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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诗诗之死

林宇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书信从床上滑落坠地,他是一口气看完这些的,此时心口又闷又疼,内心的痛苦和身体的剧痛相互缠结在一起,一起迸发,开始撕扯他的五脏六腑,割断他的经脉,销蚀他的肉与灵魂。就这一瞬间,他的灵魂世界崩塌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一个精神标杆,可是却又被自己这次的坚持摧毁了,这就是一次屠杀,一次虐魂的屠杀。他嘴唇发白,使劲地摇头,没有一点儿气力,他想喊疼,却喊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利刃刺穿,疼得厉害。

诗诗赶紧跑过来,紧紧地抱着他,林宇浑身因恐惧和愤怒而打颤,头上汗珠如黄豆般渗出,浑身变得冰凉。怀里的这个男人似乎喃喃着要说话,诗诗凑着耳朵上去,却什么也听不清,他面部因痛苦而扭曲了,这是一种绝望的无声的哭喊。

林宇昏了过去。诗诗捡起地上的信看了起来,她也沉重地吐了一口气,把信放下。扶林宇睡好后,她一个人忧郁地坐在窗前看着屋外蒙蒙的月色,那还是幽蓝幽蓝的一片凄迷景色,没有一丁点儿的人类因素在其中搅浑,诗诗近乎贪婪地看着,不知道冥界里会不会也有这样迷人的夜景。她打算告诉林宇一件事情,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她唯一知道的是,迈不迈这一步,都有一个人会死。

“扶我起来,”林宇微弱地说道。诗诗赶紧跑过去,“我要下来。”

“干什么?”诗诗冰冷冷地问。

“我要去跟郑叔问个明白。”提到郑叔这个词,林宇心里抽了一下。

“问什么?”诗诗依旧冷冰冰的,她并不看着林宇说话,而是把头昂起来望着屋顶,此时,屋里只有两盏灯光极微弱的壁灯,连床边诗诗的脸都照不清楚。

“你不用问了。”林宇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力气给她讲了。

“你不用去了。”诗诗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长矛带着沉重的寒气把林宇的灵魂搠翻在地。

“为什么?”他虚弱地倚着墙壁,感到诗诗突然变得有些不对劲。

“你不是找杀父杀母的仇人么?”诗诗突然间怪笑起来,尖厉的笑容刺穿了昏暗的房间,也刺穿了林宇的心脏,多么恐怖的笑啊,就像巫婆解开了最后一丝伪装的矜持,露出原形,“就在这里。”她面目狰狞地望着林宇。

“你什么意思?”林宇恐惧地问出这句话,他预感到事情不对头,“别开玩笑好吗?”他在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来扼杀那种不对头的开端。

“谁跟你开玩笑。”诗诗一把把林宇推翻在床上,正好打在了林宇中枪的部位,他疼得大叫一声,也正是这种疼痛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不对劲的事情已经无法遏制了。诗诗奸笑着,坐在椅子上,“就是我,周林宇,你清醒清醒吧,你的父母是我杀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声音清晰无比,不用怀疑听错然后要求再听一遍。

林宇惊恐地躺在床上,这句话说出来让他已经在一瞬间忘记了疼痛,多么奇怪的话啊,凶手一眨眼从郑彪变成了自己最敬重的男人,现在又在一眨眼间从自己最敬爱的男人变成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你说什么?”他声音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杀--了--你--的--父--母!”诗诗一顿一顿地说完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锐利的弓箭,它们一下一下地射穿了林宇最后的幻想。诗诗不停地怪笑着,翘着腿坐到椅子上,月光变得很亮很亮,亮到可以看到屋子里一切事物的轮廓,林宇就看到诗诗的身影,她站在暗处晃着腿,悠然自得的样子。林宇愤怒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说这话时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诗诗的转变让他幻想破碎,他甚至通过诗诗的表现认为她是有可能做那样的事的,因为她已经不是以前认识的那位姑娘,他们之间的感情瞬时间烟消云散,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真实的答案,“你是说你支付了郑彪一百万叫他杀我父母?一百万,你一个仆人有一百万?”林宇怎么会相信这个逻辑。

“我是家里三人之一,生活了十多年了,要偷钱容易得很,郑叔,”说到这时,诗诗心里也抽了一下,“郑叔钱多,又经常大笔大笔的钱用于救济,少了一百万根本不起眼。”诗诗自己点点头。

“这些信都是你以郑叔的名义写的?”林宇无力地问,刚才那个疑问已经说通了。

“当然,这是郑叔的字吗?难道你不认识?”经过诗诗这么一问,林宇才恍然大悟,确实,这些字迹并不是郑叔的,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像是把对郑叔的疑虑都释放出来,但他并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愈感到沉重,因为他宁可凶手是郑叔,也不愿意是诗诗。

“为什么?”他这么冷冰冰地问。接下来的谈话已经不掺杂有任何感情。若是非要有情感因素在里面的话,那就是愤怒和仇恨,这两个曾经深爱的人--此刻决裂了。

“郑叔要收养你,他甚至已经和你父母达成了协议。”

“胡说,我父母不会答应的。”

“你是你父母亲生的么?你记得你母亲留给你的‘遗书’么?你一直把它理解为是将死遗言,你有没有想到,她也可能只是要和你分离了。”

多么有说服力的论证,是的,让我们再反观那封“遗书”,真的可以解释为一封告别信件,分离信件。若是父母没有死,林宇也不会往“遗书”上去想。这个理由又说通了。

“他们为什么要遗弃我?”

“哈!”诗诗残忍地笑道,“人之常情啊,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归宿,他们是感觉你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太没前途了而已,父母都是这颗心,忍着痛把孩子送给好人家,唉,真是可怜。”

“胡说!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到我已经长大成人才送?”林宇还在做挣扎,他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会抛弃他,但是他也无法反驳诗诗所说的理由。

“因为,郑叔这个巨擘那时候才出现啊,他膝下无子。”

“好吧,即使这一切都成立,你为什么要杀他们?郑叔和我父母交易,干你什么事?”林宇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这也是所有问题的症结,他甚至期待事情会有所转机,诗诗会突然对他说,“哦,不,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然后自己再原谅她这个无趣的玩笑。事实上是,诗诗最后的回答让一切都破灭了。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她是以一种怒吼兼嫉妒的嗓音说出下面的话的。

“因为这威胁了我的地位,我不要一个陌生人骑在我的头上。”这是多么无法拒绝的理由啊,人类那可怜的嫉妒心。

“你这个贱人!你和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吗?贱人!”林宇用尽所有的力气骂出这句话。

“是,我是一个贱人,”诗诗的声音变得哀伤起来,“我就是一个贱人,杀了你的父母,做了十年的婊子,我就是一个贱人!一个贱人!”她哭了,林宇理解为是她对自己本性的展露。

林宇不说话,他心里难受得厉害,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转变,那个心目中的挚爱突然间在他面前蜕变成一个包藏祸水的魔鬼,被嫉妒心迷乱了心志。但他又无法恨她,尝试着恨她的时候,他才发现那种痛苦都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她不是已经收到了惩罚了么?吃了这么多的苦,尝遍人世间的辛酸。

诗诗突然跪在了地上,紧握住胸口,她大口喘着粗气:“是啊,我是个贱人,但是我也不想啊!”

林宇不再答话,他已经没有气力了,只能在床上听诗诗一个人在那里哀嚎。

“二十几年前,我和外祖母来到这里,那时候他看我和外祖母站在街角讨饭便收留了我,那一天我看见了他,好高兴好高兴,当我想叫他爸爸的时候,他突然间说,‘这么可爱的姑娘,回来做个小丫鬟吧。’我那时候哭了,他以为我是感动了,其实我是多么难受啊,就慢了这一秒钟,仅仅一秒钟,我就没有告诉他我是他的亲生女儿。”诗诗大声嚎啕。林宇如梦方醒,她说什么,亲生女儿,她是郑叔的亲生女儿!“千里迢迢从贵州跑来找他,妈妈不要我了,所以我来找他,我多么期待他给我一个拥抱,可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可是他却把我交给了陈伯,我看到那一天他那么开心,就没有勇气告诉他。后来,我跟他生活在一起,感觉这样和自己的爸爸生活在一起也蛮好,他待我完全不像是丫鬟,就像女儿一样,我就打算一辈子也不说。就这样,十几年过去了,谁知道有一天我听到了他和陈伯的谈话,说是和周德林夫妇谈妥了,要把你,就是你--周林宇接过来认成儿子,我怎么能答应?他是我的爸爸啊,为什么自己亲生女儿在这里,他要找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你害的,我受了这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有个爸爸,但是你还要来抢,你为什么要抢!”诗诗声嘶力竭地在吼,她跪在地上,大声地哭,林宇也哭了,他没有一点声音,那个他曾经最爱的女人正悲痛欲绝着,那种痛苦成次方地累积到了林宇身上,他仿佛看到诗诗眼泪的轮廓,一滴一滴地打在地板上。“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得逞,爸爸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抢,我就偷偷地去打听你家的背景,以爸爸的口吻和郑彪书信沟通,以一百万买你全家的命,谁知道你竟然活下来了,你依然活下来夺我的爸爸,你这个混蛋!”诗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出这句话,瘫倒在地上,林宇安静地听她宣泄,他已经开始同情她了,这是一个悲剧,俩人都是受害者,诗诗的声音慢慢变小,但她还是继续说着,带着催人泪下的哭腔,她是真哭着,“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的身世告诉他,也不要把你父母那件事告诉他,我不想让他难过,求求你,好先生。毕竟,我是真的对你动情了,求求你,答应我,”林宇不说话,诗诗终于承认对自己动了情,他知道的,情感永远也掩饰不了,可是现在再谈论情感又有什么用呢,多么不合时宜,多么不合情境,“我跟你说过今生就三个愿望,第一个就是和爸爸相认,但是我知道已经不可能了,从你父母死去那一天,我就知道不可能了,以后也更加不可能,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强暴了,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十年的妓女,与其让他悲痛,还不如让我以一个丫鬟的身份死去让他只有稍微的伤感。我的第一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喘气声越来越大,声音断断续续,林宇以为她只是没有力气而已,屋子里灰蒙蒙的,他只看到她趴在地上,“我第二个……愿望是和……和你……长相厮守,看,我多傻……傻,杀你父母却还要爱你,真笨,我如何配得做你的女……女人,我只是一个贱人,一个婊子而已,”林宇想大声喊“不”,但他已经喊不出声来,他听到玻璃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我只是想见她啊!宇儿啊!宇儿!”玻璃碎裂后是诗诗的一声大嚎,就在此刻,声音戛然而止,余音还在屋子里回荡,接着的很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死寂一片。

“说话呀!”林宇撑着坐起来,“喂,说话。”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屋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清幽,诗诗趴在地上的恐怖的轮廓映入林宇红肿的眼睛。林宇低喃着:“哦!上帝,不!”他摁亮了灯,诗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手死死地往前伸着。林宇呼吸急促,“上帝啊!”他忍着剧痛起身,却因为疼痛站不住脚,一下子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他哭喊着爬过去,诗诗就在前面,他忍着浑身的剧痛爬过去,身上的伤口,又被撕裂开来,但他只感到心口的疼痛,心的疼痛掩盖住了一切。林宇奋力地爬过去,鲜血又染红了绷带,林宇爬到诗诗身边,她左手紧攥着自己心口前的衣服,嘴唇下面的地板上全部是吐出来的鲜血,现在已经有些凝固了,她的右手伸直着在往前够东西,离指尖还有一厘米的地方是一个木质相框,玻璃已经碎了,里面是一张林宇和宇儿的合影,宇儿在笑着。林宇大声嚎啕起来,他把诗诗拉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大声哭喊着救命,但是上帝在这时候抛弃了他,诗诗紧闭着双眼,嘴角都是血,头发被疼痛引发的大汗浸湿了,她爬着去够那张相片,衣服拖在吐出的血上,上身的衣服上都沾满了血,她已浑身冰凉,像是已经死了很久很久。林宇吻她的嘴唇,揉她的胳膊,揉她脸,可是再也热不起来,她已经冰凉透了。林宇绝望地哭嚎着,声音划破夜空,突然间乌云又凝聚起来,屋外的世界下起深秋的雨。上天,你也在哀伤吗?为他们而哭泣?你若是站在窗前,肯定会看到那个绝望的男人搂着那个浑身冰冷的女人,干嚎着,直到止不住地咔血,也倒在地上,怀里搂着自己那个已然死去的妻子。

诗诗终于死了,十年前她就死了,林宇经历过两次失去她的痛苦,两次都摧毁了他,这一次他真真正正失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我们的姑娘也不会再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她已经死去,死在冰冷的地板上,死在距离自己的宇儿一厘米不到的地方。她这一生这么短暂又这么痛苦,中间十年的沉沦让我们所有人黯然神伤,她靠着自己的宇儿苟活于世,可是,如今,即便到死,她还是没能见到自己日思夜想深爱的宇儿,没能在十年后再一次触碰到那个在她怀里不哭不闹白白胖胖的女娃。

她真得死去了,宇儿在离她一厘米的地方天真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