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建立了高度集权的封建社会,帝国调动资源的能力是之前其他朝代无可比拟的。正是利用这种调度资源的能力,封建官僚才获得了社会经济生活的支配权。在这种权力之下,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夺之财。
货币战争之安史之乱
财富的力量是无穷的—即使只是名义上的财富,持有这种货币的人也会在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富人,这在经济学上叫作“货币幻觉”。虽然幻觉终究是要破灭的,但在幻觉没破灭之前,感觉还是很好的。
历代史籍对安禄山极尽辱骂之事,说此人不过是一个肥胖、矮小、目不识丁的野蛮人(胡人),通过小丑伎俩取得了杨贵妃的信任,又通过杨贵妃迷惑了唐玄宗,然后掌握军权。结果,野心勃勃的安禄山骗过了无能的杨国忠,于天宝十四年谋反,一举击溃了大唐帝国……
以上说法,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史籍杜撰!
安禄山确实肥胖,却能以极快的速度跳出优美的舞姿,据说当时整个长安城在安禄山的影响下人人都在跳“胡舞”,谓之“胡潮”(类似于今天的“韩流”);安禄山确实矮小,却能准确把握唐玄宗、杨贵妃、李林甫等人的心思,据说玄宗、李林甫在最闷闷不乐的时候只要见安禄山一面就能笑逐颜开;安禄山确实目不识丁,却能以地道的口音说出波斯、突厥、大食、吐蕃、回纥、汉语(陕北话)六种语言……安禄山从来就没压制过杨国忠,相反,他曾经像侍奉唐玄宗、李林甫一样侍奉杨国忠,无论春夏秋冬,但凡行贿都以上百车计算,那是相当殷勤。
杨国忠的底子实在不够光彩,既无治国才能,又无过人的资历,甚至没有“科举帮”
口头上的道德力量,他所有的本事都是来自“拉人一起分赃”,根本没有驾驭群臣的能力,更无控制边镇的本事。
杨国忠要继续享受这种生活,唯一的选择就是打击所有有能力超越他的人。满朝文武,安禄山是第一号有资格“出将入相”的人,也是杨国忠最大的敌人。所以,无论安禄山如何行贿,都是不好使的。
李林甫活着的时候,杨国忠不能为所欲为;李林甫死后,杨国忠无能而又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他不断采用愚蠢之极的方式刺激安禄山,试图以此堵死安禄山“出将入相”的路子。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安禄山推荐自己的群牧副使吉温来京担任兵部侍郎,在杨国忠的栽赃陷害下,吉温被成功卷入一起贪污案。尽管安禄山百般斡旋,甚至亲自向唐玄宗求情,杨国忠还是将吉温处死。
—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杨国忠为了取得所谓安禄山“谋反”的证据,强迫京兆尹出兵袭击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然后对捕获人员严刑逼供,获得证词之后又将他们立即处死。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安禄山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来到长安给唐玄宗拜年,当然,目的是为自己洗刷嫌疑。之前,杨国忠信誓旦旦地说安禄山反迹已露,绝不会再入长安朝见唐玄宗。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杨国忠又以贪污罪处死了安禄山在朝为官的儿子。
对大唐帝国来说,天宝十四年真是一个不幸的年份。
那一年,安禄山在范阳镇起兵造反,率三十万铁骑南下;
那一年,唐玄宗仓皇逃出长安,京师文武百官星散;
那一年,追随唐玄宗的军队在马嵬坡哗变,处死了万死不辞其咎的杨国忠和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玉环;
那一年,留守关中的太子李亨未经李隆基批准,就擅自做主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在关中自称皇帝,史称唐肃宗;
那一年,大唐帝国在唐肃宗带领下开始了艰难的平叛历程……
平叛是要钱的!
在开战的一瞬,只有财富才能换来强盛的军力!
以开元、天宝年间强盛的国力,大唐帝国并非没有能力对抗安禄山。只不过,浑蛋透顶的杨国忠,在长安即将陷落的时候还派人去太原筹集粮饷,既不肯使用也不转移长安、洛阳两京钱物,结果。
唐肃宗登基称帝的时候,大唐帝国已经丢掉了长安、洛阳以及河北、山东各地的粮仓和府库,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已经穷到一文不名的地步了。安史之乱初年,关辅、朔方、河陇等四十余郡的勤王之师约有百万之众,很快,唐肃宗能控制的钱粮告罄,到了的地步。
危亡之际,一个胥吏出身的官员挺身而出,为唐肃宗谋划钱粮,这个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第五琦”。第五琦,后官拜御史中丞,是又一个被《新唐书》列入奸臣行列的“聚敛之臣”。
第五琦拿出的第一个方法,是铸行“大钱”,即封建统治者惯用的货币伎俩—货币减重。
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七月,在第五琦主持下,大唐帝国开始铸造了一批“乾元重宝”,乾元重宝与开元通宝形制类似,重量也类似,只不过一枚乾元重宝要当十枚开元通宝来用;次年三月,第五琦又铸造了一批新的“重轮乾元重宝”,即这种铜钱有两道钱轮,故称“重轮”,也称“重棱钱”,只不过重轮钱要当五十枚开元通宝来用。
财富的力量是无穷的—即使只是名义上的财富,持有这种货币的人也会在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富人,这在经济学上叫作“货币幻觉”。虽然幻觉终究是要破灭的,但在幻觉没破灭之前,感觉还是很好的。据说,大唐将士们得到了乾元重宝、重棱钱后非常高兴,经常有什么“斩首叛军十万级”、“横尸三十里”的记录。
拿不值钱的钱来骗人,还骗得我大败而归,安禄山、史思明非常愤怒,愤怒之下就开始动歪脑筋。
你不是以一当十、以一当五十吗?我就以一当百、以一当三百!看谁狠!
为应对唐肃宗的货币减重,安禄山开始在东都洛阳发行一种更狠的虚值货币“得一元宝”在安禄山的辖区,一枚得一元宝可以当一百枚当年的开元通宝、三枚乾元重宝、二枚重棱钱。
史籍没有记载这场货币战争的胜负,却明确记载了这场货币战争的结果:物价暴涨、恶钱盛行。
自武后年间起,大唐帝国就始终对私铸货币持开放态度,官铸开元通宝和私铸货币始终同时存在。之所以没出大乱子,是因为开元通宝始终没有减重,官铸货币和私铸货币的比价始终由民间交易自发形成—既然是在无数次博弈中形成的价格,当然剥削就无从谈起。
乾元重宝、重棱钱和得一元宝却不是这个样子,这三种钱的重量都与开元通宝类似,却要当十枚、五十枚、一百枚开元通宝用,是典型的虚值货币,也是典型的抢劫。
无论叛军还是大唐帝国,这三种货币最初的获得者和使用者都是职业军人,三种货币都有着异常的强制执行力。
更离谱的是,大唐帝国长期以来已经有了私铸货币的传统。既然铸行虚值货币有几十、上百倍的利润,私铸者当然不甘示弱,三种货币刚刚铸行,假币就充斥了全国各地。人们纷纷毁开元钱改铸大钱,甚至连寺庙中的铜像、钟磐等也被熔毁铸钱。至于物价,当然是一飞冲天,诗人杜甫气愤地写下了的诗句!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南阳被围的时候米价也只是斗米四五百钱,到了乾元二年(公元759年)邺城被围的时候,斗米七千钱。通胀最严重的时刻,一位叫田神功的朝臣一宴就花掉了一亿铜钱,当然是以重棱钱计价的。
后来,这种货币实在流通不下去,唐肃宗只得承认开元通宝与乾元重宝等值,重棱钱可当十枚开元通宝(乾元重宝);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四月,又下诏重棱钱改为一当三;后元载为相,各种大小钱等价流通。
至此,双方铸币敛财术全部完败。
盐铁专营的轮回
“盐铁专卖”是一种非正常的敛财途径,会刺痛所有人的眼睛,这些人也包括无法无天的歹徒。朝廷能推行盐铁专营,说到底是靠国家机器的暴力。既然封建官僚的暴力可以牟利,歹徒的暴力一样可以,刀头舔血的暴徒还不都是为了钱?
第五琦敛财的第二个方法,是重行盐铁专卖。
《新唐书·第五琦传》记载,第五琦在拜见唐肃宗时阐述了一个真理:兵事强弱、战场胜负,其实只在钱多钱少。对此,第五琦也提出了解决方法:只要给臣一个职务,洛阳、长安指日可定,我能让粮饷即刻飞往战场;而且,这是一种百利而无一害的税收,不用盘剥百姓也能国富民强。
这个职位,叫“盐铁使”。
至于具体方法,不过是把桑弘羊的盐铁专卖重新拿了出来,彻底结束了大唐帝国对盐铁的美好生活。
应该说,第五琦还是看到了盐铁官营的弊端,也尽最大努力想消除这些弊端。在第五琦的盐铁改革中,最大限度地保存了私人盐铁的生产体系,只是将收购、运输、销售收归中央朝廷所有。也就是说,盐铁由私人生产,但收购、出售价格完全由官府制定,其中的利差就是官府的利润。
仅仅一个购销差价,麻烦已经很多了。
因为,这个购销差价实在是太离谱了,天宝、至德年间盐每斗十钱,实行盐铁专卖之后,每斗为三百七十钱。如果考虑当时通货膨胀的因素,以下记载则更符合实际:
食盐、铁器不是什么奢侈品,是每一个家庭乃至每一个人生活的必需品—朝廷直接控制社会的生活必需品,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恶化了广大唐朝人民的物质生活。既然是必需品,那么,所有人就都不得不任由封建朝廷剥削,不得不交出自己的财富,结果是。
对朝廷封建官僚而言,终于找到了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历朝历代,所谓“官营盐铁”,朝廷得利不过十之其一,更多的利还是为执行朝廷敕令的官商所得。
第五琦开始推行盐法时,为减少封建官吏中饱私囊和舞弊的现象发生,管理朝廷盐政的衙门叫“置巡院”,只是户部下面一个处级单位。后来,第五琦被贬官,“置巡院”被分设并升格为两个副部级单位,并在所有州、道、府、县都设置了朝廷直属的垂直管理机构,这些机构垄断了盐铁生产、销售的所有环节。
只要能混进“置巡院”,即使是一个胥吏,一年也能“资累巨万”,也可以买豪宅、开名车,过上王侯一般的生活。盐铁专卖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从业者有的是钱赚,可以穿金戴银,可以锦衣玉食,可以珠环翠绕……大把的铜钱、迷人的珠宝、花不完的金银,多么幸福美好的生活!美女香车,不仅封建官僚喜欢,普通百姓乃至犯罪分子也都很喜欢。
自此,贩卖私盐成了晚唐年间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私盐贩子或放火烧盐仓,或抢劫运盐商队,然后借助壕沟、篱笆、山林、黑暗对抗官军,再把抢劫来的私盐贩卖到全国各地。在利益驱使下,私盐贩卖者不但抢劫官府盐队,甚至对普通百姓下手,有店铺或普通人因惧怕而不敢买私盐的时候,也会被屠杀、灭门。
私盐买卖是一种“暴力”与“暴利”相结合的犯罪活动,对帝国正常秩序的破坏性远高于普通流民。无形的利润之手无处不在,每一个苦难的黎民百姓都会成为潜在的反叛者,一旦有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势,最终发动唐末农民大起义的首领黄巢就是靠贩卖私盐起家的……
唐肃宗终其一生也未能目睹山河一统,继位的唐代宗更是已经丧失了禁军的指挥权,只得依靠一批节度使打倒另一批节度使。当然,只要节度使军队离开自己境内,帝国政府就必须为之支付“出境钱”。此时,帝国已经不能直接控制土地,当然也就无法直接控制百姓,第五琦所创盐税成为帝国最大的进项,占到帝国收入的80%以上。
然而,盐税的弊端实在是太大,天下府县布满了朝廷的直属机构“盐铁使”,没有人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人究竟把多少钱搂进了自己的腰包。
就在“民物耗弊,天下用度不足”之际,大唐帝国终于又出现了一位治世能臣—刘晏。
刘晏官拜度支郎中兼领租庸事,是玄、肃、代、德四朝老臣,先后执掌大唐帝国财政二十多年,是唐史中唯一可以和宇文融比肩的“聚敛之臣”。
刘晏的刀,砍向了盐税,这是一次有限的市场化改革。
其实,改革措施并不复杂,只是对民间放开了盐铁的运输和二级销售渠道,把盐铁专卖的范围缩小到当初第五琦的设计。也就是说,官家除了在批发环节以定价确保帝国税收以外,裁撤了盐铁的运输和销售衙门,把这些就业、赚钱机会让渡给了真正的商人。
官府给定一个批发价,至于批发之后卖多少钱,商人自己看着办。而且,刘晏并未提高盐铁批发价,以盐价为例,刘晏官定为每斗一百一十钱,远低于改革之前。
在这里,我们给出一个数字,足以让人惊讶这项改革成果之丰: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刘晏刚刚上任时太府每年收入不过四十万缗;广德三年(公元765年),朝廷盐税收入居然高达八百多万缗。
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刘晏主持财政十五年后,朝廷的岁入从四十万缗上升到一千二百万缗。然而,一千二百万缗钱对朝廷而言是远远不够的,为讨伐“父业子承”的节度使,大历十四年朝廷的用度已经上升到三千万缗……
向富人征税
整个大唐帝国,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富人,才是真正的土地拥有者。他们只知盘剥不懂付出,更不知社会责任为何物;恰恰又是这些守财奴负责着整个帝国的税收,他们怎么可能有动力维护社会公平,又怎么可能向自己征税?
西汉以来历代帝王都不遗余力地推行“均田制”,安史之乱后,经过以杨国忠为首的封建官僚的疯狂掠夺,天下土地已尽在其彀中,难怪乎杜甫仰天长叹!
在“皇权—封建官僚—小农”的社会框架中,皇权需要向千千万万小农收税才能生存。现在,土地不再属于每一个黎民百姓,而是属于大大小小的封建官僚……
唐代宗大历十四年,就在中枢朝廷捉襟见肘之际,又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力图挽救危亡,这个人就是杨炎。
杨炎,生于“开元盛世”,完整经历了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程。虽然杨炎早年的仕途并不顺利,但他的文采却早就享誉整个朝堂。弥留之际,唐代宗任命杨炎为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希望这位帝国的才子能力挽狂澜。
大历十四年八月,刚刚上任的杨炎就上疏病入膏肓的唐代宗,以一封极为简单的奏疏阐明了自己的改革思路:既然“耕者有其田”已经绝无可能,那么就应当彻底免除所有穷人的一切税收、徭役(租庸调),帝国税收就该、—谁拥有更多土地,就向谁收取更多税!由于杨炎安排在每年六月、十一月向土地所有者收税,这次改革也被称为“两税法”。
两税法所谓、,说白了就是向富人收税。
从当代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富人有能力承担更多社会运行成本,“向富人征税”
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只有向富人征收重税,才有可能实现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使贫者不丧失公平的起点。毕竟,只有富人的世界是不存在的,穷人实在太穷了,富人的游戏也是玩不下去的。
所以,我们当代有社会责任的富豪才能从内心深处发出这样的呐喊:请向我征税!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大唐帝国向富人收税都已经迫在眉睫了:帝国政府要想继续存在,就必须有固定的进项;封建官僚要想继续盘剥百姓,也总要先有帝国的统治框架;百姓要想结束这种军阀混战的日子,也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
所有这些,都是要钱的!