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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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小团圆

“雪这么大了啊!”男人依旧迟缓地下了车,他的性子有些迟缓,等到自己车厢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才慢腾腾地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了车门,一点也不急着赶路,竟先立在站台上对雪发出感慨。此时的雪确实已经很大了,在灯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都被齐腰的白占领,那些照不到的黑暗也早已被白吞噬,一切有光的、昏暗的都已被统一的雪统治。只有风声在响。男人站了一会儿,方才下到出站口,他顺着走下去,长长的阶梯,长长的甬道都空无一人,两边墙壁上本该是挂着各式各样旅游景点的介绍或者酒店、餐馆、游乐园的广告的,可是他所见到的只有干冷的墙壁,想来这里是要有多不受投资人待见而招不到赞助。他在检票处的那条通道上才勉强遇到几个也是出站的人。人声在这里都成了稀缺。在出站口那里终于有人和他搭话了,他们举着牌子围了过来。

“要住宿么?”

“嘿,要休息么?”

“休息一下吧?”

“吃饭,休息,来吧?”

“最快的客车,去哪里?是不要去轮渡哪里?你说话啊!”

男人只是脸上挂着微笑,他并不搭理这些人,那个开客车的连说了几个地名他也压根不晓得,最根本的是他压根就没必要搭理他们。但那些人是要生计的,这城市寥落得很,这最后几班车都没生意他们也就没生计了,穷苦的人民终归是要想方设法为自己赚点小钱或者争取一点赚钱的机遇,因此他们依旧围着男人,沉默的微笑已经是一种最强大的婉拒,那些人依旧死缠烂打。突然间,男人停住了,他呆呆地站住,嘴角没了笑容,围着他的人都有些错愕,面前这人像是着了魔一样,又一瞬间,着了魔的男人更大的笑容挂在嘴边,这是一种得意的笑,他伸出手朝前面指着:“嘿,看,接我的人在那里。”

那里确实是有人的,这一群粘人的“老板”顺着望去,只好四下散去,去抢下一个目标,男人一下子从香饽饽变成一块腐肉,被弃之不顾。

这是西界火车站空旷的出站厅,空旷地令人发怵,有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靠着厅门在那里摇着手中的搪瓷罐子,哼哧着乞讨,少有的几个正常人又都像是在神游一般,不知道是在等亲属朋友还是在等生意,在这种夜晚,在这空旷大厅里苍白的灯下,一切真得都像游魂一样,地面上都投射不出正经的影子。对于男人而言,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他现在是开心的,因为他的那一指并不是权宜之计哄骗那些人离开--接他的人真正来了。就在他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几个人,一位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精神抖擞的大伯站在后边,他的身前是一位貌似五十多岁的男人,拄着一根拐杖,似乎是大病初愈,身体消瘦不堪,整个人像是风中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一个姑娘站在男人身边搀着他的手臂,她盘着头发,成熟又庄重,外人一看便知道是哪家的夫人。这是一次久违的重逢,他们两边就这么相视着。姑娘看到那男人出来,心头一紧,眉头紧蹙,她感到身边的大叔在颤抖,男人微笑着指向这边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跑了过去,男人放下包,张开双臂,直让她飞奔落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把她搂着,她哭了,久违地嚎啕大哭,几年前她被父亲逼婚都没有这么放肆哭过,今天,她彻底地放肆了一把。

“你还知道回来?”她哽咽着,把头埋在男人的臂膀上,不把头抬起来,想是精心打扮的妆都被泪水搞花了,羞得不想把自己不好看的一面呈现在这男人面前,这是每个女人对心爱男人的通病。男人微笑着,他的脸上竟然一直都是这般难以捉摸的微笑呢!他紧紧地把姑娘搂在胸前,手轻柔地捋着她的头发,拍打着她的背,心里软得滴血。

“是啊,就怕再也识不得找你们的路咯。”

姑娘只管哭,搂着他哭了好久后才轻轻地把男人推开:“去吧,去见他。”

其实在男人安抚姑娘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和十几米远处那位瘦弱的男人对视着,他们脸上都挂着胜利的微笑,这是一种经历过大风浪后的平静,旁人难以理解。男人迈开坚实的步子向那边走去,姑娘使劲地抹了抹眼睛,提起男人的箱子跟在后面。十步、九步……五步……三步,两个男人的心里都在默数着,终于,他们站在了彼此面前,相视而笑。

“父亲。”男人开口了。

那位大叔一个踉跄,后面的大伯抵住他,激动击垮了他,这喜悦就像小孩子终于摘到了天上的星星般,唯一的不同是那种孩子般的喜悦很难呈现在这张因为忧世伤生而苍老忧郁的脸上,他极力克制着。

“答应哪,老爷!这不是您日思夜想的么?”后面的大伯催促着。

男人没有等他父亲回答便直接上去拥抱住他。父亲热泪盈眶:“好,好,好,什么都不说,先吃饭,先吃饭。”

车站外面有很多大小型餐馆,大伯早就在其中一家预订了位子。此刻他们正围坐在窗边,屋内暖意洋洋,窗户上蒙上了厚厚的水雾。他们围着一张桌子上,上面的火锅汤正在翻滚着。菜摆满一桌,姑娘坐在男人的左手边,父亲和大伯都坐在他对面。

“什么都先不要说,长途跋涉的,先吃饭。”姑娘盛好饭放在男人面前,温柔地望着他。

“十年你也不来个话。”男人刚拿筷子,父亲就开始慈祥地训斥起他。

“怕您有大麻烦。一旦联系了,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现在的侦缉能力真没话说。”男人刚拿起筷子,便又放下了。

“你吃饭,说你的话,吃你的饭,要不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姑娘笑着,拿自己的筷子往男人碗里夹菜,然后又把熟了的肉菜夹到男人父亲碗里,还招呼着大伯自己动手。

“我有件事要问您。”男人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望着父亲。

父亲心头一紧,知道大事不妙,他这十年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忧心忡忡,尽管他从心里逃避,躲藏,但他知道,终有一天,孩子绝对会问到那个问题,他终要有直视面对的一天。

“佑哥人呢?”

父亲心头一松,舒了一口气,不是那个他所惧怕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他刚才回了条短信说你快到了,一切平安,接着也就没话了,不知道跑哪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总像个孩子般不正经。”他身体不是很好,说完便咳嗽了声。

“谁说我不正经哪?”有人进来了,门一开,屋外的风裹挟着雪窜了进来,只一瞬间就被屋内的暖气吞没。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穿着棉袄的男人,头包在棉袄帽子里。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脱下棉袄,拍了拍上面的雪,把它递给服务员。而他则显露出一身休闲的西服,头发油亮闪光,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

这是刚才那个在火车上的男人。

到了这儿我们应该知道他们都是谁了,其实聪明的读者应该早在第一章就知道这位陌生的旅客是谁了,更不要说安检员还叫出了他的名字。不错,男人正是林宇。郑叔、佳其、承佑和陈伯都来接他。他们十年未见,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已经难以用语言阐述出来,再形象、优美、恰当的比喻终归只是一种对现实的修饰而已,那种细腻的伤感和团圆的美好不需要任何修饰以作累赘。

“佑哥!”林宇起身上去迎他。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接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喊道:“幸会幸会。”接着俩人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对于没有经历过列车惊魂的郑叔三人是很难懂得这大笑声中奥妙所在。这俩人也伪装得苦,十年后第一次谋面竟然也能伪装得那么平淡,平淡地对笑,平淡地在车厢结合处讲话,外人看来真的以为他们是萍水相逢,谁会想到竟然还会有这种暗流涌动的交情?

他们几个都坐下,然后笑着讲很多的事情,没有人愿意讲自己的苦痛,因为任何一个人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伤痛讲出来后都是无比沉重的。所以,他们都在欢快地笑着,希望时间都够固定在这一刻,不再去为已经发生的痛苦而懊恼和沮丧,也不要去讲将来那些不得不面对的苦难,时光定格是要有多好,但这终究只是一种幻想。林宇消失了十年,谁会知道这十年来所有积聚的事情会在今后短暂的时间里瞬时爆发,一件接着一件,一环套着一环?他们从没有做好准备,总以为,这次的回归可能是他们期待的一次崭新的开始,所有人都期待着,可是对于林宇,他绝对不会有这种希冀。

一切的一切他都记着,要是为了忘记,他还有什么必要回来!

佳其心里太苦了,她喝得酩酊大醉被佑哥载了回去。餐馆里就剩下郑叔、陈伯和林宇三人。

“我今晚就不跟您回去了,总觉得有些事情要去办。”他说这话时没有抬头看郑叔。

“我已经给你配了一部车。”郑叔叫陈伯递给林宇一把钥匙。

林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面前的父亲太了解他了,他不知道是该为有这样的父亲而庆幸还是该为父亲有他这样不肖的儿子而自责。

“去做自己的事吧。”郑叔很沉重地说完这一句话,摸了摸林宇紧攥着的双手,拄着拐杖,起身和陈伯离开了。

林宇一个人坐着,看着陈伯开着车载父亲离开,自己的车停在他们的车旁边,上面落满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