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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冬至:两块米糕(2)

春草躺在床上又气又冷,用嘴哈着一双僵冷的手,可嘴里能哈出多少热气呀?她睡不着,只好爬起来,用家里那个竹篾包着泥巴做的土火熜取暖。没想到土火熜刚拿上床就打翻了,一小堆炭火刚好倒在她的胳膊上,当即刺啦一声,烫出一股青烟来。春草痛得钻心,想,我到底是不是姆妈生的呀?怕不是拣来的吧?可为什么姆妈老说,都是因为生你个要命鬼,我落下个腰痛的毛病。那么,姆妈是因为生了她生毛病了,就恨她了?春草这么想着,心疼,心痛,气恼,悲伤,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母亲知道了,一边骂,一边弄了点菜油给她涂涂了事,照样给她下达这样那样的指令。胳膊上的疼痛让春草做起事来气不顺,端咸菜盆时一家伙把盆子打翻了,拿柴火烧火却拿进堂屋去了,母亲自然是骂不绝口,声浪滔滔。春草心里便有些恨恨的。

烧火时,春草看着锅台上热腾腾的蒸汽发呆,在那热腾腾的雾气里她看见了大姑妈,大姑妈竟是笑吟吟的,嘴里好像还在念叨什么,一旋儿犟,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你个小囡长那么大一个旋儿,以后够你姆妈受的。春草忍不住埋怨说,大姑妈你为什么不把钱悄悄给我啊?拿给姆妈我就再也拿不到了,她还会打我的。大姑妈说,小囡,自己去挣钱吧,长大了做个有本事的人……自己怎么挣……春草往炉灶里添了一把柴,又添了一把柴,红红的火光映着她的脸,还有她满腹的心事……忽然,一根柴棒飞过来,惊飞了她的胡思乱想,春草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还是没能躲开,飞来的柴棒打中了额头,一阵刺痛。她捂住额头,抬眼看见姆妈正指着她大骂:

你作死啊?你个呆头鹅!嘎大的火你烧猪头啊?

春草这才闻到焦糊气。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已经变成一股黑烟了。原来她把火烧得太大,一锅红薯全焦了。今天这是怎么啦,什么事情都出错。春草吓得要命,真是闯祸了。她深知这锅红薯的重要,那是姆妈准备用来做红薯干的,干重活时当干粮的。

姆妈打了一柴棒还不解气,想冲过来再打,春草跳起来朝后退,被柴火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路可逃了。冲过来的姆妈看见了她额头上的血,这才停下来,扔掉手上的柴棒说,这么焦糊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办?猪都不吃!你真是气死我啦!你个麻头鬼雎!

春草坐在地下不动,她感觉到血液正从额头凉凉地爬下来。痛倒是不大痛,没有烧伤的地方痛,可是流血了啊!以前她也被姆妈打过,还没流过血。在春草看来流血是件大事。她想,我流血了,流血要死的。这太好了。大姑妈说死了就享福了,什么都不用做,也听不见骂。春草怀着一丝快感等着那血淌下来,她希望淌得越多越好,她感觉不到痛。

一会儿,姆妈拿了块毛巾过来,要给她擦,她用两只手挡着坚决不让。气得姆妈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说,好,你去死吧,死了我省心!你个犟头犟脑的死女子,黄檀树根养媳妇精,三天不打就成精!

黄檀树根养媳妇精基本上成了春草的名字,母亲不厌其烦地这么骂她,一个字也不剩那春草就要做个黄檀树根给她看看,她坚定地凝住神,让那股细细的血流蚯蚓一样爬过脸颊,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蚯蚓兄弟似的跟着爬下来了,它们爬过眼角时,把春草的眼角给粘牢了,让春草的世界小了一半。两条红蚯蚓最后凝结在脸上不动了。春草以为它们会一直流下去,流满整张脸,好让事件扩大,全村人都知道。没想到它们流了这么一会儿就算了,春草有些遗憾。

父亲回来了,看到春草脸上的两条红蚯蚓还是吓了一跳,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也只是叹口气,他不是这个家的法官,连个妇女主任也顶不上。春草尽管明白,还是很失望。父亲一声不响地替春草擦脸,春草没有推开父亲的手。父亲从来不骂她。但她僵硬着。血迹已经干硬了,很不好擦,父亲沾了许多水才把它们消除掉。

黑暗中春草瞪着一双眼躺在床上。她想,也许今天夜里她会死掉的。她被烫伤,又被打伤,流了血。难道还不死吗?但她不能白白死了,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多么委屈。可怎么才能不白死呢?她总不能躺到村头上去,天太冷了。她想不好,糊里糊涂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一觉醒来逃诩亮了。

春草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母亲竞没来叫她起床。破天荒的。而且那个铜火熜竟然在她的被窝里捂着,还是热的。往常这时候她早就在灶房里忙碌半天了,就是没醒也会被姆妈揪起来的。额头上隐隐的痛让她想起了昨天的事:她被烫伤了,然后把红薯烧焦了,母亲打了她,她流了血。没想到流血也不会死,人的命嘎硬。除了脑袋有点疼,胳膊有点儿疼,别的地方和原来没什么两样。春草有些沮丧。

春草爬起来,把那面破了一只角的镜子拿到院子里,对着亮处梳了梳头发,然后饭也没吃就出门了。

夜里下了雨,到早上天空还是湿答答的。他们这一带雨水很多,春雨接梅雨,梅雨接秋霖,就是冬天也总是阴雨绵绵,地上烂烂湿,空气中有股泥土的腥味儿。春草从小就熟悉这味道了。其实她不喜欢下雨,下雨姆妈的腰会痛,脾气会更躁,她的事情也会更多。可喜不喜欢都由不得她,不要说老天爷的事,这世上哪件事是春草说了算的啊?但今天春草想自己作一回主了。她走在路上,低着头,不看前面,只看自己的两只脚。两只脚上的鞋都烂得不能再烂了,前面露着洞,大脚趾探出头来,后面露着脚跟,脚跟已冻得红肿发亮。但装在破鞋子里面的两只脚却是很坚定很有主意的样子,飞快的朝前翻动。村里人见了说,个女伢儿,越来越像她姆妈了,走路风一样快。

春草讨厌别人说她像姆妈,她怎么能像她姆妈呢?雌老虎一个。大姑妈讲的。春草不是雌老虎,春草属牛,一头辛苦的牛。她有一锱慢了脚步,想像爹一样稳稳的走。脚下的青石板路光光亮亮的,被经年的雨水洗得如玉一般滑润,一些碧绿的小草从石缝里冒出来,很鲜活很天真的样子。都冬至了,小草还不躲进地下去暖和,钻出头来贪玩儿。春草小心地不去踩到它们。她也是棵草埃积雨在松动的石板下咕唧咕唧地响,很快就弄湿了她的鞋,两个大脚趾冰冰凉。

走到村西那个贞洁牌坊下,春草站住了,牌坊立在那里显得那么孤单冷清,让春草想起了大姑妈的话:不要做牌坊下的女人,太苦了,苦得要用石头来压。还是活着个辰光享福好。春草继续往前走,速度又快起来。她实在是慢不来。一双露着指头的脚板飞快地翻到了镇上的废品收购站。春草在门边站住,定定神,走了进去。十几分钟后,她顶着乱得像鸡窝一样的脑袋走出来了。她把头发卖了。

我有钱了。

春草的手紧紧攥成一团,手心里是两张毛票和三枚硬币,还有一些汗。那个女人递给她时她没敢看,一把就攥住了。到底是多少,她也不清楚。现在她的腰杆也像大姑妈一样挺得死硬死硬的,我也有钱了,有了钱姆妈就不敢打我了。以前姆妈每天骂大姑妈,可从来没动手打过她,那就是因为大姑妈有钱。春草这么想。

可春草攥着钱怎么心慌呢?头也发晕。她想起她没吃早饭,而且她还流了血。大姑妈说人流出绿豆大一点血,就要吃一个鸡蛋才能补上。她流的血可是有一把绿豆那么多,那不得吃上一篮子鸡蛋才行?

春草沿着一路的摊贩走过,卖甘蔗的,卖饽荠的,卖橘子的,还有姜渍糖、豆酥糖、麻酥糖,她嫌它们不饱肚,油条芝麻饼云吞肉馒头,她又嫌它们贵。最后她在卖米糕的铺子站了下来,踮起脚,指指米糕。

老板说,你要买吗?

春草点点头。

老板说,要几个?春草比了两个手指头。老板说,你个小囡,是哑巴子啊?春草也不吭声。老板把两个米糕包好,递给她,春草把攥着的手心摊开,钱露了出来。老板拨拉了一下,拣了一个五分的硬币,说,够了。其他的钱拿好,丢了姆妈要骂的。

春草冷不丁地说,是我的钱。老板说,原来你会讲话。

春草重新攥紧了拳头。然后开始吃米糕。两个米糕也只有两口好吃,还没走出镇子就不见了。春草感觉肚子还是空的,头还是晕的。但她没有再倒回去买。日子还长呢。她要赶紧回家,太阳已经老高了。

一进院门就听见姆妈的喉咙炸开来:一大早你死到哪里去了?

春草不响,噔噔噔地走到母亲跟前,把手摊开。母亲没顾上看她的手,而是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脑袋:要死了,你的头发怎么回事?她用手在她的脑袋上蓐了两把,又蓐了两把,把春草的头都蓐晕了。春草把脑袋从她手上挣开,再次晾出自己的手心,这回姆妈看见了:哪儿来的钱?春草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自己的。

母亲回过头大声地冲着春草爹喊道,哎,你快来看看你个小赤佬,能干得不得了啊,把我的头发都卖掉了,下回还不知道她要卖什么呢!个麻头鬼,真是三天不打就成精!

春草不明白明明是她的头发,姆妈为什么说是她的呢?还有,为什么姆妈看见她有钱了,没有对她客气一点?还没容她回过神来呢,母亲就一把抢走了她手里的钱,然后转身到厨房拿出个鸡蛋,塞进她手里,鸡蛋热呼呼的。

吃掉!

一直到很多年后母亲还会和别人说这事:我们家那个死囡,人小鬼大,还没有扫把高就知道挣钞票了,我都还不知道头发好卖钱,她就把我的头发拿去卖掉了。卖了三角三分。两斤盐都不够买。

这就是春草此生挣得的第一笔钱:三角八分。其中有五分买了两块米糕。母亲一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