你是羊就更算了。”

“老哥,你金口玉言的,怎么反水呀?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只花几分钟,安全带他们过去,也不再劳你的神,浪费你的光阴。我一个下苦人……”

“喂,我只跟人说话,不和羊打交道。”

周大世的态度强硬起来,脊梁戳得像一杆标枪,居高临下地对付着。因为,罡风送来一阵脚步响,身后也有窃窃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他思想,科长他们酒足饭饱了,打着饱嗝,正在批改他的试卷。很久了,他在单位都没上交过如此完美的试卷’甚至还掉过队。这次,科长一准会另眼相看,赏几句赞美,打发他赶紧回家。念想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去望,饱满地坚守在岗位上,与一个喋喋不休的挡羊娃死缠硬磨,誓不妥协。

却很快失望了。

原先是几个红男绿女的夜猫子,衣锦夜行,在广场边上停下车,打打闹闹地涌人,想在广场上照几张雪景。周大世辨听出了声音,心里沮丧透顶,知道不是声援的队伍。他不想败下阵来。说过的话,泼出的水,怎么能再掬回来呢?

他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条锁链,横在当间,将一群咩咩咩的牲口拒之门外。显然,他的措施是正确的。因为,他看见了几只羊抬起了肥硕的屁股,拉下一坨坨的粪球,在雪地上格外惊心触目,味道也烂。不娃也嗅见了那种干草消化后的气息,半是清香,半是发馊,又夹杂了一股生豆子的霉烂味。在凛凛的罡风中,他蹙了蹙眉,像吸了一口鸦片,倏忽醒转了。

周大世瞧见挡羊娃的眼睛里暗了下去,暗如两粒煤球。

附近的几个夜行人没心思观战。他们草草地照完相,又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路过那半壁广场时,一个女孩儿还跳上桌子,拧了个造型,闪光灯一扑。后来,他们更放肆开了,豁开雪堆,一人挖了一捧,团成雪球,在广场上追逐打击。眨眼的工夫,人迹杳然。周大世的试卷终于花了,花得不成样子。不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灰败地说:“我不是羊,是人!”

“你刚才还说你是羊。”

“我属羊!”

“看看,看看。你也红嘴白牙的,当面反水。”

“我只懂羊的话么。”

周大世终于盯住了他的错误,一手指着牛先灯,一手冲着不娃的鼻尖,问说:“你说你懂羊的话。那你告诉我,这头牲口刚才说什么了?”

“他说了,他说X你妈!”

截铁断金地言毕,不娃忽地欺了上去,一把薅住了周大世的脖领子,晃了几晃。周大世也不是吃素的,很轻巧地卸下他的手,闪在一旁。不娃生疑,错着眼珠子,不相信一个瘸子竟这么泥鳅,滑脱脱的。他又张开双手,虎口如钳子一般地箍住了周大世的颈项,往下打压。周大世脊梁里别的一根标枪弯下了,弯成了一张弓,险险地往后仰下,几乎快要折断了。恰巧,不娃的胸前露出了大破绽,一览无余地交给了对手。劣势中的周大世,将臂弯抬起,一记胳膊肘砸在不娃心口上,撂翻了他。

“个瘸X,你敢对老子下杀手。”

不娃摊在地上,鼻脸埋在雪窝里,半天没缓过劲来。不用问,他在几十个伴当们眼前栽了面子,人也活活丢大啦。想爬起来,一侧的胯骨使不上劲,扯坠着,不像是自己身上的肉。心想:娘的,不是骨头裂了,就是筋给扭了。趴在雪地上,他忽而发现雪其实是热的,腾起一丝半缕的地气来,袅袅地被风吹远。他养蓄了一根烟的工夫,暗中攒足了力气,准备将瘸子一击毙倒。

当他再跳将起来,夺身朝周大世冲去时,他突然被一阵蓝光咬住,猛地电倒在地,浑身抽搐,瘫痪成一团。他木然地张开四肢,仰看着夜空里的飞雪,表情垮了下来。

周大世挪了过来,耸立在不娃的头上,邪邪地笑了笑。

“瘸子,你好手段。”

“少年人,别太张狂,冷静冷静吧。”

“瘸子,你把我咋了?”

他嗫嚅地问。一股失败的情绪让他死不瞑目,非要追讨个结论,才好服气。周大世也很开放,从袖筒里摸出一支粗大的手电筒,掉了个个儿,揿下开关。不娃看得很清,一寸长的蓝光蛇形地烁闪着,劈剥跳动,还呲呲呲地尖叫,犹如长了两排牙齿在嚼金吞石。他不认识这个神秘武器,挣了挣,好歹跌跌绊绊地坐起来,甩了甩脑壳。但脑浆稠成了一块咸菜,不辨东西。右臂上有一阵疼,他捋开一看,看见两条紫色的蚯蚓文在皮肤下,带来一片片火烧火燎的灼热感。

“本事大,你开枪毙了我吧。”

“少年人,你吃亏得教训,别再那么轻狂暴躁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了人就说胡话。看清楚喽,伏,能把一头牛给电翻的。”

蓝光闪过,又藏进了周大世的袖管里,脚踪皆无。

说完,周大世趔起一条残腿,旁若无人地回撤了。不娃盯着他的脚印,依旧一个深,一个浅,肩胛也高低不一地耸着。一副得胜者的架势,不再掩饰缺陷了,明摆着是示威之势。他提了几口真气,却提不上来,卡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地搅扰不止,四肢抽搐乏力。

身畔的群羊们静默一片,连呼吸声都死寂。但一声咩叫后,秀秀从群羊里挤了出来,带着满脸的愧色,站在不娃跟前。他和秀秀对视了一分多钟,望见她的眼眸里有一种悲悯怜爱的物质,在悄声低语,不停地喃喃一是一汪浅浅的水泽,风息,树静,花香,玻璃样的天空深处似有飞鸟掠过,大地上升起了一阵梵乐,唱颂着吉祥,流连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