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中华血脉
1972400000032

第32章 美丽的天使岛曾是华人的恶魔地狱

19世纪70年代美国经济开始陷入低潮,在加州淘金潮中涌入美国以及以劳工身份前往美国修筑铁路的千万华人成为经济低迷的替罪羊,被指责为与白人争抢饭碗。在排华情绪高涨的背景下,美国国会竟于1882年通过《排华法案》,严格控制华人移民,只有外交官、商人、教师和学生等几类人的亲属或美国公民的子女,才能移民。为了限制华人人口增长,法案甚至禁止华人妻子移民美国。

“《排华法案》改变了美国的移民模式,种族主义和严格限制的移民政策取代了自由和不受限制的移民模式。在美国的历史上,特定的某一种族被限制入境还是头一次。”有学者如是评价该法。

天使岛移民拘留所就是与《排华法案》相伴而生的。

天使岛位于旧金山以北一百多公里的旧金山湾,距离面向太平洋小城梯布伦渡口十几里。“天使岛”面积不大,约188公顷。花木葱茏,鸟鸣婉啭,犹如一颗硕大的祖母绿镶嵌在旧金山湾的洋面上。1775年,一位西班牙航海者阿雅拉在湾区停泊,发现它如天使般的美丽,遂以此命名了这座小岛。“天使岛”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如关锁着旧金山湾的一把钥匙。在美国内战期间,曾是北方军队的临时营寨。到1900年,这里又成了陆军“麦多维尔要塞”,有不少从美西战场归来的士兵曾在这里滞留。

1910年,天使岛被移民局选中,设立了移民营,以羁押和审查经由太平洋进入美国的大部分亚裔移民。从1910年第一批移民被拘留在这个岛上起,直至1940年美国政府取消拘审移民的政策止,共有约17.5万名华人移民曾先后被关押在这里,饱受凌辱;有30%的华人移民被遣返中国。

由于天使岛远离海岸,被羁押的人难于逃跑,是天然的囚场,那些企望从这里进入美国的人,首先要在这里登记注册。岛上有分开的营房,便于隔离可能带有传染病的移民。

通常的程序的是:每个乘船抵达旧金山的乘客都会被移民检查人员分为不同级别,文件齐全的少数幸运者得以顺利入境,剩下的人则被带往天使岛,等候检查和审讯。被带走的人虽然也有少数白人和其他亚裔移民,但是以华人居多。他们并不知道,也许需要在天使岛上等待数日、数月,乃至数年。

早期的华人移民刘伯骥在其所著《美国华侨史》中称:“岛名天使虽美,但华侨视之有如阎罗殿,谈来多有惧色。”拘留所“在该岛东北角,木料建筑,设备简陋,缺点至多。华人分男女宿舍,每间有一个大厅,布满两层或三层之木床。通常拘押在此单调生活中,有坐困至一二年者,状如老囚”。

囚室生活状况极为恶劣,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曾摆满双层或三层床,最多时要住120多人。平均是一天8美分的伙食,饭菜发酸发馊,难以下咽。而更痛苦的是精神上备受歧视,不知道前路如何,只有毫无希望的等待。有人精神崩溃了,或挺不住而悬梁自尽;或削尖筷子自戕。被羁押于异国他乡的日子,其痛苦可想而知。

来到岛上的移民首先被分为几拨儿,白人单独隔离,华人则与其他亚裔移民分开。男性和女性分别被羁押,夫妻或异性亲人都不能见面交流,直到最后获准入境。

第一关是检查身体。一个亲历者后来用文字记录了当时的遭遇:“初到时,我们来到拘留所大楼接受身体检查,医生要我们脱光所有衣服。一丝不挂示众乃奇耻大辱,中国人从不这样在大庭广众中裸露。他们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我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白人的面前裸露身体。”

只有身体检查合格的人才被分配到一张铺位。在面积有限的营房里,摆满了双层或三层的折叠床,除了床和放衣服的架子,没有别的家具。天使岛移民拘留所一般同时能容纳200到300个男性移民和30到50个女性移民。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毫无个人隐私可言,连厕所都是开放式的,没有门墙隔离。营房的门终日紧锁,窗户外面布满铁丝网,每天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而院子外墙也围着铁丝网,并且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站岗监视,以防止移民外逃。

老华侨朱丽琼讲述了她在天使岛移民站的“拘民”生活,虽是短短的七天,但却成了她一生都难以抹去的一段心灵上的黑暗和恐怖。

1933年,时年7岁的她和她11岁的姐姐及3岁的妹妹随母亲一起来美国投靠父亲。在当时的《排华法案》下,除了外交官、商人、教师和学生,其他华人不能申请妻子来美,于是母亲只能谎称是父亲的妹妹,而她们也只能称呼母亲为“姨妈”。她们在天使岛移民拘留所被关押了一周。每天,一家四口都要被分开轮流审问,谁要是稍一疏忽回答错误,泄露了假冒的身份,一家人就将被遣返回国。

和许多在天使岛上被羁押数月乃至数年的华人相比,朱丽琼一家幸运地通过了移民官的盘查,于一周后获准入境。但是,那一个星期在朱丽琼的印象中,却是痛苦和难忘的。戒备森严的营房、荷枪实弹的警卫、随时可能被遣返的担心,这些都深深地印在她幼小的心灵里。

因为在这形同监狱的营房里,最折磨人的并非物质条件的匮乏,而是漫长而苛刻的移民审问。每个人都要单独接受讯问,面对着两名移民检查官和一名翻译,问答被速记员当场记录下来。为了防止串通作弊,盘问同一个家庭的不同成员时,移民局多使用不同的翻译。

审讯一般进行两三天,移民官提出的问题非常细致,包括家庭历史、住宅结构、邻居以及个人的具体情况。同样的问题被用来盘问家庭的其他成员,以印证他们是否说谎,一旦发现不吻合的地方,就可能导致长期扣留或遣送回国,甚至殃及到与移民申请者相关的亲戚。典型的审讯问题是:

你家的大门朝向哪个方向?

你家的房子有多少扇窗户?

你在房间的哪一边睡觉?

卧室地板是什么材料做的?

你父亲每年给你写多少封信?

你父亲是如何汇钱给你到美国来的?

移民官的问题如此“刁钻”,是由于当时许多华人为了应对严格的移民限制,被迫花钱购买假文件,以假冒身份申请移民。这有其原因:1904年,旧金山发生地震,引发了大火,大火烧毁了所有官方的移民档案,这也使许多旧金山的华人得以谎称自己在美国出生,从而能为远在中国的家属申请移民。有的人甚至谎报自己在中国有好几个子女,从移民局获得移民名额之后再把多余的名额卖给别人。冒名顶替的人,文件上的身份是假的,因此被称为“纸人”,像“纸儿子”、“纸女儿”、“纸姐妹”等等。由于《排华法案》禁止华人妻子申请移民,不少妻子是以丈夫姐妹的身份入境的。

为了应对这些无所不包的盘问,不管是以合法身份入境还是冒名顶替的华人移民都必须预先准备好答案并牢牢记住。很多人把问题和答案写在纸上,在漫长的旅途中一遍遍背诵。不过这些长达几十页的笔记必须在轮船抵达美国之前被销毁,否则一旦被搜查出来,将被视为作弊的证据。

朱丽琼和母亲以及姐妹们当年在启程前的几个月就已开始背诵精心准备好的“证词”。她们成功了。可是还有一些人就不那么幸运了,由于过于紧张或疲惫,在反复的盘问中一不小心答错了问题,导致全盘皆输,面临被遣返的命运或是不得不在天使岛上等候漫长的上诉程序。

按照通常的程序,即使能顺利通过第一次审问而且所有的移民材料都没有问题,华人一般也需要在天使岛上滞留两到三周时间才能入境,这还是在天使岛移民拘留所建立之初,不堪忍受等待数月的华裔移民不断向美国移民当局抗议才争取来的。

相比之下,其他亚裔移民只需在天使岛上呆两三天时间就可离开。而同时期在美东海岸,也有一个与天使岛一样的移民岛,叫埃丽斯岛,只不过它是以接受欧洲移民为主的离岸岛屿,处理完一件移民申请却只需两三个小时。由以上对比可知,当时的美国社会对华人的歧视是多么的严重啊!

那些被移民当局驳回申请的华裔移民虽可以向华盛顿当局申诉,但是通常整个申诉程序走下来多半要耗上几个月甚至一两年时间。

心怀摆脱贫困、开创新生的憧憬,却在远涉重洋之后被羁押在异国他乡的孤岛,等候漫长的审查。被囚的人中不乏饱读诗书的学子,于是,彷徨孤寂之中,他们寄情诗歌,刻壁抒怀,在木墙上一刀刀宣泄他们“旅居埃仑百感生,满怀悲愤不堪陈”的心绪与无奈。发出“羑里(当年周文王被囚禁处)受囚何日休,裘葛已更又一秋,满腹牢骚难磬竹,雪落花残千古愁”这样的悲叹。囚笼中的人们感叹自己“须眉七尺愧无伸,蜷伏圈中俯仰人”的境遇,痛斥“美有强权无公理,囹圄吾人也罹辜”的不平;也有被囚者后悔当初不该“国民不为甘为牛,意至美洲作营谋”,结果落得“洋楼高耸无缘住,谁知栖所是监牢”的地步。这些佚名诗作,喊出了饱受欺凌者的悲愤心声。看着这些饱蘸血泪的诗句,深感那沉重的字里行间早已“载不动,许多愁”。

这些刻在营房的墙壁上的愤懑和忧思之作,计有200多首,可看作是华人移民们在绝望的黑暗中发出的救赎般的灵光。

当时用来囚禁妇女和儿童的木屋在1940年的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从而也使这座使用了30年的移民拘留所寿终正寝。幸运的是,当年用于羁押男囚移民的营房幸免于火灾,那里还保存着许多建筑。二战期间,这些营房继续被美国军方用做囚禁战俘的监狱,直至战争结束。此后的25年间,破旧的营房一直处于荒废状态而无人问津。

这些被岁月侵蚀险遭湮没的诗歌,却因为天使岛州立公园一名巡警的偶然发现而得以重见天日,并激发起一场对天使岛移民拘留所遗址重新保护和发掘的行动。

历史的不公在于,天使岛的历史梦魇少为人知。而与天使岛一样的埃丽斯岛移民站,却盛况空前。因为在美国主流话语塑造的“美国神话”中,埃丽斯岛被视为寻找“自由、民主、梦想”的象征,自由女神高举火炬面向大西洋,“在这金色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这令人热血沸腾的诗句言犹在耳。从这里被纳入美国怀抱的寻梦者以欧洲移民为主,总数大约1200万。

而经由西岸天使岛进入美国的移民只有不到100万,其中华人占到17.5万。由于与主流宣扬的“美国神话”不相吻合,天使岛移民经历一直未被关注。

直到1970年,已被辟为州立公园的天使岛被列入整修规划,公园管理方计划将原移民拘留所拆除并改造为露营地点。恰在此时,公园巡警亚历山大·威斯有一天持手电筒巡视营房时,偶尔发现了刻在营房残破内墙上的汉字,看到当年在这里苦苦等待签证进入美国本土的中国人刻下的血泪诗篇。他意识到这些文字后面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历史故事,遂马上报告公园并联系他的朋友——旧金山州立大学教授乔治·阿拉齐,从而确认墙壁上镌刻的文字为诗歌。天使岛移民的经历才渐为世人所知,遂掀起了一场保护与抢救天使岛羁押移民的诗歌运动。

据考证,天使岛上的“诗人”多来自中国南方珠三角地区的广东省,他们在形同牢狱的营房里漫长等待移民申请被批准的苦闷之余,便借助创作诗文将自己在天使岛上的羁押的愁绪和苦难的经历透露给后来者。诗文中充满了愤怒、沮丧、彷徨、希望和绝望、自怜、思乡、孤寂,所有这些纠缠在一起的情绪,写满了营房斑驳的墙壁。这些刻在男囚室内墙壁上的作品,至今仍历历在目。

移民营内有块黑色石碑,上刻一副对联,概括了当时华人移民的命运:

“别井离乡飘流羁木屋,开天辟地创业在金门”。

被发现的200多首中文遗诗都是以古体诗的形式写成,约一半左右是七绝,五分之一左右为七律,其余的诗文则包含六行或八行以上,每行五到七字,甚至还有一首是骈文。

20世纪初的中国,爱国意识高涨,这也在天使岛诗文的主题中得以体现。至少一半的诗句表达了作者囚居异乡的愤恨之情以及对羸弱祖国无法襄助自己的苦闷。不少被羁押的作者借诗句表达了希望中国有朝一日强大起来的愿望。

华人遗诗的发现,引发了旧金山华裔社区寻根问祖的热情。1974年,在华人社团不遗余力地努力下,加利福尼亚州议会又通过议案,成立了“天使岛移民营历史公民委员会”,研究长久保存“木屋”关押所遗迹。1976年,天使岛移民拘留所历史顾问委员会成立,加州议会再拨款25万美元对遗址进行了初步修缮。1998年5月16日,美国政府正式将“天使岛移民营”列入“历史古迹”而进入国家文物保护名录。从2006年起,一项更大的保护维修工程在岛上实施,以试图还原这段写满悲情的历史。这座见证了华人移民屈辱血泪史的岛屿,未来将继续向世人昭示那段不该被遗忘和忽视的尘封历史。

今天的“天使岛”已成为吸引游客的名胜之地,它除了向人们提供一处美丽的休憩场所外,还能启迪人们对历史进行深刻的反思。因为天使岛移民拘留所,曾见证了17.5万名华人移民的血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