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北京的梦影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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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公园

我不知道做这样的判断是否准确:北京是园最多的一座城市一至少在中国是这样的。我手头没有任何资料与数据,仅仅凭借在这座城市里多年的生活经验和它的主观印象就匆忙地得出以上结论。但我相信,即使治学严谨的园艺专家恐怕也反驳不了我的观点。在这方面,或许只有以园林艺术饮誉天下的苏州能与北京相提并论。苏州园林,在古代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宅院,曲桥回廊,假山鱼池,亭台楼阁,精致有余,审美空间却过于紧凑且狭窄,给人的印象如盆景,是大自然精神的缩影,需放大若干倍来想像才能体会到天地万物的自由呼吸;若是跟北京西山脚下雍容华贵的皇家园林相比,顿时显得小气。这可能也体现了南方与北方性格上的差异或阴阳互补。拙政园与狮子林已算苏州最大的园林了,走在雕梁画栋、粉墙黑瓦的布景中,觉得天空是低矮的,纵然赏心悦目,但视野仍不无压抑可见它是封闭性的,充分印证了封建时期地主阶层的心态。北京的公园则洋溢着傲视群雄的王者之气一每当我走进颐和园或圆明园,湖光山色如同折扇豁然敞开,总有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的感觉。天圆地方,风起云涌,它呈现的幵放性使你觉得风景君临于万物之上,而历史君临于风景之上。香山、景山、北海、昆明湖、玉渊潭……北京公园里的山水充满真实性,不像苏州园林只能靠假山石与金鱼池来模拟与代替。所以我认为,北京的公园是写实的,苏州园林则是象征意味的。

从地理位置上看,景山就像紫禁城的后花园,北海则是皇族和嫔妃休闲时溜出宫墙划船戏水、享受自由的地方。如果时间更宽裕或心情更好点,皇帝、太后会在文武大臣以及仪仗队的拥护下去路程稍远的颐和园、圆明园,那带有去郊外踏青的意味了。至于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在明清两季完全作为御驾光临祭祀神仙及祖先之圣地,皇气逼人,戒备森严,市井闲人莫敢轻易踏入一步(那可是杀头之罪)……改朝换代之后,它们居然全成为平民化的公园,买几块钱的门票即可喜笑颜开地进去瞻仰、游览一番。作为布衣百姓,看来我们生在今天这个推翻了王权的民主时代确实是幸福的一风景面前人人平等。当代作家史铁生对地坛公园是有感情的,他那部脍炙人口的名作《我与地坛》,就是描述自己每天黄昏坐着轮椅在地坛的花圃间游逛,在天与地的庇护下进行都市隐士式的哲思。做地坛的邻居是有福气一那里的每一块泥土都积累着大地的神气,期待着人类扎下生存与思想的根。树根是大地隐蔽在黑暗中的胡须,思想者的触须则构成深入地层的闪电。前些年,北京的许多公园都流行月票(譬如我毗邻的景山),供本地居民早晨锻炼(打太极拳、舞剑、跑步、练气功),空地上经常能碰见老太太们扭秧歌或京剧迷在带露水的树荫下练嗓子。我刚来北京时感到诧异一我一直以为月票是公共汽车以及地铁的专利呢。持有北京某家公园的月票是值得骄傲的一你精神上已与它联姻了,你对于它不再是陌生人,它赋予你特殊的通行证;这种便民措施不知今天是否还在延续?我已很长时间没有闲情逸致逛公园了一除非为外地来的朋友导游。但那时候我仅仅是陪客而已。独自路过公园我总是脚步匆匆,过其门而不入,一边为日常琐事忙碌一边感叹:生活的节拍要是能慢下来该有多好,我真想进去重温一番闲庭漫步的感觉一或许那才是我们期盼的真正的生活。北京的许多公园,似乎是专门为游客预备的一一或者,是为情人预备的。谁没曾经把一段一段零碎的热恋时光抛掷在公园的花前月下呢?

公园属于旅游、休闲、恋爱、回忆、约会、写诗的时光。但不是谈生意的最佳场所,不是追名逐利的地方。那样会煞风景的。北京的公园也不例外。世俗生活中的“加班族”(如我),不得不遗憾地成为公园的门外汉。纵然一墙之隔,但面对市声尘嚣的压迫,风景如画的公园仿佛伊甸园一样在麻木的心灵中变得遥远了。不带任何目的地逛公园,对于我辈是奢侈的(时间上的奢侈),正如公园的门票普遍都涨价了。在封建时代尊贵如天堂的紫禁城,自本世纪以来也对外幵放了(改叫故宫),堪称中国最重要的公园、另一种意义上的公园。它不仅体现在空间上,更令人感慨的审美效果在于对时间、对历史的漫游所以说它是属于回忆的公园。这里沉积了中国的一段回忆。故宫接待的中外游客人次,累计起来肯定是天文数字了。故宫的门票,如今也涨到50元人民币一张了。

北京的公园啊。不知为什么,我尤其偏爱天安门西边的中山公园,置身闹市中心,园内的环境却分外清静,游客不是很多,路畔的灌木修剪得极整齐,像被遗忘的一方净土。大隐隐于市一对于公园难道也如此?中山公园有五色土社稷坛―江山社稷,皇帝也要顶礼膜拜的。但与现实联系得最密切的是它的音乐堂,我多次在那清高的殿堂里听过音乐会一而且是西洋交响乐团的演奏。听交响乐就需要类似的与尘世既亲密又疏离的外部环境。城南的陶然亭公园也很有名士风采,有山有湖有亭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据说陶然亭美景不可或缺的一项条件是还要有雪。在下雪天去逛陶然亭才能体会到它的本质的神韵。所以陶然亭的雪景出名了。又有一种说法:陶然亭其实没有亭子,它所谓的亭子只是“高基上一个南北略长的方形院宇”一一至少不能算做亭子。张中行老人告诉我们:“陶然亭是清朝康熙年间江藻所建,所以又名江亭……每到秋风送爽的时间,银灰色的苇梢随风摆动,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蟋蟀的哀吟,使人不能不感到春光易尽,绮梦难偿。这正是文人墨客愿意经历的,所以二三百年来成为京城士女的吊古伤怀之地。”这么说陶然亭是忧郁气质的以此区别于其他公园。忧郁也是一种贵族的品味。陶然亭,陶然亭,从清朝起就这么叫了,越叫越顺口。难道一代代才子佳人都被它的名称欺骗了?所以我宁愿相信陶然亭是有亭子的。它那感伤的梦就是一座无法取缔的空中楼阁。亭子永远是它的制髙点。

紫竹院公园、团结湖公园、水碓子公园、红领巾公园……北京的大公园大得吓人,譬如香山公园,那因红叶而出名的山区就是整个公园的面积;但最小的公园仿佛也只有巴掌般大,或者套用福克纳形容自己故乡小镇的比喻:小得像一张邮票。北京的公园大多是古老的,也有极年轻的。南郊的大观园建于八十年代末,是仿照《红楼梦》小说中的建筑格局设计的,凭空而起据说原址是一片农民的菜地),却很有勇气地给自己取了个经典的名字:大观园。它有潇湘馆、怡红院、稻香村等等,于是林妹妹宝哥哥便从读者的想像中迁居此地了。甚至有不明内情的外地游客信以为真:一部世界名着的故事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作为公园的大观园实际上相当于重复表演才子佳人悲剧赚观众眼泪的戏园子。北京最年轻的公园要算是丰台以南的世界公园了一它的名称也最大气。里面按比例缩小地仿造了从埃及金字塔到巴黎圣母院等全球名胜古迹。它既是对远方的模仿与企及,又是对世界的缩写:世界在这里变小了。也许世界本身就是一座大公园。在这座最博大最广义的公园里,我们不是短暂的游客,而是永恒的居民。世界的意义有一半是它自身具备的,而它的另一半一世界的文明,则是人类创造的。

是北京的公园使我联想到这么多。逛公园,逛着逛着,我就走神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的游记写着写着就跑题了。我要尽快返回原先的思路一北京的公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