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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元旦:梦开始(1)

2001年,四年过去了。

一个世纪过去了。

春草还是春草,少了一截指头的春草依然每天辛勤劳作,已是不惑之年的春草依然每日奔波在这个城市里。

这四年来春草换过好几次工种,做过宾馆清洁工,卖过报纸,擦过皮鞋,送过盒饭,最终稳定下来的还是家政,或者叫钟点工。只有这个工种可以让她兼顾照料两个孩子。现在她已是八户人家的钟点工了,当然,有的家是一周一次,有的家是隔天一次,只有林校长家她每天做,已经坚持四年了。林校长每月给她三百,隔天做一次的两户人家各给她两百,一周做一次的五户人家每次给她二十,这不,春草一个月下来可以挣到八百元左右了。

春草一掰指头算钱,何水远就会打趣她说,好了好了,你指头都要被钱磨破了。

最让春草感到宽慰的是,何水远总算幡然悔悟,戒了酒,重新打起精神开始工作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而今迈步从头越--他已不大说四个字了。何水远这些年也先后换过几次工种,送过煤气,送过水,蹬过三轮,擦过自行车,当过门卫,最终定下来并且已经上了路的,是一所学校伙食团的炊事员。这工作还是娄大哥介绍的。起初每月只有三百元,后来加到四百,再加到五百。现在他已经不是一般的厨子了,是大厨。领导跟他说,过了这个春节还要给他加薪水,一次加到八百。那就和春草一样啦。

春草觉得自己的一截手指让何水远改过,让娄大哥原谅了她,让两个孩子一直读书到今朝,让他们一家一直在城里呆了下来到现在,很值得。现在他们夫妻俩每月有一千多块的收入,温饱和孩子读书都基本有了保障。

万万和元元已经读到了五年级。按过去的说法,已经是高小了。元元成绩依然是班上拔尖儿的,万万虽然差点儿,但老师一直说万万很聪明,只是太管不住自己了,大了可能会好些。春草也就耐心地等他长大。

春草的父母都还健在。让春草最感欣慰的是母亲,母亲手术后一直好好的,已经过去八年了,看上去再活几年没问题。这也让春草觉得很值。阿哥和阿弟他们,也都比前些年的情况好些了,特别是阿弟春雨,据说已经买了房子,今年春节还把父母接去过了年。

当然,这四年值得记录的事还有,春草又因为尿血输液两次(仍未住院);他们因为房子问题搬家七次,最频繁时一个月搬了两回。这样频繁的迁徙他们尚能忍受,主要是苦了孩子,搬来搬去读书不能安定。所以现在春草的人生目标就是买房子了。原先遥不可及的事现在也敢想了。春草看到有一处房子,广告上写着首付一万,月付五百。春草跟何水远说,只要他们两个的存款到1万就可以考虑这件事了。

生活总算给了春草一点暖意。

春草的宝贝盒子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她的前半生实在有太多的东西值得纪念,除了原先放在里面的考第一名的奖状,脱落的头发,何水远写给她的惟一一封信,第一次坐火车的车票,先进工作者的白茶缸,全家福照片,年三十守医院的温度计,给母亲汇钱的汇票,还有后来的红细胞满视觉的化验单,登载了何水远返回故乡消息的报纸,以及两个伢儿戴上红领巾后拍的照片。

当然还有放不进盒子里的,比如她的断了一截的手指她那颗碎过上百次的心,以及无数个难以人眠的夜晚,无数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无数个汗流浃背的中午,无数个饥肠辘辘的黄昏。

元旦的早上,春草仍天不亮就起来了,她已经习惯了,有条件也睡不成懒觉。她盘算着去市场买点儿汤圆回来,给两个伢儿和何水远吃。报纸上电视上都在说,今年不同往年,这个元旦不同以往的元旦,因为它是新世纪的开始,要隆重迎接。不过对春草来说,时间不是这样划分的,没有新世纪老世纪,时间是按她的人生目标划分的。比如结婚那年,比如姆妈做手术那年,比如着大火那年,或者买卖开张那年,何水远跑掉那年,伢儿上学那年,断指头那年……今年对她来说,应该是想买房的一年。

走到屋外,整个人立即被寒风裹住了。天有些阴,或许有一场雨加雪潜伏在上面。老天爷并不因为新世纪而展开笑脸,他也和春草一样有自己对时问的算法。春天没到,他很难展开笑脸的。

春草步履匆匆的往市场上赶。走到巷口时,听见一丝微弱的奶伢儿的哭声。这么冷的天,谁还把奶伢儿抱到外面来啊?春草下意识的顺着哭声寻去,啊啊的声音竟来自巷口垃圾站的门下。

春草看看四下无人,地上却有个男人大外套裹着的包袱,哭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她赶紧走拢去抱起来看,里面果然有个小奶伢儿!再一看,还有张纸条。

春草喊了两嗓子,哪个的伢儿啊?哪个的奶伢儿?没人应。四周寂静无声。

春草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扔在这里的。再这样下去,嘎小个奶伢儿会冻死的。她抱起孩子就往家跑,进门叫醒何水远,让何水远看那包裹里的纸条。何水远拿起纸条读到:孩子生于2000年11月28日,父母因故无力抚养,请拣到的好心人做她的再生父母。叩谢!

果然是被人扔掉的。是个女婴。

何水远说,怎么办?

奶伢儿仍呀呀的哭着,有气无力的。春草解开扣子,把奶伢儿暖进自己的棉衣里,说,我们来养好了。

何水远说,我们养?我们自己……奶伢儿哇哇大哭起来,不知是暖和过来了,还是听出了何水远的嫌弃。春草说,难道我还能把她扔回到马路上去吗?你赶快去买奶粉吧,她要饿死快了。

何水远只好去买奶粉。

元元和万万醒了,看见这么小一个奶伢儿,是兴奋,争着要来抱。春草对他们说,知道吗?这个妹妹是老天爷送给我们一家的新年礼物嘞。你们以后就好做哥哥姐姐了。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围着那从天而降的小人儿看。小人儿吃饱了穿暖了,安静的睡着了。

何水远说,你真要养吗?

春草说,当然,我拣到的我就是她姆妈哎!那纸上面怎么说的?何水远说,是她的再生父母。春草说,不,以后我们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你看她多好看,多可爱,跟元元小时候一样一样。

万万马上说,还有我!

春草说,你是男伢儿。万万,以后你就是哥哥了,阿哥要有阿哥的样子呢。阿哥要是考不及格阿妹就会羞他。

万万不好意思的笑了。

何水远说,那就给她取个名字吧。你来取好不好?

春草说,算了,万万和元元的名字你就说我取得不好,还让我取啊?

元元说,叫毛毛头。

万万说,叫阿妹。

春草说,要取个大名的,将来上学好用。毛毛和阿妹做小名。

何水远说,你就取吧。而且我还想,就让她跟你姓。

春草眼睛一亮,说,真当的?

何水远说,真当的。她有你这样的好姆妈是她的福分呢。

春草脸红了,何水远已经很久没这样夸过她了。她认真的想了想,说,就叫她开始吧。今天是新年的开始,还是什么新世纪的开始。我想我这个人呢,一辈子也总是在开始,一次又一次的重头来过。你看她来了,我又要开始做姆妈了,开始把屎把尿,开始从毛毛头养起。我是40岁的人了哎!

何水远说,开始?孟开始?很好啊,这名字很有诗意呢。梦开始,你听见没有?

春草怀里的孟开始正香甜的睡着,听见这话忽地笑了一下,像懂了似的。

春草也笑了。眼里溢出一滴泪来,泪水被眼角的皱纹分成无数条细细的河流,在沧桑的大地上恣意纵横。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何水远并不回答,继续说,我真当是把所有的罪都受尽了。后来在劳务市场遇到一个姓朱的老板,叫我到一家大理石厂工作,说每月包吃包住四百元。我就随他去了。每天要干十二小时的活儿啊,天气冷得很,我带的衣服少,老板又不借钱给我买棉衣,我冻得感冒发烧了,手指头生冻疮全烂了。强撑着干满了一个月。谁知到结账时,老板只给了我一百元现钱,丢给我一件破棉衣就让我走。后来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想回家,在车站时遇见几个来种棉花的民工,我看他们都是同乡,就和他们一起去种棉花,谁知又遇到洪水……

春草每听一次都要哭一次,每哭一次都要对两个孩子说,你们要好好读书啊,不要受穷埃春草真不知怎么才能安抚何水远,何水远要酒喝就给他买酒。先是每天买一瓶,后来每天买两瓶,再后来两瓶也不够了,何水远一天要喝三四瓶。春草就有些肉疼了,三四瓶酒再便宜也要好几块钱呢。要命的是何水远喝多了就摔东西骂人。两个孩子常常被他吓哭。家里的景况因为他回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比过去更糟了。

娄大哥听春草说了情况后,好心为何水远找了个活儿:给一家煤气站送煤气,何水远干了一天就回来了,说身上没力气,蹬不动自行车。还说干了也是白干,到最后老板不会给他钱的,他不能再上当了。

日子一长,春草的同情和耐心都渐渐消失。她原以为何水远缓上几天就会好的,哪知半个月过去了他还是那个德行,一点儿忙不能帮她不说,还要花她的钱,添她的乱。让她看着心烦无比。

原来春草累了一天回到家,听两个孩子念念书,总有点儿乐趣,现在回到家却要面对一个酒鬼。两个孩子也吓得大气不敢出。

有一回何水远喝多了,春草刚一进门他就上来搂住她要做那事,春草一把推开他,吼道:你做啥啦啊?发酒疯啊?何水远醉醺醺的说,我做啥?我做老公该做的事。你烦我啦?嫌弃我啦?春草愣了一下,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我现在哪有那个心思?当着两个伢儿的面你一点样子也没有!

内心深处,春草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嫌弃他了,岂止是嫌弃,甚至有些厌恶,生理上的厌恶。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如此没出息如此窝囊的男人?当初那个斯文的像个大学生的何水远,那个聪明精干的小老板何水远,那个会说四个字儿的何水远上哪儿去了?现在的这个人像个酒鬼,像个废物,像个叫花子。春草怎么会有心情和酒鬼做那事?她甚至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盼他回来。

春草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挥挥手甩开。

何水远见春草拒绝他,竟然威胁说,你不要我,我就出去找女人。春草心烦的说,去吧去吧,我倒要看看谁要你。

春草开始提防何水远,把家里那仅有的那一千块钱存进银行,还弄了个密码,藏好。剩下的一点生活费,她天天带在身上,防着何水远拿去买酒。

有一天晚上何水远又开始诉苦。他说,有一回我给一个私营建筑老板打工,拆房子时手被砸伤了,流了好多血。老板只给了我两块钱包扎费就把我辞退了。为了要回他欠我的钱,我只好天天跟着他。他做阑尾手术住院我就给他端屎端尿,可他还是一分不给我……

春草突然说,你怎么那么窝囊?他不给你你就算了?你还是个高中生,怎么被人欺负成这样?你认识的那些字儿呢?你懂的那些道理呢?都让狗吃了?你不会跟他讲理吗?

何水远说,那些人不讲理,那些人根本不把我当人看,怎么会和我讲道理呢?

春草说,不讲道理你就打!你不会打吗,狠狠揍他一顿!我要是你我就跟他拼了,哪怕打了他坐牢,也比这样受欺辱强!

何水远说,你说得轻松,我哪还力气打架啊?为了回到老家,我们一路走一路讨饭……春草大声吼道:别再说了!我听够了!

何水远怔住。

春草说,你受罪我就没受罪吗?告诉你我受的罪一点儿不比你少!这两年我一个人带着两个伢儿,做三四家的家务,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十二点睡觉,夏天衣服汗湿了从来没干过,冬天手冻烂了没一处好肉。我累得尿血,累得晕倒在地,累得蹲下去就站不起来,累得出气都出不匀!

何水远动了动嘴,还想说什么。

春草不让他开口:你说够了,该让我说了,我累,可我没白累,我把两个伢儿养大了,我还攒了钱。可你呢?你一个大男人,自己养自己都养不活,还被人欺负成这个窝囊样子,你怪谁?怪我吗?是我让你去新疆的吗?是我让你流浪的吗?你说说说,你还没完没了,你好意思!

何水远垂下头去。

春草发现这招挺灵。以后只要何水远一诉苦,春草就比着他说,夫妻俩就跟开忆苦思甜大会一样,争着诉苦。每次都是何水远败下阵来,因为不管他说什么苦春草都会说,你是自找的!谁叫你跑掉的?谁叫你不听我劝?

终于有一天何水远恼了,他红着眼鼓胀着青筋说,好,你烦我,你嫌弃我,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我还不如死在新疆,客死他乡,做个乱坟上的鬼,那样你就高兴了,可以改嫁了,是不是?

春草毫不示弱,炸开喉咙说,对,我高兴!我就是高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死活要跟你这种男人过!我养两个伢儿已经很吃力了,还要养你!你一个大男人不养老婆伢儿不羞愧吗?睡得着吗?吃的下吗?拉得出吗?你还不如元元!元元还能帮我分担,你能做啥?我从嫁给你到现在,你一年也没让我安生过,我前世欠你啊?你收我命啊?

春草吼完,忽然发现自己整个儿就是母亲的翻版。她在那一刻明白了母亲。

何水远被她的气势镇住,愣了一会儿嘟哝说,好,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要后悔。

春草正在气头上,也没有拉他。

何水远这一走,到半夜才回来。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晚上跑出去。春草已对他绝望,也就随他去了。她想他出去也好,只要不在家闹事,不找她要酒喝,两个孩子总还能写写作业,她总还能歇息片刻。

春草的日子就这么熬着。

转眼寒假结束,两个孩子要开学了。这是春草生活中唯一的亮点了。她盼着他们上学读书,盼着他们早一天长大,他们长大了,她才有出头的日子。

临开学的前一天,春草趁何水远还没起来,从米袋里取出藏着的存折去储蓄所取钱。她急匆匆的赶到储蓄所,请人帮着填了张单子,想把一千块都取了。但她把单子和存折递进去后,很快被退了出来,营业员隔着玻璃跟她说,你的存折上没有那么多钱。春草一惊,说不可能啊,我初六那天来存的,存了一千块呢。春草打开存折,上面有个一,还有三个零,数字她是认识的,春草说,这不是写着的吗?营业员说那是十元。你的存折上只有十元。

春草根本不相信,她是不能相信,相信她就完了。她努力堆出笑脸,说大姐你帮我好好看看,不可能没钱的,这是我专门存在这里给我两个伢儿交学费的。存好以后我就把存折藏起来了,藏得蛮蛮牢的,钱自己又没生脚,怎么会跑掉呢?

营业员又把存折接进去再看了一遍,然后告诉她,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星期前有人把钱取走了,取了九百九十元。春草叫道:那是我的钱,你们怎么可以取给他呢?我还有密码的啊。营业员耐心的说,他拿着存折来,密码也是对的,我们怎么可能不取给他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家里人取的?

春草顿时明白了:一定是何水远!一定是他!这个冤家,这个该死的!

春草几乎是冲回家的,她从被窝里一把将何水远拽了出来,大喊大叫着说,是不是你?你说是不是你?

何水远睡眼惺忪的说,什么事啊,大清早你就发脾气?

春草将存折狠狠摔在他的脸上,你干的好事!你要收我的命啊?

何水远低头一看,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