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反对迁都的大臣中,最为激烈的就是皇弟赵光义。其时,他已官拜晋王,成为宋朝的主要军事统帅。宋太祖可以对异姓将领产生怀疑,收回他们手中的兵权,而对自己的亲弟似乎从来就没有动过半点防范之念。而宋朝的一些大事,正是这位御弟给搅得不明不白。他是陈桥兵变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说,没有这位亲弟的鼎力辅助,赵匡胤是否坐得上皇帝宝座,还是一个未知数。赵光义先是为兄长谋取皇位,而后来便是为自己谋取皇位了。在令人生疑的“烛影斧声”中,他似乎在自己的兄长身上又玩弄了一次相当隐蔽且十分成功的新版“兵变”,结果入继大统,荣登皇帝宝座。当赵光义听说兄长要迁都洛阳时,心中不免十分焦急。与在洛阳长大的赵匡胤不同,赵光义从小生长在开封,对熟悉开封留恋开封;同时,他还担任过开封府尹,也就是首都的最高军政长官,在开封培植了不少私人势力,一旦离开,权威将大大削弱。赵光义眼见得前面几位大臣的反对都不能动摇宋太祖的决心,便亲自出马了。只见他双膝跪地,言辞恳切地说道:“皇上,安天下者在德不在险呵!”好一个在德不在险,他玩弄起谋略来似乎比兄长更胜一筹。赵匡胤一听,竟无言作答,只好沉默以对。然而,等赵光义刚一退下,他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叹道:“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尽矣!”
如果赵匡胤富有血性、威严专断,敢于碰硬,也就不会以沉默进行一场灾难性的妥协了。尽管如此,在内心深处,他仍执拗地相信自己的英明,仍在想尽千方百计弥补挽回,这从宋陵葬于巩义即可得知。宋朝皇陵既不建在赵氏原籍保塞县(今河北涿县),也不建在都城开封,而是选在距离洛阳故城仅只几十公里的巩义,可见赵匡胤用心之良苦。大臣一致反对迁都,他一时难以达到目的,就又一次地在脑袋里转出一个极富机巧的谋略:巩义是开封与洛阳之间的一个中转站,将皇陵建造于此,无疑是向天下表明自己的决心: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迁都的愿望,一旦时机成熟,他将付诸施行;同时,也是为后来的继承者定下迁都洛阳的调子,作出某种铺垫。
后来的事实证明,宋太祖的迁都之议确为一项具有忧患意识的正确方略。宋朝在此后与辽、金的长期对峙中,敌人动不动就屯兵京城之下,王朝的政治核心时刻处于慌乱无措、被动挨打的局面,成为宋朝最大的心腹之患。
尽管后来也曾有过迁都之议,但连开国皇帝赵匡胤都无法办到的事情,在一代弱于一代的继承者手中也就更难变成现实了。结果在一百五十年之后,终于导致了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十一月金兵攻陷汴京的耻辱,徽、钦二帝及后宫嫔妃三千多人被金人当作战利品掳往漠北。一行俘虏在押解出城时,太子不由得大声哭叫道:“百姓救我!”如果赵匡胤、赵光义的在天之灵有知,当作如何感想?祖辈留下的隐患终于在后人身上得到了报应,这就是历史的冷酷、公正与奇妙。而遭难的后人在呼救中首先想到的却是百姓,他们似乎忘了列祖列宗,对遗留后患的祖先怀有一股无法掩饰的怨恨与愤怒。
而赵匡胤的暴死、早死对宋朝来说,也是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他的骨子里虽然有着一种难以克服的柔弱,却深具远见卓识,其智慧、计谋远远超出常人。设若天假以年,收复北汉自然是不成半点问题,而幽云十六州或许也能并入宋朝版图;即使不能,至少可以实现迁都洛阳之愿。那么,宋朝的历史必有一番新的改观。
继位的宋太宗赵光义虽然也算得上文武兼备,也具雄才大略,但与赵匡胤相比,自然是逊色多了。他曾经作为一名攻城略地的军事将领长期居于太祖之下,在具体的战役中可能具有一定的经验,而在远大的政治、战争方略方面就显得力绌难支了。毛泽东在评价赵光义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道:“此人不知兵,非契丹敌手……尔后屡败,契丹均以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办法,宋人总不省。”
赵光义的统治是赵匡胤的翻版与延续,他除了将兄长的某些策略推向极端外,不曾有过半点新的创见与建树。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兄弟俩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正是宋太祖、宋太宗兄弟俩奠定的国基、制定的国策决定、左右了宋朝三百多年的形势与历史。
如果没有陈桥兵变的黄袍加身,赵匡胤也就不可能登上皇帝宝座。而一旦位居九五至尊之位,赵匡胤似乎不胜重负,有时甚至反映出某种极度的内在自卑。皇位,是天下人凝聚的焦点,也是野心家觊觎的对象。那看似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要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从万里云端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赵匡胤的目光不得不时时机警地打量四周,防备难以预料的反叛。说到底,人是一种相当奇怪的高等动物,没有本钱时对那高不可攀、目不可及的皇帝宝座想想都会头晕;一旦拥有某种资本与实力以后,欲望就禁不住膨胀开来,正所谓“温饱思淫欲”,“这山望着那山高”,总是不断地做出一些登基的美梦;而一旦做了皇帝,又要时刻盘算怎样才能坐稳皇位。这,恐怕是中国封建专制集权统治下的一种普遍心态。
赵匡胤自然也不能例外,他在黄袍加身后所采取的一系列政治策略莫不与如何坐稳皇位有关。他的聪明才智似乎全都用在了维持、巩固屁股下面的天子宝座及赵家江山上,根本就没有把天下的安危及百姓的幸福作为当权的终极目标,他的子孙更是继承了这一衣钵。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皇袍加身这一转折事件不仅决定、改变了赵氏命运,也决定、改变了宋朝三百多年及中华民族的命运。
不唯赵匡胤,中国封建社会的所有统治者又有几人将国家的富强与民族的兴盛放在了首位?他们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个人的利益及家族的命运。封建统治即家族统治,改朝换代也是换汤不换药。在几千年漫长的封建统治中,专制集权的性质从未有过改变,变化的只是某些家族的兴衰。不以国家、民族大局为重,只计较于个人的权势与家族的私利,这是所有封建专制统治的特性,并非哪朝哪代、某一个人的“专利”。逆来顺受的老百姓似乎也能“理解”,只是对那些将这种特性推到极致的统治者才予以唾弃,比如石敬瑭之流。
宋太祖虽也考虑收复失地、一统天下,虽也想着怎样才能使得大宋帝国繁荣富强,但他放在首要位置的,仍是个人的利益--如何坐稳江山。
刚一上台,他就翦灭公开的反对派,尔后又以怀柔的手段,通过“杯酒释兵权”的方式,将潜在的对手与隐性的反抗毫不留情地加以剿灭。杯酒释兵权之后,他的统治是稳固了,但地方势力顿时薄弱,异族入侵无以抵抗,将所有问题一股脑地推给了中央政府。从巩固统治地位来说,杯酒释兵权似无不可,但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就向自己的军事力量“开刀”,宋太祖进行得也太早了一点,颇有一点风声鹤唳、神经兮兮的味道。待到中华一统、天下太平之时,再来解除将领的实权,那才称得上真正的谋略。
为了削除方镇之权,防微杜渐,宋太祖将政权、军权、财权全部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过去,方镇犹如一个半独立的王国,拥有官员的豁免权。宋太祖一改过去的横向管理模式,各路(省)官员,不仅由中央垂直管理,还直接由中央选派。宋太祖通过加强中央集权的方式,将政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为了达到集权目的,增加皇帝威严,他不仅废除宰相君前坐议之礼,还削弱、限制相权。宰相的民权、军权、财权分别被参政知事、枢密院、三司分割,三者互不隶属,互相牵制,无法沟通消息配合行动。比如说国家财政已经困难,而枢密院还要增兵;人民已经穷苦不堪,三司还在索取财赋。这种军政分立、措置乖异的弱点,一遇战争更是暴露无遗。
为防大臣专权自重,宋太祖总是将一些实权部门一分再分,添设了不少新的机构,致使官僚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相互内耗,办事效率极为低下。不少大事小事,最后都推到了他这个皇帝面前,非他亲自拍板不可。宋朝虽设谏官,其职责却悄悄地消失改变,由谏议君王成为专察臣子百官的御史,历来所谓的“丞相听天子,天子听言官”之局面不再重现。皇帝的权威至高无尚到了极点,几乎无人可议无人可谏,大臣唯有偶尔以祖宗成法来稍稍规束一下天子。至王安石提出“祖宗不可法”后,皇帝也就变为真正的“天子”,无人可以监督,没有任何法规能够束缚。
宋太祖在政权、军权收归皇帝一人的同时,也将财权全部集于中央。过去方镇所收赋税,基本自留,送到朝廷的极少。这固然为地方官员聚敛财富中饱私囊提供了方便,有着一定的弊端,但地方的自主权与灵活性也相应地得到了发挥。宋太祖进行财政改革,诏令天下诸州,除留取规定的正常经费而外,其余的将全部送交中央,不准占留。这一政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约地方势力的作用,但当时的交通运输、财政管理都无法跟上,还得增设相应的政府官员,造成的损耗难以估量。宋朝的财政收入与唐朝相比,增加了七八倍。但是,却要供养一大批由政府派到各地的政府官兵及数目庞大的禁军,由唐时的三千人养一官兵,变为三十人养一官兵。表面看来,宋朝的财政收入大大增加了,而实质上则大大减少了。即以宋英宗时期而言,国家财政年收入高达六千多万,而官兵的费用就花去了六分之五。剩下的六分之一,朝廷还能干些什么?发达的经济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耗于无形之中,宋朝的积贫积弱就这样无可避免地成为定势难以扭转。因此,每当边衅一开,国家财政无力,而地方财政又归于中央,缺少早就势力薄弱无所建设,仗还没打,胜负就已见出分晓。
除开财政,军队的建设、管理更是宋朝屡屡败北的根源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