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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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死(1)

路上有一个女鬼在徘徊,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她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飘荡着,整个人深深地陷入一种极其黑暗的阴郁里面,这和周围的盎然春色极不协调,也对啊,再过不久她便将与这世界无关,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无力反转现实洪流的可悲生物,统统只能滚开。

诗诗,我们心中爱着的姑娘此刻两眼无神地在大街上走着,她的大脑实在太乱了,里面是所有人所有事,还有各种她经历过和没经历过的影像,幼时牵着她的婆婆、郑叔、陈伯、很久以前包子铺的老板、郑查理、佳其、佑哥、林宇、学校、各种打扮时髦参加舞会的上流人士、汹涌的大海、绵延的海岸、无限远的天空、一个雨后的黄昏、赵姐、磊子、刚才那个男人、街道、猫、公交车、塔楼、不同的男人女人,她是疯了么?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东西都奔涌出来,在她疼痛的大脑里奔腾泛滥着,没有任何头绪。她走在街角,面前停着一辆公交,车身上印着某某酒业的广告,等到有些意识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一个站台前,这是一辆开往“海关站”的环城公交,不知怎地突然心中悸动,她莫名其妙地就上了车,坐在最后面一排最角落的座位上,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上车,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因为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吗,直到司机喊道“嘿,姑娘,投币两元”,她才两眼无神地飘到投币箱前,接着又飘回到最角落里的座位上,接触到她的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但是谁在乎呢,在这个温暖而美好的春日午后,这么美丽的姑娘可是一道美景啊,人人看了都会心情大好。司机愉快地哼着口哨,发动了车,这车上只有两个乘客,一个是诗诗,还有一个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阿姨,此刻,她正坐在靠车门的座椅上,脚边,她带着的两只不知道什么犬种的狗正围着她的腿追逐打闹。

这辆车并不直接开往“海关站”,需要环城半周,然后再开向终点站。我们起初在第一卷的时候就已经介绍了环城线。这岂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就让我们的姑娘好好享受一下这个孤独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然后心无遗憾地死去,她自小至大似乎还没有出来走走过,看看这芸芸众生堆压的大千世界,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了,难道这是命运的眷顾垂怜?让她毫无遗憾地撒手人寰?让她毫无留恋悲戚地死去?或者,她会看到什么,重新燃起生的希望?但是,这概率是多么的微乎其微,这是一个心死的人哪!心灵不是窗户么?心灵死去,这腐朽的窗户中所看到外面之景如何不也是衰败凋零了无生气呢?算了吧,就让她享受这之前静谧的时光。

然后找一个葬身之所。

诗诗把头靠在窗沿,阳光洒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那阳光啊多么温暖刺眼,她感到浑身疲惫,竟然昏昏欲睡起来,为何不珍惜一点时光再看看这个世界呢?自己明明已经打算死去,为何不再眷恋一下留下她二十年身影的世界?睡吧,睡吧,这短暂的安逸对她而言弥足珍贵,过后不久,她将永远沉睡。

环城线,那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看的风景,1043路车所经过地方大多是城郊结合部,但是,这里正在摆脱乡村的影子,坐在车上,高楼大厦都已经算是近在咫尺,和林宇那一次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膨胀的城市在不断吞噬着周围的田野、河流、农舍。没有人想过去维护,因为所有的人都铆足了劲想着往那些钢筋水泥毫无生气的世界里钻,就连那些我们自作多情认为他们故土情结极重的老头老太,每天也喋喋不休地嚷着住在城里好风光。不知不觉间,能够在城里买房子已然成为了有出息的代名词,我们再细心一想,若是连这些迂腐不化的老人们都不再念叨着自己的根,那到底还有几人说得是怜惜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倒不如去吧、舍吧、散吧,往事如风。环城公交1043所行的地方其实一点也不荒凉,这座城市的飞速发展已经使得城市边缘的繁荣一点也不亚于城市中心,远处各种楼盘在飞速地建着,这年头在任何一座城市,有哪一座会少得了房地产商正在开发的楼盘?城市在扩张、膨胀、吞噬着周围的自然,人们自初始至如今,一切繁荣不都是建立在对自然的掠夺和侵占上么?伴随着这现实物质的扩张,更加泛滥狂妄的如何不是人类自私的心和永远无法填满的贪欲。去吧,无限制地侵略吧,一切都会有尽头,一切膨胀的结果都是导致一场绝望的爆炸,每一场爆炸都是一切的毁灭,然后新生。这是命运的事,我们无从染指,就让它迅猛地发展下去,然后摧毁一切,把世界毁于爆炸,留给人们烧剩的灵魂荒原,不,那时候人类也早已化为埃尘,这怪得了谁,他们岂不是毁在自己手上?人哪,何不认识你自己!

在城市的边缘,公路两边大多是搞批发的商贩,这里的街道上布满尘土,风一吹,漫天灰蒙,载着水泥黄沙石子的车不停地从公交车边擦过。偶尔会看到旁边的小河,岸边是横七竖八的蓝色胶皮水管,从河里抽水,引到工地。河边、路边的树木都被绑着粗壮的尼龙绳、麻绳,遥遥地伸向工地还在建设的庞然大物身上,这些树木就像是沉默的奴隶,它们的皮被勒得爆裂出来,它们的腰被强制地就要碎断!机器在运转,泥瓦匠们的弱小身影渺小到可以忽略,他们是一个个在高楼顶端晃动的小点。那些人啊建设了一座城市,最后却被踩在城市脚下,他们殷勤的成果自己却永远也享受不起。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必要为他们鸣不平呢,强烈凶猛的风可以将下落的黄叶吹得支离破碎,可是却对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蝴蝶无可奈何,这是因为蝴蝶会抗争,若是有一天我们顺从、麻木、听天由命到极致,自己救赎不了自己或者压根就不想救赎自己,那么难道我们生存的意义就是苟延残喘并且期待别人偶尔的怜悯吗?若是这般,我倒情愿痛快地死去--带着尊严。

诗诗迷迷糊糊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阳光让她昏睡,她和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的格格不入,阳光似乎在驱逐着她内心深处的昏暗,但是一切又似乎都无能为力,她心底的冰冷连无私的阳光也望而却步,只能停留在外面,给予它所能带给她的短暂的安宁和寂静。车绕着城市开了一圈,大约行进了两个小时,并不是因为这座都市太小,而是因为环城线的站台设置的极其稀少,1043几乎没有停几次,车上一直是空落落的,偶尔的一次吵闹还是在一家郊区医院站台停下的时刻,上来一群叽叽喳喳的人,或许是某个出了事故可怜人的家属们,但是这一切都已经和那个迷迷糊糊的女孩没有干系了,他们上车后不久就又在某个小区下了车。车在城市外线宽阔空荡的马路上疾驰着,路并不是十分平整,车子时不时地颠簸,突然间掉进一个坑里,再爬上来,人几乎可以颠得屁股离开座位,乘客们有的在抱怨着,但是他们似乎也已习惯,口头的牢骚在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下只是一种生活的姿态。诗诗却依旧在角落里安息着,她一直没有醒,不管怎样的颠簸,她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再也不愿醒来。这是一个睡美人哪,睡在阳春里微风中疾驰的公交车上,睡在内心苦涩冰冷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