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又说,“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视,问而使之对,则喑盲者穷矣。……明主听其言必责其用,观其行必求其功。然则虚旧之学不谈,矜诬之行不饰矣。”(《六反篇》)。
这就是上文所说拿功用来试验言行的方法。若不问功用效果,请问虚妄的学说与适用的学说有何分别呢?韩非的书里有一段故事很有趣。“郑人有相与争年者。其一人曰我与尧同年。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诀,以后息者为胜耳。”(《外储说左》上)这就是“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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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后无下文,底本如此。——编者
中国哲学里的科学精神和方法
前两次的东西哲学会议上都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东方从前究竟有没有科学呢?东方为什么科学很不发达,或者完全没有科学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有些答案似乎确然说是没有。薛尔顿教授说:“西方产生了自然科学,东方没有产生。”诺斯洛浦也说:“(东方)很少有超过最浅近最初步的自然史式的知识的科学。”
对于第二个问题,东方为什么科学不发达,或者完全没有科学,答案很不一致。最有挑战性刺激性的答案是诺斯洛浦教授提出来的。他说:“一个文化如果只容纳由直觉得来的概念,就天然被阻止发展高过那个最初步的、归纳法的、自然史阶段的西方式的科学。”
依照诺斯洛浦的定义说,由直觉得来的概念只“表示可以当下了解的事物,所含的意思全是由这种可以当下了解的事物得来的”。诺斯洛浦的理论是:
一个文化如果只应用由直觉得来的概念,就用不着形式推理和演绎科学。假如科学和哲学所要指示的只是当下可以了解的事物,那么,很明白,人只要观察、默想,就可认识这种事物了。
直觉的和默想的方法也就是唯一靠得住的方法了。这正是东方人的见解。也正是他们的科学很久不能超过初步自然史阶段的原因,——由直觉得来的概念把人限制在那个阶段里了。这个理论又有这样扼要的一句话:“东方人用的学说是根据由直觉得来的概念造成的,西方人用的学说是根据由假设得来的概念造成的。”我不想细说这个诺斯洛浦理论,因为我们这些二十来年时时注意这位哲学家朋友的人对于他的理论一定都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想指出,就东方的知识史来看,这个东西二分的理论是没有历史根据的,是不真实的。
第一,并没有一个种族或文化“只容纳由直觉得来的概念”。老实说,也并没有一个个人“只容纳直觉得来的概念”。人是天生的一种会思想的动物,每天都有实际需要逼迫他做推理的工作,不论做得好做得不好。人也总会懂得把推理做得更好些,更准确些。
有一句话说得很不错:推理是人时时刻刻逃不开的事。为了推理,人必须充分使用他的理解能力,观察能力,想象能力,综合与假设能力,归纳与演绎能力。这样,人才有了常识,有了累积起来的经验知识,有了智慧,有了文明和文化。
这样,东方人和西方人,在几个延续不绝的知识文化传统的中心,经历很长的时间,才发展出来科学、宗教、哲学。
我再说一遍,没有一个文化“只容纳(所谓)由直觉得来的概念”,也没有一个文化天然“被阻止发展西方式的科学”。
第二,我想指出,为着尝试了解东方和西方,所需要的是一种历史的看法,一种历史的态度,不是一套“比较哲学上的专门名词。”
诺斯洛浦先生举的“由假设得来的概念”有这些项:半人半兽,《第四福音》的开头一句,天父的概念,圣保罗、圣奥古斯丁、圣阿奎那斯的基督教,还有德谟克利图的原子,波尔——和卢斯福——古典物理学上的原子模型,爱因斯坦物理学上的时空连续。
然而,我们在印度和中国的神话宗教著作里当然能够找到一千种想象的概念,足可以与希腊的半人半兽相比。我们又当然能够举出几十种印度和中国的宗教观念,足可以与《第四福音》的开头一句相比。
所以这一套“两分法”的名词,这一套专用来喧染历史上本来不存在的一个东西方的分别的名词,难道我们还不应当要求停止使用吗?
因此,我现在很想解释一下我所说的比较哲学上用的历史的看法是什么。
简单地说,历史的看法只是认为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知识、哲学、宗教活动上一切过去的差别都只是历史造成的差别,是地理、气候、经济、社会、政治,乃至个人经历等等因素所产生,所决定,所塑造雕琢成的;这种种因素,又都是可根据历史,用理性,用智慧,去研究,去了解的。
用这个历史的看法,我们可以做出耐心而有收获的种种研究、探索,可以不断求人了解,绝不只是笑,只是哭,或只是失望。
用这个历史的看法,我们可以发现,东西两方的哲学到底还是相似多于相异;也许可以发现,不论有多少明显的差别存在,都不过是种种历史的因素特别凑合所造成的重点的程度上的差别。
用这个历史的看法,也许我们更容易了解我们所谓“西方式的科学”的兴起要迅速发达,更容易了解这绝不是什么优等民族的一个独立的,并且是独占的创造,而且是许多历史因素一次非常幸运的凑合的自然结果。
凭着一种耐心的历史探索,也许我们更容易了解,无论哪一种历史因素,或是种种因素的凑合,都不会“天然阻止”一个种族或文化——或者使一个种族或文化永远失了那种能力——学习、吸收、发展,甚至于超过另一民族在种种历史条件之下开创发扬起来的那些知识活动。
说一个文化“天然被阻止发展西方式的科学”,是犯了没有根据的悲观失望。但是尽力弄清楚有些什么因素使欧洲得到了至少四百年来领导全世界发展近代科学的光荣,在另一方面又有些什么因素,或者是些什么因素怎样凑合起来。
对于有史以来多少个种族或文化(连中世纪的“希腊罗马基督教”文化也不例外)在科学发展上遭受的阻碍以至于推行毁坏,要负很大的责任,——这在我们这个很有学问的哲学家与哲学史家的会议中,也是一件值得做的事业,一种应当有的抱负。
我预备这篇论文,用了一个不很谦虚的题目:《中国哲学里的科学精神与方法》,也是想要显示一点比较哲学上用的历史的看法。
我有意不提中国哲学的科学内容,不但是为了那份内容与近四百年西方科学的成就不能相比,——这是一个很明白的理由——而且正因为我的见解是:在科学发达史上,科学的精神或态度与科学的方法,比天文家、历法改革家、炼金术士、园艺家在实用上或经验上的什么成就都更有基本的重要性。
前哈佛大学校长康南特博士,本身够一个第一流的科学家,在他的演讲集《懂得科学》里,把这个见解表达得很有力量。因此我要引他说的话:十六、十七世纪那些给精确而不受成见影响的探索立下标准的早期研究工作者,他们的先驱是些什么人呢?哥白尼、伽利略、维萨略的精神上的祖先是什么人呢?中世纪那些偶然做实验工作的人,那些细心设计造出新机械的人,虽然渐渐增加了我们物理和化学的经验知识,都还算不得。这些人留给后世的人还只是许多事实资料,只是达到实用目标的有价值的方法,还不是科学探索的精神。
要看严格的知识探索上的新勇气奋发,我们得向那少数深深浸染了苏格拉底传统的人身上去找,得向那些凭着原始的考古方法首先重新获得了希腊、罗马文化的早期学者身上去找。
在文艺复兴的第一个阶段里把对于冷静追求真理的爱好发扬起来的人,都是研究人文的,他们的工作都不是关乎生物界或无生物界的,在中世纪,尽力抱评判态度而排除成见去运用人类的理智,尽力深入追求,没有恐惧也没有偏好,……这种精神全是靠那些作讨论人文问题的人保持下来的。
在学术复兴时代的初期,最够得上说是表现了我们近代不受成见影响的探索的观念的,也正是人文学者的古代研究。
佩脱拉克、薄伽邱、马奇维里、依拉斯莫斯,而绝不是那些炼金术士,应当算是近代科学工作者的先驱。依同样的道理说来,拉伯雷与蒙丹发挥了评判的哲学精神,在我看也应当算是近代科学家的前辈。我相信康南特校长的见解根本上是正确的。他给他的演讲集加了一个副标题:《一个历史的看法》,这也是很值得注意的。从这个历史的观点看来,“对于冷静追求真理的爱好”,“尽力抱评判态度而排除成见去运用人类的理智,尽力深入追求,没有恐惧也没有偏好”,“有严格的智识探索上的勇气”,“给精确而不受成见影响的探索立下标准”,——这些都是科学探索的精神与方法的特征。
我的论文的主体也就是讨论在中国知识史、哲学史上可以找出来的这些科学精神与方法的特征。
首先,古代中国的知识遗产里确有一个“苏格拉底传统”。自由问答,自由讨论,独立思想,怀疑,热心而冷静的求知,都是儒家的传统。
孔子常说他本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好古敏以求之”。有一次,他说他的为人是“发愤忘食,乐以乐忧,不知老之将至”。
过去两千五百年中国知识生活的正统就是这一个人创造磨琢成的。孔子确有许多地方使人想到苏格拉底。像苏格拉底一样,孔子也常自认不是一个“智者”,只是一个爱知识的人。他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儒家传统里一个很可注意的特点是有意奖励独立思想,鼓励怀疑。孔子说到他的最高才的弟子颜回,曾这样说:“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悦)。”然而他又说过:“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
孔子分明不喜欢那些对他说的话样样都满意的听话弟子。他要奖励他们怀疑,奖励他们提出反对意见。这个怀疑问题的精神到了孟子最表现得明白了。他公然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公然说他看《武成》一篇只“取其二三策”。孟子又认为要懂得《诗经》必须先有一个自由独立的态度。
孔子有一句极有名的格言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说到他自己:“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正是中国的“苏格拉底传统”。
知识上的诚实是这个传统的一个紧要部分。孔子对一个弟子说:“由,诲女(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有一次,这个弟子问怎样对待鬼神,孔子说:“未能事人,焉然事鬼?”这个弟子接着问到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这并不是回避问题,这是教训一个人对于不真正懂得的事要保持知识上的诚实。这种对于死和鬼神的存疑态度,对后代中国的思想发生了持久不衰的影响。这也是中国的“苏格拉底传统”。
近几十年来,有人怀疑老子、老聃是不是个历史的人物,《老子》这部古书的真伪和成书年代。然而我个人还是相信孔子确做过这位前辈哲人老子的学徒,我更相信在孔子的思想里看得出有老子的自然主义宇宙观和无为的政治哲学的影响。
在那样早的时代(公元前六世纪)发展出来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观,是一件真正有革命性的大事。
《诗经》的《国风》和《雅》《颂》里所表现的中国古代观念上的“天”或“帝”,是一个有知觉,有感情,有爱有恨的人类与宇宙的最高统治者。又有各种各样的鬼神也掌握人类的命运。
到了老子才有一种全新的哲学概念提出来,代替那种人格化的一个神或许多个神: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这个新的原理叫做“道”,是一个过程,一个周行天地万物之中,又有不变的存在的过程。道是自然如此的,万物也是自然如此的。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这是这个自然主义宇宙观的中心观念。这个观念又是一种无为放任的政治哲学的基石。
“太上,下知有之。”这个观念又发展成了一种谦让的道德哲学,一种对恶对暴力不抵抗的道德哲学:“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柔弱胜刚强。”“常有司杀者。夫代司杀者,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手者矣。”
这是孔子的老师老子所创的自然主义传统。然而老师和弟子有一点基本的不同。
孔子是一个有历史头脑的学者,一个伟大的老师,伟大的教育家,而老子对知识和文明的看法是一个虚无主义的看法。老子的理想国是小国寡民,有舟车之类的“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复结绳而用之!”“常使无知无欲。”这种知识上的虚无主义与孔子的“有教无类”的民主教育哲学何等不同!
然而这个在《老子》书里萌芽,在以后几百年里充分生长起来的自然主义宇宙观,正是经典时代的一份最重要的哲学遗产。自然主义本身最可以代表大胆怀疑和积极假设的精神。
自然主义和孔子的人本主义,这两极的历史地位是完全同等重要的。中国每一次陷入非理性、迷信、出世思想,——这在中国很长的历史上有过好几次——总是靠老子和哲学上的道家的自然主义,或者靠孔子的人本主义,或者靠两样合起来,努力把这个民族从昏睡中救醒。
第一个反抗汉朝的国教,“抱评判态度去运用人类的理智,尽力深入追求,没有恐惧也没有偏好”的大运动,正是道家的自然主义哲学与孔子、孟子的遗产里最可贵的怀疑和看重知识上的诚实的精神合起来的一个运动。
这个批评运动的一个最伟大的代表是《论衡》八十五篇的作者王充(公元27~约100)。
王充说他自己著书的动机,“亦一言也,曰,疾虚妄。”“是转为非,虚转为实,安能不言!……世间书传,多若等类,浮妄虚伪,没夺正是,心愤涌,笔手扰,安能不论!论则考之以心,校之以事;虚浮之事,辄立证验。”
他所批评的是他那个时代的种种迷信,种种虚妄,其中最大最有势力的是占中心地位的灾异之说。
汉朝的国教。挂着儒教的牌子,把灾异解释作一种仁爱而全知的神(天)所发的警告,为的是使人君和政府害怕,要他们承认过去,改良恶政。
这种汉朝的宗教是公元前一二世纪里好些哲人政治家造作成的。他们所忧心的是在一个极广阔的统一帝国里如何对付无限君权这个实际问题,这种忧心也是有理由的。
他们有意识或半有意识地看中了宗教手段,造出来一套苦心结构的“天人感应”的神学,这套神学在汉朝几百年里也似乎发生了使君主畏惧的作用。
最能够说明这套灾异神学的是董仲舒(公元前179~约104)。他说话像一个先知,也很有权威,“人之所为,极其美恶,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这种天与人君密切相感应的神学据说是有《尚书》与《春秋》(记载天地无数异变,有公元前722至481之间的三十六次日蚀,五次地震)的一套精细解释作根据。
然而儒家的经典还不够支持这个荒谬迷忌的神学,所以还要加上一批出不完的伪书,叫做“谶”(预言)、“纬”(与经书交织来辅助经书的材料),是无数经验知识与千百种占星学的古怪想法混合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