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岁月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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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奶奶(二)

(接上文)

我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越多,就越发对奶奶信奉的神灵产生抵触,我也不如以前那般听话,有好几次还和奶奶较上了劲儿。庙里也渐渐去得少了,奶奶从庙里祈来的红绳、红布条,我也懒得戴在身上,最主要是怕同学们笑话,只有本命年的红腰带是个例外。

奶奶的腿不好,有风湿关节炎,针灸、膏药、药酒等各种方法都用尽了,也不见好。奶奶说她的病是月子病,老家分家时就落下的。趁着还能走,她就跟着道友四处朝山,据说也是去过好几座大的仙山。而山上的庙宇也是必去的场所,每次都要捐些功德,祈求神灵佑护一家大小平安。那是奶奶最得意的一段经历,但她却很少向家人提及,因为家人并不都支持她的信仰,也只有在她的道友那里,她才可以毫无顾忌地讲述那一段传奇般的历程。

一九九四年寒假,远在河南的大姑多次邀请之后,我、堂弟彦军和奶奶三人便踏上了东去的列车。我们在大姑家住了有十多天,那一年的春节也是在河南过的。节前那段时间,大姑摆的炒货摊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白天大姑顶着寒风在外忙上一整天,回到家里又免不了鸡肉、鱼肉的炖一大锅,生怕我们吃不好。奶奶毕竟是个念家的人,住在城里单元房里不自在,总觉的不如自家的小院敞亮,过完年刚几天就嚷着要回家。大姑拗不过,在回家前让表弟广红带着我们去附近的动物园逛了逛。后来,我们在初十之前坐上了返程的列车,在西安下车的时候,由于堂弟没买半票,我们被扣留在出站口处。按说补了票就可以了,可是奶奶想不通,堂弟就是一个小孩子,去的时候也没买票还不是照样到了吗?再后来,我帮那工作人员扛了一袋煤,算是用劳务补了票钱。

上高中以后,我就在学校住校,一周才回来一次,见奶奶的时间也少了。奶奶依然记挂着我,听说我回来,就迈着病腿给我拿来一包点心或是几个桔子,且偷偷告诉我说:这是在爷(神)面前献过的。

到了大学,我更是去了百里之外的西安,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奶奶仍然不时地念着我,逢人就说她有一个在西安上学的孙子。

再到真正走上社会,赚钱养家的时候,我却屡遭挫折,每一处都有一段伤心的过往,只是更多的时候,我不愿向家人提及。重大的节日里,我才急匆匆回来一趟,给爷爷、奶奶捎些他们喜欢吃的水果和肉食。女儿出生后,奶奶也是疼爱有加,时不时地塞给孩子一些糖果。那时候,奶奶已经开始在庙里长住了。起初的时候,她一天从家里到庙里往返数趟,她的腿已经严重变形,每天都要坚持不断贴膏药来缓解疼痛。后来,腿实在受不了这个罪,就索性住在庙里,一次把要用的东西都带过去,免得来回折腾。我若回来,也会力所能及地帮奶奶给庙里捎些常用的物品。

后来,我给奶奶买了一套拔罐器,虽说不值什么钱,但确实对奶奶有用。她腿疼得厉害时,就在膝盖周围拔出一排紫色的印痕。我自学经络按摩以后,每次回家都要替她揉肩、敲背。有一段时间,奶奶咳嗽得厉害,吃了很多止咳药不见效果,我便循着她肺经上的穴位去按,当按到列缺穴时,她痛得大叫起来,我放轻了力道,揉了一阵,又加重了手法,再揉时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因为怕她记不住那么多,我就嘱咐她有空就揉揉列缺穴。后来再看她时,她高兴地告诉我说,那个穴位灵,她已经不咳嗽了。

渐渐地,我不再抵触奶奶的信仰了,想一想,其实,奶奶有她的追求也挺好。她的信仰并没有妨碍谁,她只是用她的方式诠释着什么才是真善美。为了更多了解奶奶的信仰,我查了一些资料,对道教的派系有了粗浅的认识。当面问奶奶时,她说自己是云台山三宝门的皈依弟子,信奉的是老君爷(太上老君),还给我讲了如来佛与老君爷斗法的故事。奶奶坚持每天坐在炕上念经,因为是默念,我也听不清,问她念的什么内容,她也不说,只说要入了三宝门才能传授的。她最喜欢看的电视是《西游记》,每年孩子放暑假那阵,很多台都要重播,她总能赶着点打开电视。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的腿就越发不灵便了。从拄着拐棍自己出行到后来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要有人伺候,父亲跟二叔合计,轮流照管奶奶,一家管一年。母亲和二婶承担了服侍奶奶的绝大部分重任,端饭倒水,擦屎倒尿,换洗衣物,打扫房间。

这之后,大姑家买了新车,执意要带奶奶再去河南住上一段时间。那次,父亲和二叔也跟着去了,在半途上,父亲晕车晕得厉害,便独自回了家。二叔去了几日也回来了,接着,二姑又匆匆去了****忙照看奶奶,毕竟奶奶这时行动已十分不便,大姑一人肯定应付不来。这次倒是住的时间久,伙食也好,奶奶回家时又胖了一圈。

然而,奶奶的身体状况却并不像表面上看的那样乐观,她的血糖高得惊人,由于长时间坐在床上,还患了严重的腰椎尖盘突出。

慢慢地,奶奶的消化系统也出了问题,进食不断减少,为了少屙尿,她强忍着不多喝一口水。到最后,她一整天就只吃一个水花的鸡蛋。我带回她最爱吃的盐水鸡,她也咬不动了,在嘴里嚼了半天又连同口水吐在我的手里。

二〇一六年五一假期,我回了老家,奶奶已经瘦成皮包骨,就连我也差点没认出来,更要命的是尾骨处还生了严重的褥疮,不断地流着脓血,医生说,奶奶的骨头都已经脆化,平时要尽量保持侧睡,坚持敷药。大姑那时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一直在二叔家照看奶奶,二姑则抽空隔三差五过来照顾。大姑把我带到奶奶面前,问奶奶:你认识这是谁吗?奶奶瞅瞅,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说道:创国(我的小名)么!大姑又指着自己问奶奶:那你认识我是谁么?奶奶摆摆手。大姑说,你看你奶偏心不偏心,只记着你哩!

原来,我在奶奶的心目中竟有这么重要,她可以忘了这世间所有她亲近的人,却一直不曾忘记我——她的这个不孝的大孙子。

一个月后,突然收到家里来电,说奶奶已于二〇一六年六月十六日去世,享年七十九岁。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我不适应,我想不通,我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家里人说,你奶奶走了也好,至少能少受点活罪!

奶奶走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会过得比现在体面得多。

奶奶,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孙子。

(2017年6月7日完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