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脸师爷·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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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重逢

(1)五年如一梦

沈白回到京师半年后入了内阁,他从沈从云的儿子变成了沈白,沈白这个名字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存在,成为皇上倚重的重臣。

这样有才有貌、前途无量的朝廷新贵是不可错过的,沈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媒婆的脚踏平,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沈府的喜事始终没有办成,也没人听说沈家这位才貌双全的大人对哪家的小姐有意殷勤过。

沈从云知道儿子的心事,但是他从来没有开口勉强过沈白。他的儿子他最清楚,看似对谁都温和有礼,实则固执倔强得很,认准了事情或者人便很难更改。

又过了一年,北方虫患,沈白奉旨代天子巡幸山东、河南等地。

某日,遇到巨树挡路,十几人都无法撼动树身,无奈一行人只得绕行。错过了预定好的馆驿,只得借宿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

这小县城人少地贫,几十年也来不了一个京官,那小县令已经激动得不知所措,变着法想讨沈白欢心,可是沈白只是平和一笑,“本官曾经也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县令。”

这番抚慰的话温暖了无名小县城县令大人一颗凋零的心,他恳切地请沈白晚间一定去他家用晚饭。人家一片盛情,实在却之不恭,沈白便点头答应了。

按说县令都是住在县衙后堂的,但是这个县实在是太小了,后堂根本住不了人,于是县令大人另外找了一处地方住。

当沈白站在县令家门口时,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县令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的家就在一个小山坡后面。

脱下了官服的县令就像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一把推开院门就招呼他家娘子:“娘子,来贵客了,去杀鸡啊。”

“不用如此麻烦。”沈白推辞。

“在我家就要听我的。”县令一高兴便有些忘了北,话都扔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去看沈白的脸色,还好,这位京官大人没生气。

“饭马上就好,二妞去叫你弟弟回来吃饭。”县令的娘子一边忙乎着一边支使自己的女儿去叫弟弟。

“我不去,我每次去了,那个学堂里的臭小子就叫我胖妞!”叫二妞的丫头跺着脚表达她不想去的强烈意愿。

沈白见状笑道:“怎么?这么小的地方还有学堂?”

“是啊,教书的是个外地来的先生,人好着咧,就是眼睛看不见。”县令的娘子热情地介绍着。

“那就本官去吧,本官也想看看这荒僻之地的学堂是个什么样子。”

“那怎么行!这……”县令大人急忙阻止。

“贵公子的名讳是?”

“什么名讳不名讳的,就说小川便是。”县令的娘子倒比县令还爽快。

“学堂怎么走?”

“绕过小山坡往左走就是了。”那个别别扭扭的二妞忽然咯咯笑起来,“我带你过去吧。”

胖胖的二妞不好意思地过来一把拉住了沈白的手,这个男人长得真是好看极了,小女孩儿春心萌动了。

沈白点头笑了笑,跟着二妞出门了。

这个县城是个小地方,但是空气却极好,呼吸间一股青草香萦绕鼻端,离着小山坡越近,这股青草香的味道越浓烈。

沈白唇角的笑意加深。这个小县城,这个小山坡,的的确确是个好地方,所以他对即将要看到的这个学堂充满了一股莫名的期待。

微风轻送,荡起草坡层层叠叠地摆动,走在其间,仿佛走在一条有生命的道路上。

“就是那里。”身旁的二妞拽了拽沈白的袖子。

遥遥地,似乎是一座草庐,青青的屋顶,光滑的竹子,就着远处的蓝天白云,仿佛宁静世界里的水墨画一般。

这么雅致的一个地方,里面教书的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你长得真好看。”沈白遥想这位先生是什么样子时,身旁的二妞已经开始对他品头论足,“嗯,你是我见过的第二好看的人。”

沈白闻言哭笑不得,“哦?原来我是排第二啊,那第一是谁呀?”

小胖妞红着脸低下头,抬起胖胖的手指指向草庐,声若蚊子叫,“教我弟弟的先生……不过,他眼睛看不见。”最后一句满是失落。

眼睛看不见……这是沈白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无论是面前的小胖妞还是刚刚的县令夫人,她们提起这位教书先生,都是一副惋惜的口气。

眼睛看不见却长得很好看的教书先生……沈白拉住小胖妞的手加快了脚步,好吧,他承认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再度被这个教书先生勾起来了。

终于,那个清雅不似俗物的草庐已经近在眼前,可是沈白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身旁的小胖妞已经大叫一声飞奔过去,“小灰。”

沈白觉得他的魂魄瞬间被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劈成了飞灰,噗噗掉沫。

小灰……沈白伸手按住胸口,那个地方正在急速跳着。他的脚不受控制地跟上小胖妞,然后……然后他看见了小胖妞口中的小灰。

一头驴,小灰是一头驴,一头很丑的驴。大肚子、小短腿、秃毛、大小眼……沈白的眼神随着不远处的小灰移动,然后他看到了背对着他给小灰喂食嬉戏的那个女人。

是的,那是个女人。尽管她的穿着十分普通,尽管她给沈白的只是远远一个背影,但是沈白却知道那是个女人……因为她大着肚子。

沈白的心忽然一阵紧缩,他突然害怕那个女人转过身来,他很怕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却长着一张元青的脸。

五年了,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眼睛有没有事,嗓子有没有事。但是他从来都没想过的是她或许根本平安无事,她会死会变成残废只是她和风涣联手对他说的谎,她又遇到了别人,然后和那人成亲,生子。

他没有这么想过。他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去相信的东西,而对于自己不想去相信的东西会本能地予以否认,那么他愿意相信元青真的死了残了所以才没有来找他,也不愿想她或许嫁人了生子了所以才再不出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自信、冷静全都不见了,他开始靠自我欺骗活着?

“元青……”尽管心里不安和恐惧着,沈白还是本能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喂小灰的女人停住了动作,她停住动作的同时,沈白觉得他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了。

那女人慢慢转过头来。

其实仅仅是一瞬,沈白却觉得犹如半生般漫长。

他终于看到了女子的脸。他觉得心底一阵闷痛。他控制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沈白觉得心头闷痛是因为他从刚刚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女子有些迟疑,“你怎么会知道陆先生的名字?”

陆……陆先生的名字?元青?陆元青!

沈白冲到女子面前,“你刚刚说陆先生?陆元青吗?她在哪?”

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傻了,她惊慌地后退一步,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草庐,“里面啊……里面。”

(2)与君共此生

沈白极力控制着自己迈出的每一步,走向她的每一步。

教书的是个外地来的先生,人好着咧,就是眼睛看不见……

教我弟弟的先生……不过,他眼睛看不见……

你怎么会知道陆先生的名字……

陆先生……原来她就是那个眼睛看不见的教书先生。

离草庐越来越近,学生的朗朗读书之声便扑进耳中。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虹名螮蝀,乃天地之淫气;月里蟾蜍,是月魄之精光。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旋风名为羊角,闪电号曰雷鞭……”

沈白走到窗边,就看见那抹青色的身影背对着窗口缓缓地穿行在学生的课椅间,她走得很慢,却并不显得狼狈……沈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似乎更加消瘦了,连侧脸的轮廓都显得和往日不同。

她停了下来,站在了一个学生桌前。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桌面,那学生便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

“从头念一遍。”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有些虚弱。

“先生……”

“嗯?”她伸出手摸上了那个男孩子的头顶,“先生我呢眼睛虽然不好使,但是耳朵没有聋,谁刚刚没有开口,先生都知道。”

“那杜小川刚刚还对着我做鬼脸呢,先生都不罚他……”那口气里满是委屈。

“赵二牛,你敢出卖我!”

青袍先生轻轻咳了一声,两人便都住了口。

“你只是刚刚没有开口和大家一起念书,所以先生我让你重新念一遍……至于杜小川嘛,不仅不念书,还干扰别的同学念书,所以不仅要重念一遍《幼学琼林》的天文卷,还要罚抄《三字经》一遍……”

“先生,《三字经》抄一遍,我的手会断掉。”

“这样啊。”沈白终于看到了陆先生转过身的脸,以及那张陌生面孔上熟悉的谦和笑容,“那就抄两遍好了。”

杜小川几乎要哭出来,“先生,你今日怎么不问我要对还是要罚?怎么直接就罚了!”

“哦?你今日要对?”

“要对!”

“不反悔?”

“不反悔!”

“如果先生的对子你对不上,那么罚就加到三遍了。”陆先生一脸奸诈地笑。

三遍?杜小川咬牙想了想,就不信先生的对子他对不上来!

“好!三遍就三遍!”

陆先生唇角扬起了一抹笑,面前的杜小川呆了呆。果然,先生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不如意事常八九。”杜小川发呆的时候,陆先生的对子已经抛了出来。

啊?

杜小川傻在当场,今天的对子怎么这么怪?和平时的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路对长空”截然不同……他猛然意识到,他可能又上了先生的当了。

“嗯……这个……”杜小川抓耳挠腮。

陆先生的声音更加温和,“怎么?对不出?”

“没关系,不要紧。”陆先生安抚地拍拍杜小川的肩膀,温柔道,“《三字经》抄三遍,明日交给我。”

“称知己者无二三。”一个声音蓦地响起,令陆先生的手顿在了杜小川肩膀上。她的眉微微皱了皱,才轻声问道:“是谁?谁在外面?”

“杜小川,你的小胖妞姐姐来叫你回家吃饭了!”刚刚还萎靡不振的赵二牛看到了窗外的二妞,立刻大声叫起来。

陆先生释然一笑,“原来已经这般晚了,那今日就放课吧。”手又拍了拍杜小川的肩膀,“明日别忘了交给先生抄好的三遍《三字经》。”

旁边似乎有一人忍不住笑出来的声音。陆先生微微抬起头,在一片孩子们放课声的掩盖下,那个声音再度一闪而逝。

陆先生的眼底闪过一抹深思,随即嘴角微翘。她慢慢地扶着墙壁,走出草庐,余晖映在她的脸上,传来一股柔和的暖意。

“小灰?”陆先生轻声呼唤。

“啊嗯,啊嗯。”丑毛驴小灰立刻叫着回应起来。

陆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深,她向着小灰叫声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却有一双手搀住了她的胳膊。

“陆先生,这位公子找你的。”同时响起的是赵二牛又怀孕了的娘爽朗的声音,“陆先生,我先带我家二牛回去了,小灰已经帮你喂过了。”

“多谢。”陆先生微笑道谢。她站在原地许久,等到周围再没有学生们嬉闹的声音,她才侧过头轻声问:“阁下是找我的?”

扶住她胳膊的手很温暖,那温暖透过她的青袍,焐热了她的臂弯,可是身畔这人却没有说话。

“故人?”陆先生又问。

这次回答她的是个温暖的怀抱,她被身畔的人用力拥进了怀中。这人搂紧她的腰,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陆先生先是微微愣住,随后才静静地靠在这人的肩头,许久才道:“观澜,好久不见。”

“我刚刚还在想,如果你问我是谁,我就直接掐死你。”

“怎么会?”陆先生微微笑了笑,“我早说过,沈大人身上的熏香味道很是与众不同。”

“元青,你叫我什么?”

“好,观澜,我叫错了。”陆先生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

“如今怎么这么听话?”

“因为我终于看清我和你是有缘分的,这么小的地方你都能找到我,实在佩服!”陆元青赔笑着,“况且如今我眼睛看不到,武功又废了,万万不是观澜你的对手,自讨苦吃的事情我如今是绝对不做的。”

沈白看着陆元青的脸,他终于模糊地知道了风涣口中的金针术到底指的是什么。眼前的这张脸已经给出了答案。

沈白是见过厉剑云的,虽然只是模糊的一面。他抬起手抚上了陆元青的脸,“冒这么大的风险取出金针,难道是为了让我知道这张好看的脸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吗?”

陆元青闻言笑了笑,才正色道:“不是啊,你知道的,我是为了报仇……我的金针因为动武有变,而且金针封住了我的内力,不取出金针,会影响我的计划。”

“你让我思念了五年,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你却依然连骗骗我也不愿意。”沈白本想用玩笑的口气说这句话的,可是等话终于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里藏了多少无奈和惆怅。

陆元青静了静,然后慢慢搂住了沈白的腰,“观澜,离开京城时,我暗暗告诫自己,如果我还能活着再见到你,我一定不会再对你说一句谎话。”

沈白心中一震,他抬起陆元青的脸,认真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刚刚对对子还对答如流,怎么现在连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了?”

沈白微恼,激将道:“你不回答,我便当这是你喜欢我的意思!”

陆元青忍不住笑起来,“嗯。”

沈白再度搂紧她,“真的?这次没有骗我?你要是再骗我,我就……”

沈白的话被陆元青打断:“看来我素行不良,真是骗了你许多,如今你都成惊弓之鸟了!”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亲,你不会再用什么要赢过你手中剑为由拒绝我了吧?”

陆元青状似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会!”见沈白没说话又补充,“我如今怎么可能赢过你?我说过自讨苦吃的事情我如今是绝对不做的。”

沈白闻言暗恨,“让你对我说两句温柔的话怎么这么难。”

陆元青倚在沈白怀中闷笑半晌终于停下来,认真问道:“观澜,你可要想好。我如今是个废人,眼睛也瞎了,或许过个一两年耳朵也会听不见,又或许变成哑巴、瘫子……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再也不能有孩子,还有我是绝对不会同意我的夫君纳妾的……你要想好,如此你还要娶我为妻吗?”

沈白心中一阵疼痛,那股酸涩之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可是他只是默默地搂紧陆元青,一字一板道:“所有这些和再也见不到你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元青微微别过脸,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观澜如今官阶几品?”

沈白眼圈泛红,“正二品吏部尚书。”

“那我岂不是尚书夫人了?”陆元青扯出一抹笑,“那每月可有俸银?可安排落脚之处?”

沈白微怔,眼角的泪滑下来的瞬间却轻笑出声,“放心,除了没有官职,余下的全有……连本官也听凭夫人吩咐差使。”

“既然大人诚意相邀,元青岂不从命。”她和当年与他初识一般,将称谓立刻更改了。

“我以夫妻之礼待元青,此生此世此情不渝,那么元青是不是该从此刻开始唤我夫君呢?”

“那我还有个要求。”

“夫人请讲。”

陆元青浅笑着靠近沈白道:“我要夫君一纸文书,盖上夫君的印鉴,正式娶我入府为尚书夫人。”

沈白温柔地搂紧她道:“白纸黑字,倒也好得很……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会离我而去。”

陆元青微微叹气,这样说你是不是终于可以安心了?

“元青,再也不要离开我。”

“夫君,我尽量。”

“嗯?”

“我说过不再骗你……只要是我有生之年,定伴君左右。”

“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纸黑字,绝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