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原指无业游民。因无正当职业,而又要生存于世并时常做出一些比他人活得更自在更快活更潇洒的样子,只有使出放刁、撒泼、耍赖等手段达到目的。于是,流氓的意义也就引伸开来,与不务正业、为非作歹、恶劣下流划上了等号。
汉高祖刘邦年轻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这种习性一旦打上,就浸润到他的血肉之中,后来虽然当了皇帝,贵为“天子”,却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一不留神就露出一副流氓的嘴脸。终其一生,刘邦似乎都在“流氓”的轨道上一以贯之地滑行着未能改弦更辙。而最要命的,则是“上行下效”的传统使得这种“流氓之气”在民族的上空扩散开来,渗入历史的土壤。
刘邦生于公元前256年,为秦泗水郡沛县丰邑中阳里(今江苏丰县)人。因出身微寒,世代务农,家人连个正儿八经、像模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古时候对上了年纪的男子、妇人分别尊称为公与媪,兄弟排行的次序以孟、仲、季相列,于是,刘邦的父亲就叫刘太公,母亲叫刘媪,大哥早死,二哥叫刘仲,他是老三,理所当然地就叫了刘季。
刘邦家境贫穷,父母不可能送他上学识字念书,刘公刘媪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可能压根儿就不会产生让自己的儿子读书的念头,读书又有什么用?中国农民最讲究实际了,只有务农种田、糊嘴度日才是生命之要义。也许是受不了务农的沉重与折磨,也许是认为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没有出息,反正老三刘季从小就“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不种田,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就整日游手好闲、东逛西窜。刘公刘媪自然是气得不行,对他又打又骂,办法使尽,可就是无法将他束缚在几亩田土之上。日子一长,父母管不了那多,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在刘邦内心深处,他的确瞧不起种田这一单调乏味、沉重苦闷的行当。父母干了一辈子,又能咋样?累得腰弓背驼、骨瘦如柴,常常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如果以农为业以农为本,那么自己这辈子的出路与“下场”肯定比父母强不了多少。他的心中时常涌动着一股朦胧的豪情壮志,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将会干点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出来。每当他跃跃欲试地放眼四顾,周围却是一片寂寥与空虚,又找不到半点施展抱负的出路。于是,刘邦只有将满腔激情压在心中,苦闷得不行,就喝酒、玩女人,一喝就喝得酩酊大醉,一玩就玩得不分东南西北。喝醉了无知无觉言行失控,常常随地而卧,一边呕吐一边破口大骂,一些污秽难听不堪入耳的肮脏话语一溜就从嘴里喷了出来,还伴以手舞足蹈的动作,样子十分不雅。可后来做了皇帝,人们就巴结他神化他,说他年轻时只要一喝醉呀,头顶就会出现一条长龙,盘旋着射出一道迷人的光彩。
刘邦长得十分英俊,史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中写道:“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72黑子。”相貌出众本身就是人生的一种资本了,最为神奇的是他的左腿上生有72粒黑痣,这些黑痣在民间智者与方士巫师眼中,可是神灵附体的标志呀!也许,正是这些天然的生理优势从小就助长了他那与众不同的朦胧激情。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并无什么明确的大志,也不知道将会干出一番多大的事业,冥冥中只是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种田之人,于是,他宁可选择一条看不见出路的流氓之路,也不愿像父辈、像村里的乡亲们那样一辈子守着几亩仅仅糊嘴的田土。
没有正当职业,当然就不会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而喝酒玩女人都需要银子,唯一的途径就是以流氓手段加以牟取。可想而知,刘邦年轻时候的名声肯定很坏。但是,长期的流氓生活也使刘邦获利多多,钱财来得快也就去得快,这便养成了他喜好施舍、豁达大度、宽厚仁爱的性格;不为生活发愁,不为土地所囿,不为物役所拘,常常乐观开朗,行动洒脱,善于权变通达;走东串西,见多识广,视野较他人开阔;时常遭人议论,也就不为时俗所左右,不受传统观念束缚……
及至壮年,刘邦才混了个泗水亭长的职位。这一职位,也不知是他通过“流氓”手段,是贿赂上级官员,还是凭着真实本领弄到手的,反正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转折。官虽小,不仅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而且获得了社会对他的认可,这在官本位的封建时代里显得至关重要。刘邦走马上任,大家就开始亭长长、亭长短地呼来叫去了,他那一直潜隐着的自尊第一次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
当然,他并没有满足于此,他虽然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追求,但总觉得自己的未来远非一个小小的亭长可以比拟。
一次,刘邦应征徭役来到咸阳,看到了秦始皇出巡的车驾仪仗,那浩荡的气势与无尚的尊严于一瞬间就唤醒了他内心那朦胧而潜在的强烈欲望,于是,他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此前,皇帝的高贵与荣光他可能想都没有想到过,此次一见,不觉眼界大开,心头顿生羡慕之情,要是能够像秦始皇那样风光风光,该是何等地威风何等地惬意呀。当然,心头也仅是想想而已,他并没有去把它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来追求,因为那毕竟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实在是太虚无太缥缈了。天下的皇帝只有一个,凭自己的地位、本事、条件……咳,那可真是跟做梦没有什么两样。早年的农村生活与流氓生涯已养成了他随遇而安、随缘而活的人生信条。他是决不会因为一时的羡慕而顿生幻想并为之苦苦追求的,他很实际,也很世俗,但心中又模模糊糊地觉得与众不同,想过好一点的生活,而他的社会地位与庸常表现又使他找不出什么值得骄傲与自豪的超群之处,就只有通过“罢工”的方式刻意表现自己。流氓的无业常使他置身游戏与玩耍的状态之中,只要是有趣有味好玩的“活路”,他都很热衷,也很向往。像秦始皇那样当一个“老子天下第一”的皇帝,也许是他人到中年后才发现的一桩最有趣、最好玩的“游戏”。也正是从这一角度,他才会想到要当皇帝。如果他知道秦始皇当皇帝每天要鸡鸣而起深夜才眠,想到他常常远离人群摒弃感官享乐大量批阅奏章,亲自处理大大小小一应的国事民事,劳累得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螺陀,紧张得就像一根长期绷紧的弓弦,恐怕要他当,他也会摆摆手掉头而去的。
而与刘邦同时的项羽可就不同了,他是楚国贵族之后,从小就受过严格的“六艺”强化训练,并胸怀一股远大志向。因此,当他见到出游的秦始皇时,就明确地说道:“彼可取而代也。”不是羡慕,也不是心存模糊的向往,而是相当明确地表示,要夺取他的宝座,取而代之。
不管怎样,刘邦的咸阳服役使得他产生了一个较为明确而至尊的念头,心中长期的虚空有了某种可以慰藉的凭靠与依托。
陈胜、吴广不堪秦朝残暴首先发难,一时间农民起义风起云涌,被秦始皇灭亡了的六国贵族之后也为恢复旧日山河不失时机地起兵反秦。风云际会的形势为刘邦那下意识地想当皇帝玩玩的念头提供了得以施行的土壤。
就是这样,他也没有趁机主动反秦。他这一辈子,好多事情似乎都是天意,都是被动的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动着他不断前行,并一步步地走向了皇帝的宝座。刘邦的起兵,完全出于一次偶然事件。他以亭长身份送县上的民工到郦山去服劳役,因局势混乱,不少人在半路上就寻机逃跑了。刘邦便想,像这么个样子,等到达目的地时,恐怕全都逃光了。既如此,都是自家乡亲,好些人还跟自己关系挺不错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干脆将他们全部放跑算了。这天晚上,一行人来到丰西的湖沼地带,刘邦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酒,趁着朦胧的夜色,将绑缚民工身子、手脚的绳索一一解开,然后挥挥手说:“你们全都逃命去吧。”有人说我们逃了你怎么交差?刘邦就说:“我也只有像你们一样逃命了。”他们情不自禁地为刘邦的仗义之举所感动,当即就有十多人不愿离去,愿跟从刘邦效命。
这可能是刘邦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多的人俯首帖耳无条件地愿意为他效命,他自然很感激,“众星捧月”也使他感到了一种难得的陶醉,甚至还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时间一长,他的随和、平易就使得他的威严渐渐消失了。如何才能保持那种众人信奉、崇拜的局面并长期将他们控制在自己手下呢?于是,他或是他的亲信、部下、朋友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一些神秘的气氛四处散播:刘邦是母亲刘媪在梦中与神交合而生;秦始皇常说“东南有天子气”,并因此而厌恨,这种“天子气”便与刘邦有关;就在刘邦放走民工的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杀死了变作一条拦路青蛇的白帝之子,能够杀死白帝之子的人当然就不是一介凡夫了,而是尊贵无比的赤帝之子;刘邦无业无产无赖,一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妻子吕雉就是因为他相貌堂堂贵不可言而为岳父吕公所赐;一位神秘的老人曾向吕雉讨水喝,吕雉心怀恻隐地施舍了他一顿饭,于是老人就感恩戴德地说她是“天下贵人”,并说她之所以高贵,是因为儿子的缘故;刘邦放跑民工后与跟随他的那一帮子人“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雉带着很多人来投奔他,大家都感到奇怪,刘邦等人藏得这么隐密,吕雉怎么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他呢?吕雉便得意地一笑,说她老公头上笼罩着一层五彩云霞,她一望而知,所以就直奔而来了……
这些神奇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前来依附刘邦的人就更多了,慢慢地还真的有了几分“气候”。
这样的声势造得越大,投奔的人就越多。可是,有关神秘、神奇、神异之类的玩意儿只可迷惑一时,时间一长,人们就能窥其“堂奥”,戳穿那层一钱不值的“外衣”。然而,随着刘邦势力的增长,投靠他的人却越来越多,就连项羽手下的不少名将、谋士都纷纷倒戈前来投靠,你不得不承认刘邦确有一套团结部众、笼络人心的高强本领。这种本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流氓生涯所带来的正面效应,如胸襟开阔、容纳百川、大度洒脱、为人义气、不计前嫌等。只要放刁撒泼耍赖的行径甩掉,众人一抬,自己有意识地将过去的不良习气改正,正面效应就会相当凸显,刘邦的形象也就得到了拔高与升华。而这种拔高并不是像秦始皇那样建立在冷峻、威严、残酷基础之上的至高无尚,也不是像项羽那样的刻意表现自己的贵族血统与英雄气概,刘邦的拔高,是建立在亲切随和、平易近人的基础上的升华。秦始皇的拔高是远离众人,将自己变成一座孤傲而寂寞的山峰,颇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意味;项羽的拔高是有意识地拉开他与部众之间的距离,结果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而刘邦的拔高是众人可以接受并参与其中的亲和,具有强大的凝聚力量,这是一种常人无法企及、无法达到的看似平凡的伟大。古人对这种万能胶般的亲和力无法解释,就常常以一个“气”字概而言之--霸者之气、帝王之气,与今人所说的“场”十分相似--如磁场、气场等。
刘邦的“气”一旦形成并日渐凝聚,投奔者愈多,名气也就越来越大。沛县的父老乡亲举事起义,杀死县令打开城门,将刘邦所聚部众迎进城内,共推他做县令。刘邦说自己才薄德浅,不肯接受,而萧何、曹参等人都是文吏,皆瞻前顾后,担心事情不成祸连家族,就一个劲地让与刘邦。刘邦坚决推辞,众人不好强求,便立他为沛公。也就是说,刘邦还是沛县的起义首领,只不过换了一个称谓而已。一时间,部众很快就发展到了二三千人,并向四周出击,打了好几场胜仗,占据了邻县的一些地盘,收编了数千秦军。不久,又得到楚军大将项梁五千军士的帮助,兵力一下子扩张到万余人,并与项羽在雍丘城下配合作战,大破秦军,斩杀秦将李由。
而这时,秦国大将章邯率领的秦军却在其他战场节节胜利,他利用楚军松懈之际,在定陶实施了一次夜袭,项梁战死沙场,楚军惨败。然后,章邯又率军北上攻赵。
一时间,形势十分严峻,被项梁拥戴为楚怀王的熊心于危难关头紧急召集各路诸侯,确立了兵分两路的计划:一路北上救赵,一路向西直捣秦国巢穴,打入关中。楚怀王与各路将领们约定,谁先攻入关中,就封他为关中王。当时,秦军主力大部驻扎北地以对付、征讨匈奴,章邯所带之兵,大多都是临时组织、武装的关中秦民或服役民工,仅这支“杂牌军”就如此凶猛,而要攻入秦朝大本营,其艰难与凶险程度可想而知。于是诸将都不敢争先,唯独项羽自告奋勇愿率军西进为叔父项梁报仇。然而,项羽生性残酷,每攻入一地,就大肆屠杀,一批德高望重的老将都认为项羽不宜入关,应该派一个忠厚长者前去,剿灭与招抚相结合,这样才有可能顺利地进军关中。于是,众人的焦点便凝聚在平日亲近、宽厚、仁爱、豪爽的刘邦身上,将他视为最合适的人选。既然大家如此信任,刘邦管不得吉凶得失,二话没说,马上率领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向西而进。
征途遥遥,道路坎坷,刘邦武力与智谋并用,威严与恩信并举,时而失利,时而顺畅,大仗小仗、胜仗败仗不知经历了多少,速度虽然缓慢,但总算是一路向西节节推进。在攻破了秦朝大本营的最后一道关隘--武关后,坦荡的关中平原便无遮无拦地出现刘邦眼前,数万大军狂潮般地汹涌着直捣秦都咸阳。咸阳无险可守,秦王子婴只得俯首称臣,素服而降。
刘邦进军咸阳,是他人生道路的一个关键性的转折,说明他的为人、信用与威严不仅获得了众多将领特别是老将的认同与首肯,而且占据了一块具有特殊意义的发展地盘--关中平原。当年的秦国,正是站在这里虎视六国,尔后俯冲而下一举统一了天下。能为关中之王,就有可能成为天下之王,坐上皇帝的宝座,这可是一个上上大吉的象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